其實吳亞說得不對，江上清的往事多，姜含笑并不是完全感覺不到。
    江上清把那句“等你挑選，說是或否”的詞遞給她的時候，自己就已經承認過了。
    那個時候滿屋子都是霧蒙蒙又清淡的香氣，他在流瀉出來的暖黃燈光里坦然預警，告訴她網上很多傳言，雖然大部分是假的，但也有些是真的。
    當時姜含笑制止了他的話，所以如今也沒有什么好后悔懷疑。用人不疑，放在感情上也是一樣的道理。
    她扣好箱子的鎖，站起來，手指慢慢摸了一會兒把手。
    只是——這部電影殺青之后，恐怕他們很難再有重疊的行程，見面的機會了吧？
    吳哥說的話一半說的是錯的，但另一半呢？
    甚至，他的心意真的能保留到他們在一起的那一天嗎？
    今年過年的日子是一月的最末尾，在大年夜之前，姜含笑相當于有整整半個多月的時間處于半休假狀態，反倒比上學的時候還要悠閑。
    走的那天早上，姜含笑坐在機場的長排座位上，戴了口罩和帽子，更新了一條微博。
    -姜含笑v：開始寒假，感謝各位老師的紅包~[圖片][圖片]
    一發出來，評論、轉發和點贊呼啦啦開始瘋漲。姜含笑選擇性無視了堅持不懈來罵她的人——當然，有正經喜歡蹭緋聞的武子霽在，來罵姜含笑的人現在也不是很多了——看了看熱評。
    出人意料，居然大部分都很友好。
    -你笑起來真好看：失蹤人口回歸！
    -請給爺笑一個：沒有自拍，差評tot
    -美人姜：想看現在的造型，好久沒有曝光了
    -pureluna：我是來師妹這里撿sean的，他好久不發微博了拍戲是不是很累呀
    -我最博愛：我也是！所以為什么不發師哥555[取關警告jpg]
    而在這一類評論之外，又出現了一個新類型。簡稱嫂子粉。
    -jsq今天和我領證了嗎：嫂子來啦~~
    -你說的都錯：嗯嗯，妹妹很乖，嫂子滿意了~
    底下一片跟風，都在自稱嫂子。姜含笑有點泄氣，但又沒理由不答應，關了微博，沒有再看。
    機場chanel門店外面的廣告屏在來回放映幾位全球代言人的宣傳視頻，江上清的臉往復出現。
    視頻里的色調泛著青灰色，雨水連綿。他從水天交接的地方走來，眼神仿佛穿透了電子屏，直視到外面的人。
    屏幕上緩緩出現廣告詞。
    “
    saint
    elegant
    ace
    natural
    ——sean
    ”
    最下方緩緩出現一行金色簽名，筆跡在流動。
    chanel全球代言人，江上清sean。屏幕里，他的皮膚雪白細膩，在黯淡的濾鏡下也很好看。
    saint，ace？好高的評價。
    姜含笑更有點笑不出來了。
    雖然知道這是廣告有幾分夸張的創意，但管中窺豹，也可見在全球范圍里江上清的形象究竟有多完美。
    而只看這個樣子，別人哪里會想到他身體虛弱得要靠藥物來維持狀態？
    自從前幾天撿到江上清的切藥器之后，姜含笑的思維就總往這上面跑。
    她簡直不敢想吳哥口中的“精神類疾病”到底是什么焦慮癥？失眠？或者是抑郁癥？不管是哪一個，都讓人覺得替他心里難受。
    其實在咖啡廳那一次并不是他們的初見。姜含笑第一次見江上清時，是在塞林格教授——也就是江上清的老師家里。
    那只是一瞥而已，姜含笑進門，剛好遇見他戴著帽子口罩，低頭出去。大概他根本就沒注意到她，但姜含笑對他有印象。
    因為只要你能見到鏡頭外的江上清一眼，你就會知道他過得并不快樂。但這種不快樂并不給人以壓抑，只會讓人覺得訝異和酸楚。
    塞林格家的門是回彈的，那時候門猛地被姜含笑推開，所以在墻角彈了一下，眼看著就要拍回來。江上清替她扶住了，抵在墻壁上，只看得見他的手指顏色和墻融為一體，沒有半分色差。
    姜含笑當時說謝謝師哥。
    而江上清又回答了什么呢？
