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58
飛機穿破濃云層,閱讀燈潑灑滿臉。
自從江上清問出那句愿不愿意和他講講,姜含笑并沒有說出一句話。
她做不到立刻回答。
現在已經是飛行的第十幾個小時了,旅行者們疲憊起來,陷入睡眠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只有后座的一對異國情侶在輕聲耳語交談。
因為機艙里水一樣的安靜,所以他們的聲音傳進姜含笑的耳朵。
男方講法語,女方講漢語,姜含笑聽不懂快而連續的法語,只從女孩子的回答中意識到她的男朋友正在給她講心形曲線。
其實原理非常簡單,不過是極坐標系上一個方程,但男子講得天花亂墜,從笛卡爾和瑞典公主的感情講到所謂天才因為愛情而導致的殞落,女孩子輕聲感嘆,無言搖頭。
姜含笑輕輕一哂,撇過了頭??匆姍C艙舷窗半開,如同黑洞。
大家究竟是怎么看待天才的?是覺得天才必須要配上一個心碎繾綣的愛情故事才顯得另類,還是覺得天才都會萬事順遂,所以一旦殞落,只會是因為愛情?
——不覺得這樣的話很愚蠢嗎?
天才一詞,可大可小??梢允切∴l村里出一個大學生所以是“天才”,也可以是隨口就能開創性歸納求和公式的高斯式“天才”。
但不論是哪一種天才,他們身上都總是承載著人們過高的期望。在小范圍內或許可以一直滿足,可再往后呢?
人的一輩子太長了。人總會遇見更強大的天才。
不是沒有心理完全陽光開闊的奇才,但不得不說,大部分“天才”,他們都是有或多或少的心理病態的。
姜含笑垂下視線,去看江上清根根分明的手指。想到自己。
她就是其中之一——最普通的之一。不是強烈的反社會人格,也不是執著于反抗世界的瘋子,她只是沒辦法接受自己在慢慢泯然眾人。
一開始是無法接受智商平平的人和她自己并立,然后慢慢變成在她之上,最后姜含笑——這樣一個自傲到不愿意花苦工努力,而只愿意憑天生的大腦得到成就的女孩子——終于發現,她過于驕矜的心態已經開始將她帶入下滑的深淵。
——她開始厭惡恐懼t大這所學校了。因為這里給了她“天才”光環的剝離,只剩下滿地狼藉。
實話講,就算去年她沒有因為家庭變故而休學進圈,休學也不過是早晚之間而已。
而這樣的話,她又怎么能和江上清說呢。即便如今頂著“天才少女”的光環,她也仍然被人們視作“江上清的師妹”,并不匹配。
當光環破碎之后,江上清又能不能接受她這樣一個已經褪色的“天才”?她足不足夠與他并立?
飛機上冷風開得太足夠了,從頭頂向下猛烈吹拂。
當毛毯上的長絨第三次被吹向反方向時,姜含笑低下頭,慢慢地伏在了江上清的手臂上。
感覺到一點觸感,是他無聲把手放在她的頭發上。因為很輕,因為穿過頭發,在慢慢按摩她頭頂的穴位,所以讓人精神松弛,心軟成一團。
姜含笑抬起頭,看著他。
江上清輕聲問怎么了,是有什么心事嗎?想對我講嗎。
背后的異國情侶還在窸窸窣窣收拾東西,機艙里偶爾有空姐放輕腳步路過的聲音。
姜含笑張開嘴唇又合上。
其實她很想問江上清,你會永遠愛我嗎,不論我是不是天才,不論我是不是逃兵?
可是她只是天真,不是傻。誰能愛誰到永遠?愛情說是荷爾蒙作祟,其實也更是人與人的配對。
他是個堅強的人,連朋友的離世、公司的打壓和全世界的質疑指責都能獨自消解,從不訴苦退縮;而她年紀增長,意志卻尚且年幼無知,連小挫折都無法忍受。
當她失去和他并肩而立的位置時,當她不過是一個不敢去面對現實的失敗者、普通人時,當他們連意志都不匹配時,他憑什么要繼續愛她?
話在口邊打轉,眼淚也在眼眶里打轉。姜含笑又把臉埋進江上清的懷里,嘴邊的話到底還是改了回去。
“你到法國,還會去頒獎典禮嗎。”
法國不僅僅只是時尚的圣地,同樣也是藝術家的搖籃,世界級別的音樂獎項同樣存在,她不是不知道這一點。
而江上清手指仍然在穿過她的長發,帶來雨雪肆虐的質感。
“我最近一次預備要去的頒獎典禮,是你想要的那個獎項。其它的獎,在你之后再說好了?!?br/>
他的聲音帶來風雪交加,一陣席卷而過,讓人心醉神迷,就這樣,含笑而亡。
當飛機降落在戴高樂機場時,姜含笑才意識到她已經很久沒有不被任何人注意到,順順利利就能直接走出機場了。
江上清更是。
“我在歐洲不紅呢?!彼χf,“沒幾個人認識我,所以別擔心…離時裝周還有幾天,我們先到處逛逛好不好?”
