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9
北京,凌晨兩點三十七。
大街上的路燈還亮著,整條街都燈火通明。但其實即便路燈都斷電也沒什么,漫天都是過年的煙花火光,照亮了整個城市,火光盤踞在北京的上空,咻咻的破空聲和火花綻裂聲連綿不絕。
姜含笑把手揣在兜里,扣上帽子,走得慢悠悠的,并不是在趕路,只是漫無目的地轉悠。
一路走到醫院門口的時候,已經凌晨三點多了。好在這是大年夜——不,已經是大年初一,所以雖然天是黑的,但一路上都有人,沒什么危險。
她父母的病房外一片白,沒有可以坐的地方。姜含笑轉了半天,在走廊上找到一排塑料的硬座椅,斂了一下大衣衣擺,坐下。
走之前,她以一種歡天喜地的表情和兩個老人說“我要有春節的通告了”其實都是瞎扯的,哪里來的通告能大年三十晚上要她去?她愿意去,工作人員也不愿意加班。
但不管怎么說,都把老人糊弄過去了。而問題又隨之而來,住在哪里?
她并不知道朱帆在背后對她的揣測,根本沒往江上清身上考慮,只是認真想了半天,覺得大年三十,去打擾誰都不好,索性在醫院湊合一下算了。
她很小心地環抱雙臂,把手機抱在懷里,以一種很防御的姿勢慢慢睡著了。
醒過來的時候身上很冷,頭有點挖空了一樣地發疼,而姜含笑還沉浸在她剛剛暴打朱帆的夢里。
姜含笑回味了一下,手指動了動。
總有一天,她會好好收拾這王八蛋的——拿照料她父母的事威脅人,把她趕出來有仇不報不是人。
外面天還混混沌沌地黑著,只有天和地相接的地方有一線隱隱的亮光。
姜含笑走到樓外,風把她的頭發吹得飄揚,有時呼啦啦地打到后脖頸,被她隨手挽了一下,亂七八糟地,低低地盤起來。
天亮起來時原來是這樣的過程。
就像是香煙頭按在油紙的背后,慢慢燙出了一輪橙紅色的圓,然后油紙慢慢被燙破,光亮逐漸擴散。
天邊的云絮慢慢凸出輪廓,由發黑的輪廓慢慢轉亮。熱到融化的燈油逐漸擴散。
姜含笑等著日出,沿著長街慢慢走路。
不知道走了有多遠,看到一家唱片店。
姜含笑有點驚訝。
一是因為現如今網絡這么發達,唱片衰落的情況下,路上竟然還有家唱片店,二是因為大年初一,居然它還在開著門。
她索性在大街中間的長木椅上坐下來,隔了條小路,看著唱片店的門臉。
店門大開著,電子屏掛在門口,正在開機,看來店主也剛來沒多久,連本來應該用來放歌招攬顧客的電子屏都沒設置好。
電腦上在操作,過了一會兒,迷朦的前奏伴著重低音鼓點從音響里流出來。節奏緩慢,仿佛讓人置身大霧。
聽到旋律,姜含笑才一愣。
一抬頭,果然正看到她自己的背影出現在大電子屏上。
藍色裙擺,紗和后期做出的海浪一直拂來拂去,慢慢地交融在一起。而她轉過臉,眼神憂悒。
鏡頭后拉,露出江上清的身影,襯衫在后背寬松地伏著,當風吹過時,才呼啦啦地鼓起來,吹拂不斷。
他看著姜含笑逐漸走進蔚藍的特效海水里,不發一語。
前奏到了末尾,江上清的聲音立體環繞著伴著音樂,滲透唱片店的墻壁,開始流到姜含笑的耳朵里。
“
體恤
”
整個mv都充滿了憂郁,沒有流血、沒有爭吵,但這種淡藍色的,無邊無際的寧靜卻像要人窒息一樣,因為江上清柔和憂郁的聲音,而讓人心里發悶。
姜含笑看了看群里的消息,才知道江上清這首新單曲是早上七點,趕在大年初一發的。
現在也不過七點十幾分,看來店主是江上清的粉絲。
姜含笑低著頭,覺得有點兒餓了。所以彎下腰去,手肘搭在膝蓋上去一條條看手機的未讀消息。
朱帆很人模狗樣地問候她,問她怎么樣。姜含笑嫌晦氣,利落地把他刪了,然后才繼續向下看。
微信群里擠滿了人們在零點時發來的問候消息,朋友圈全是辭舊迎新的展望。姜含笑一條條翻下去,偶爾笑笑,大部分時間沉默。
一件她早該知道,卻如今才意識到的事是
她沒有家了。
想到這里的時候,遠處的天邊又竄出來一簇煙花,人們在大年初一的早上又開始放爆竹了。
臨近的街道里也傳出來鞭炮的聲音。姜含笑滿眼只看得見紛飛的紅紙碎,茫茫地迷了她的眼睛。
唱片店仍然在往復地放《花神》。
“
創造花神,命運沉入海底
祭祀過后,人們變成棋子
我能不能救回你?