    當時，姜含笑從他身上聞到某種香氣。
    像是很少的柑橘和成片草木混合后的味道，讓人想到林間漏下來的陽光，悠長鐘聲，水面上一碧萬頃。
    他的聲音帶一點疲倦，但仍然回身點一下頭，“下次小心。”沒有抬頭，沒有對視，沒有電視劇里常演的的一見鐘情，一眼萬年。算是俗，可現在想想，只怕連俗都算不上。
    但這就是一切的開始。
    到北京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姜含笑肚子里還是空空如也——就飛機餐那水準，簡直還不如餓著肚子，她才不愿意吃。
    “這大小姐作風真是改不過來。”吳亞回完了這姑娘的消息，按滅手機，搖了搖頭，“你說過去她家里沒出事的時候這樣也就算了，現在醫藥費都交不上了，吃飯還挑挑揀揀的看來是苦日子還沒過夠啊。”
    “醫藥費又交不上了？”wendy知道姜含笑家里的狀況，奇怪道，“她家房子都賣了，就算是折半賣的，北京的房子，就算是郊區也得有幾百萬一套，這還不夠？”
    吳哥聳肩：“病情惡化了。”
    很簡單的解釋，很無力的現實。
    wendy搖頭嘆息。
    等到吳亞聊完天走了，wendy又等了一會兒，江上清剛好下舞臺。他在錄一檔國民綜藝的新春特輯，現在是中間休息。
    “再堅持一會兒吧，很快就結束了。”wendy看江上清的嘴唇上顏色都掉了，露出來蒼白的唇色，示意化妝師去補一補妝。
    他自打年末就開始連續發燒了，一直沒怎么好。
    wendy看了看旁邊，小聲問：“你是不是還沒吃藥？”
    “吃了藥會犯困，先把節目錄完好一點。下一個行程是哪里？”
    “下一個行程你更不能犯困了。還是現在吃藥吧，你不吃藥就一直不睡覺，這不行的。”wendy于心不忍，勸他，“拍完這個咱們就要飛北京是春晚第一次大聯排。”
    “北京？”非常奇異的是，江上清那雙眼睛雖然微微上挑，卻毫無攻擊性，反而堪稱柔和。
    他把切藥器放在掌心，看了一會兒。
    “我現在還好，沒有太大感覺。”江上清又看了一會兒手心，看wendy欲言又止，很溫和地先回答了，“我之前問了醫生，他說我最近有好轉，可以適當減量。”
    “不用擔心，我會遵照醫囑的。我們的共同目標都是希望我能盡快康復。”
    “我不會任性我會盡全力康復。”江上清柔和的眼睛里干干凈凈，“盡早變正常。”
    “江上清病”
    “江上清藥物”
    “江上清生過什么病”
    一條條搜索記錄下來，姜含笑看得眉頭緊皺。
    其實她并不想做這種事。她不該隨便去搜索他的隱私。
    這種行為放到平常生活里，就像是你把自己朋友的過去情史、病歷本全都翻了一遍。即便江上清是個萬事無隱私的偶像，也不應該被這樣對待，實在不太禮貌。
    但她這幾天始終被這個問題困擾，都分不出神想別的事了，這才很良心不安地在瀏覽器上搜了搜這些問題。
    百度上的答案亂七八糟的，都很不靠譜。
    有個人信誓旦旦地說“有瓜保真”，然后點進去一看，說他得過感冒發燒。
    姜含笑：“”
    真·“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同樣的，也有些講得很過分的話，說他是gay，到處亂搞有臟病。雖然是七八年前的回復，也被姜含笑拉出來臭罵了一頓才劃下去。
    最后還是在海角論壇上找到了篇已經有好幾年的帖子。12年的帖子，也有快十年了。標題是《深八江上清身體狀況555》
    1l樓主
    開這個帖子呢，是因為樓樓現場追過sean，感覺他狀態不太好的說，所以也想讓大家多關心關心他呢嗚嗚～
    2l
    啊，他現在好火好火的哇，身體怎么啦？
    3l
    就素就素
    姜含笑深呼吸了一下，才捏著鼻子繼續看這充滿了古早味道的發言。
    15l樓主
    聽說他有抑郁癥，很嚴重吶也的確，他本來就很憂郁，看起來真的挺像抑郁癥的555
    16l
    啊？抑郁癥會怎么樣啊？就是經常很不開心嗎？oo
    17l
    那好像也還好叭，我還以為是什么大病呢，這個沒有什么啦
    18l
    這是病，需要吃藥滴
    19l
    頂頂樓上。我哥哥是工作人員，他看到江上清在上通告的間隙吃藥了，把盒子撿起來看了眼，的確是抗抑郁藥物，好像是叫“舍曲林”？總之是真的啦哭哭
    然而那個時候的大眾對抑郁癥的認知沒怎么普及，只知道會不開心，卻不知道這也算是種病，所以下面評論只是泛泛地刷了幾句“心疼”，就開始繼續分享他那個時候新出的專輯海報，大贊他“憂郁得渾然天成”“王子殿下”了。
    其它帖子也是大同小異，有說他有人格分裂，也有說他嚴重失眠，或者更過分的也有說他女扮男裝，或者變性的諸如此類。
    姜含笑看火星文看得眼睛有點累了，把手機握在手里，閉眼休息了一會兒。
    好像也就抑郁癥靠譜一點，他的確有點像但這種病也不是外表就能看出來的啊，應該怎么判斷
    她正出神，肩上猛地被一股極大的力道拍了一下：“——看什么呢！”
    姜含笑被嚇了個半死，心跳都停了一瞬間，像個手腳極度不協調的原始動物似的，手機在懷里竄來竄去，差點摔下去，最后才驚險地抱住了。
    “你嚇死我了！”
    岳曉嘻嘻一笑，“你還是這么容易被嚇到看什么呢這么入迷？是不是什么違禁小書？”
    她正是姜含笑在打出那局“暗七對”麻將時求助的朋友，兩個人打小認識，關系很好。
    “背地里搜人家八卦唄。”
    姜含笑向來很坦誠，站起來和岳曉打招呼，“幾個月不見啦，想我沒？”
    “背地里還這么囂張”
    岳曉本身是貨真價實的富二代大小姐，在學校里脾氣大得很，但遇上一個脾氣更大還天不怕地不怕的姜含笑，就只有無語的份兒，“你搜誰的料呢？我可跟你說，網上的爆料，絕大部分都是假的，你想知道的話還不如問我我最近不混網紅圈，去小明星圈子里混了，亂得很。”
    姜含笑沒摘口罩，聲音被擋了一層，模模糊糊的，她看了岳曉一眼，“網紅的八卦能有什么新鮮的？我沒什么想知道的不過你要是有了新的男朋友想和我分享，說說也可以。我就當給你當情緒垃圾桶了”
    “真的？？？！！！”姜含笑拍大腿，“勁爆！！！然后呢？？？”
    “這小明星抱我大腿還想當海王，肯定就被我甩了唄，還想用抑郁癥勒索我，誰信他你收斂點兒。”岳曉迅速結束故事，嚇得低聲喝止她，“注意一下，周圍都是人！”
    姜含笑自己倒是心很大，坐在早餐店里吃東西，口罩都摘了也沒當回事：“這算什么？我糊得很，這些人認不出來的。”
    “江上清粉絲把你祖宗十八代都快扒出來了還能認不出來你本人？”
    “如果你覺得這里頭能有他粉絲的話。”姜含笑環視四周，看著拎著鳥籠子，坐在店里侃大山的一圈北京大爺，如是說道。
    過了片刻。
    “你能認出來一個人有沒有抑郁癥嗎？”
    岳曉頓了頓，抬眼瞧一眼姜含笑，有點自嘲地笑一下，“不知道。這種病，怎么可能看得出來？我只知道我那位初戀和我談了五年，說好了要來娶我，結果人家把抑郁癥瞞得密不透風，最后通知我的還是醫院”
    “我第一次知道，就是遺書。你說這種病刺激不刺激？好不好認出來？”
    姜含笑聽得心驚肉跳，太陽穴發痛。
    她嘆口氣，強迫自己轉開思緒，也沒再觸岳曉的雷區。
    “待會兒你去哪里？方便送我一趟嗎？”
    “當然方便。”岳曉按滅了煙，“你去哪里？”
    “我要去醫院看看我爸媽。”
    姜含笑表情很淡定，已經不像剛出事的時候那么崩潰了，“我不相信我小姨她這中間商賺差價也太過分了，真當我是個傻子？我今天過去看看我爸媽，順便把費用的明細都打出來，今天回家敲打她兩句她以后要是不提價就算了，敢提價，我就把這單子甩給她。”