”
姜含笑把微信的消息都清掉,翻了翻通知,停在一封郵件上。
發件時間是早上12:00。跨年的那一個瞬間。
她點開。信件正文刷新,一卡一卡地刷新出來。
“
含笑:
展信佳。
導演組剛剛通知我,我的節目安排在了零點跨年之后的第一個,只恐怕沒有打跨年電話的條件了,所以用定時郵件的形式向你拜年,希望你不要介意。
新春快樂,希望你每一天都能成為最快樂的一天。
順頌時祺
江上清
”
信的最下方是張圖片,一張彩鉛畫,色彩很淡,光線卻明亮飽滿。滿眼都是花,好像有馥郁香氣迎面濕漉漉撲來一樣。是那天花店的場景。
幾秒之后,郵件里附帶的一場電子煙火又呲地一聲炸開,砰砰作響。
在這場電子煙花下,姜含笑蒼白的臉色也被五顏六色的光晃得紅潤起來。
她又是驚訝又是笑,眼睛彎彎。
接著,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停了一會兒。很快,找到通訊錄,按下通話鍵。
司機開到門口的時候,這家設在山腳下的私房菜才剛剛點起大門口的燈。
沒等司機鳴笛,看門的人已經打開了大門,明顯是已經有人提前打過招呼。
司機穿過園林,路過小叢小叢的灌木。天剛亮沒多久,還有一點暗,好在一路過去都是半人高的座燈,不至于讓他們看不清路。
雪朦朦朧朧下起來,打得視線也不甚清晰。司機慢慢開了一會兒,問她只有幾步路了,要不要下車走過去。
姜含笑頷首,取了傘,“您直接回去吧,不用送了。”
司機笑了笑,雖然坐了回去,卻沒立刻開走,而是開著大燈,為她照亮了前面的路,直到她進門,車才掉了個頭,開走了。
姜含笑踩著地毯向里走,看到江上清的身影。
這里做的隔斷都是半透明,半是玻璃幕墻,半是紙屏風,對于視線沒什么阻隔,能一眼望到頭。他的身影在紙屏風上映出一個輪廓。
香爐上插了根細細的香薰,煙很細很淡。江上清站在門口等她,正低頭看手機。
出乎意料的是,他身上還是春晚上那套衣服,外套被脫下來,拿在手里。襯衫倒是有腰帶束著,所以由肩線下來一收,腰細而挺拔。
姜含笑遠遠看了他一會兒,有點不舍得移開視線。
他簡直像個精致的手辦一樣,不像真人。
還沒等她講話,走廊盡頭猛地跑來一個孩子。
“哥哥!”