    是的，姜含笑家的房子折半賣給她的小姨一家的原因就是——她小姨答應她，他們一家會在醫院照顧她父母為交換。
    考慮到以后會長時間不在北京，姜含笑雖然心里知道小姨一家打的是什么主意，但到底還是點頭答應了——她人在外地，自己請這里的護工，就算她再兇也管不住護工偷懶，只有在本地的家人才能幫得上忙。她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你才該來我家宮斗。”岳曉順著她的話想了一圈，的確是很妥帖的方法了，不至于撕破臉，也能起到敲打人的作用，“你現在可以啊，娛樂圈這么磨煉人的嗎？”
    “也不是。”姜含笑拿紙巾擦了擦嘴，“跟圈子里頭的人問的計，我照著做而已。”
    “哦，也是，娛樂圈的人最會玩這套了——誰啊？”
    “不告訴你。”姜含笑放下筷子，腳尖點著地磚上一條裂縫，來回來去地蹭，一抿嘴，笑了。
    岳曉陪她進了醫院，在病房外面待了一個下午。
    病床上的兩個人還是沉沉昏睡著，始終沒有醒。這讓岳曉想安慰姜含笑都無從開口——這都昏迷了多久了，能有什么可勸的？
    姜含笑和岳曉并排坐在醫院走廊的硬長椅上，因為她已經習慣了，所以反而沒有岳曉那么沮喪失望。
    “算了，不醒也好，萬一他們醒了，知道我把房子賣了，那也太刺激了。”姜含笑反過來勸起岳曉來，“雖然是賣給我小姨他們，好讓他們照顧我爸媽，但那到底也是賣了。”
    主治醫師經過，記憶力很好，認出她來了：“23、24號床的家屬？你來了？”
    “是，我來看看他們。”
    “目前為止，恐怕你父母還沒有醒過來的趨勢。”醫生想委婉，但事實如此，實在做不到委婉，“他們這是流感導致，病來得太突然我們也只能維持。”
    “我知道。”不同于剛知道一場流感就擊倒了雙親的震驚和不敢置信，姜含笑現在已經能處之泰然了。
    她父母并沒有什么不治之癥，就真的只是普通流感，稍微惡化了一些。
    然后兩個人，幾個月的icu病房，就已經輕輕松松地榨干了他們家的全部積蓄，也揮霍掉了他們住了半輩子的那一套房子。
    吳哥之前說姜含笑是“大小姐作風”，其實是夸張的說法，姜含笑家里并不是岳曉那樣的富二代，只是比較富裕的中產，加上父母慣著她，才養成這股嬌氣勁兒。
    “比較富裕的中產”，足夠讓姜含笑在所有學校里成為手頭最寬裕的幾個孩子，但在突如其來的大病面前，卻和其他人沒有什么區別。錢像泡沫一樣，稍微一揮灑就沒有了。
    ——那是她父母積攢了半輩子的存款，在自然疾病面前也是如此脆弱。拼搏全都化為烏有。
    “你已經盡力了。”看姜含笑表情堅硬得像巖石紋路一樣，岳曉心里也挺替她難受的，“放到我家里我哥就算錢足夠，都不一定能做到像你一樣花這些錢給我治病呢。”
    姜含笑沒嘆氣，也沒笑。她像是在夕陽里僵死的一座雕塑一樣，弓著腰，直著脖子，被網上評論大贊“仙氣飄飄”“超溫柔”的漂亮臉蛋上流轉著手表的反光。
    那種一輪一輪的光圈反復蕩漾著，把她的臉籠在一團圣光里，就像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一樣。
    可她并不能。她食五谷雜糧，有七情六欲，家徒四壁，卻渴望一個三口之家。
    于是岳曉明白了。姜含笑絕不會就這么算了她會扛起這些，繼續向前走。
    “就算最后我和他們一樣，榨干了所有錢，什么都沒有了，我也不會放手。”姜含笑的頰側繃緊，能看出牙關咬合的輪廓，“如果是我昏迷，他們絕不會放棄我。現在是他們病了，我也不能放棄他們。我絕不會就這么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