江上清嘆氣,糾正:“是叔叔。”
他按滅了手機屏幕,正要蹲下來和這孩子講話,就看見姜含笑站在門邊,靜靜瞧著他,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有點訝異,“含笑,來。”
他示意她走進來,“門口很冷,進來吧。”
姜含笑站在原地沒動。她撅了一下嘴,伸開手臂,要他過來的意思。
自從家里出事之后,她很久不這么任性了。只是今天心情實在不好,所以想見他,要他哄。
江上清這次倒沒有太驚訝。他放開那個小孩子的手,走到姜含笑面前。
“怎么了。”
他的手捧住姜含笑的臉,聲音放低了,眼神卻像水一樣,像在輕輕撓她的心口。
他的手指尖搭在她的下頜骨下邊一點,觸到了脖子,恍惚間仿佛整張臉都在他手心一樣。他那雙眼睛離她那么近,眼角柔和上揚,成一道秀氣的扇形。
身上那么香。
姜含笑又走近一點,頭靠過去,靠在他胸口。
這一次,她明顯感覺到他微微一怔的動作。從他的胸口,她聞到新衣服、柑橘和一點點葡萄酒的味道,還有他的皮膚——傳來香氣。
江上清輕聲說,“不開心了嗎?”
姜含笑在他懷里點了點頭。
幾秒鐘的緘默。
就在姜含笑以為江上清不會有什么舉動時,他稍微后退了一點。然后低頭。
他把臉頰貼到了姜含笑的側臉邊。
然后輕輕低頭靠了靠。
姜含笑發現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攥緊了他的領口,現在簡直就像是她自己在霸王硬上弓一樣。
不過她沒松手。江上清也一樣沒放在心上。
他的嘴唇貼了一下姜含笑的臉側,然后沿著她的下頜線,從耳下向下移。
很軟,很溫暖的感覺。他就連嘴唇的輪廓也很漂亮,親人的時候輕得像片羽毛。
最后停在下巴。
其實再往上一點,性質就會完全不同了。姜含笑甚至都已經能感受到江上清的吐息,可他并沒有再向上,只是輕輕用嘴唇碰她的下巴尖兒,姜含笑只看見他垂著的眼睛,鼻梁干凈潔白。
門外大雪瀟瀟。
江上清之所以在門口等,不光是要接她,也是因為另一個原因。
“先不著急進去。”
他說,“寧導和袁編劇也在。他們現在吵得很厲害,等一會再進去。”
剛剛的孩子叫“厚厚”,還沒有走,圍在江上清身邊,很喜歡他的樣子。
江上清把他放到了腿上坐著,半是抱在懷里,看他額頭上微微出汗了,“寶貝,再過一會,你媽媽就要著急了。”
厚厚這才長長地“哦——”了一聲,不情不愿地說知道了。
江上清還在溫溫柔柔地和他說話,一只手托著他的背,另一只手護在外面,保護得很好,慢慢和他講,說再待十分鐘,然后帶他去找媽媽,好不好。
他語氣太柔了,厚厚聽完了也不抗拒,軟軟說“好呀”“記住啦”,很愿意聽他的話。
姜含笑托著下巴看他。看他很自然地喊孩子叫“寶貝”,看孩子的手一直抱著他的脖子,有時候還上手去摸他的鼻梁,他也不怎么躲。還幫他扣好外套松開的扣子。
只有厚厚把手伸向他眼睛時,他才會笑著偏過臉。這個時候,他雪白的下頷線就會伸展開,線條更清晰了。
心悸的感覺。
她好像已經看到了他成家之后究竟會有多溫柔多耐心,抱著他的孩子說話的樣子了。
姜含笑對孩子不感興趣,但對他帶孩子很有興趣。沒有誰能抵抗住這種溫柔。
所以她伸出手去,握住了他左手手指的指尖。想起來他剛剛嘴唇的觸感。
江上清看她。
“你的手指好軟”
姜含笑輕聲說,抬頭看他,慢慢補上下一句,“嘴唇也好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