姜含笑本來正蹲在他旁邊,順著他的手,小心地也摸了摸路邊的小狗,這時聽到這話才抬起頭,做了個鬼臉,“后天有頒獎典禮呢。”
“我也不是去了就能拿啊。”江上清也朝她眨了眨眼睛,笑了,“你這么相信我?。窟@也是世界級的獎項,如果是特地飛來法國的頒獎典禮,結果到場卻沒有獎,這樣多尷尬。我不去,也是省得國內又被人發通稿。想清靜點?!?br/>
姜含笑沒說話了。
她心里又是甜蜜又是嘆息。
一方面來講,她知道江上清不過是在顧及她的感受,甚至做出了完全不申報獎項的行為,已經把體貼做到了任何人想都不敢想的極限;可另一方面來講,他又還是沒有明白她真正擔心的事情。
她是在害怕被他發現自己的平庸。而不是想要他來遷就。
黃昏的巴黎人流適中,都在街上閑閑漫步,并不顯冷清。
現在是六月的末尾,正是法國最好的季節,日照的時間填滿整個白天,日落的時間拉長,直到晚上九十點鐘太陽才會完全落山。
所以情人們不用在漆黑的房門口早早地道別,他們大可以等到九點,踏著滿地余暉吻別,然后微笑互道晚安。
江上清和姜含笑花了一個下午在盧浮宮流連。
盧浮宮分為多個展館,其中世界聞名的鎮館之寶《蒙娜麗莎》就被收藏在711號展館。在蒙娜麗莎周邊,人潮瘋狂涌動。
他們沒去那邊,而是沿著長廊而下,走到蘇利館,一路看過盧浮宮里收藏的雕塑。
雕塑家善于展示人體的美麗,執著于身體的每一絲線條和輪廓,精益求精——所以有的時候顯現出來的效果稍顯得暴露了一些。
帶孩子來的家長一句句教他人體部位,姜含笑感到聲音滑過耳朵,卻不滑進去。她勾著江上清的手指,想起來手指下他小腹薄薄一層肌肉的觸感。
溫熱,健康,沒有絲毫贅肉。
江上清牽著她的手,一牽卻沒有牽動,回頭,溫和問她怎么了,走累了嗎?
姜含笑小小笑了一下,湊到他耳朵旁邊,“如果你來做模特,也可以收入盧浮宮。”
然后一抬頭,發現他們停在一座雕塑前面,剛好是《被愛神吻醒的普塞克》。普塞克躺倒在背生雙翼的男子腿上,因為一個吻而緩緩蘇醒。
——當然,和之前的雕塑也有個共同點。帶小孩的家長又開始輕聲科普了。
江上清實在忍俊不禁,臂彎把她肩膀攬過來,說你真同意?你要是愿意來一起,那我也沒什么。
那必然不是的。這座雕塑可是兩個人的,而她只是想調戲江上清一個人而已。
姜含笑打哈哈過去。看江上清沒追究,就又撒著歡兒往前走了。
盧浮宮的游客川流不息,一路走過去,展廊長而綿延,幾乎像是一場徒步。好在旁邊隨處可見漂亮的法國女郎,親密的情人,還有不時站在展品旁沉思的藝術家們。在法蘭西的土地上,似乎連沉思都被賦予了充滿愛意的氣息,被這種氛圍感染,也不覺得等待的時間太過冗長。
一走出盧浮宮,江上清就低頭吻了她。嘴唇張開,呼吸慢慢飛散的一個吻,讓人幾乎窒息的一個吻。
可是姜含笑不愿意推開他。
她抱緊了江上清雪白的脖頸,手指開始攥緊他的發尾,漸漸缺氧,但仍然不想推開。
法語里,用什么詞來形容熱戀中?用什么來形容情人的吻?又會用什么來形容飛蛾撲火?
她不知道。而路過的一位法國女士笑著,見怪不怪,講了句話。
當姜含笑雙眼朦朧,從剛剛那一個吻里面掙脫出來時,那位女士已經走遠了。
“她說什么?”
江上清還在看著她的嘴唇,抿了一下唇角,是他慣常將要親吻時候的神態,姜含笑知道。
但他還是先耐心回答,即便他也不知道,“只聽到了一句lavie,我也沒聽清。”
姜含笑“唔”了一聲,難耐地把他的衣領向下拉,讓他把頭低下來。
就在又要碰到時,一位老人路過,笑著重復了一遍剛剛那位女士的話。
“lavieestunefleur,i’amourestlemiel”
生命是花,愛情是花蜜。他就那么看著他們兩個,重復一遍,然后笑著,用英語解釋道。
雖然說是在歐洲不紅,但其實落地大約幾個小時后,公司那邊就打來了電話。
好在不是什么被人拍到照片,而是因為他們有江上清的出行記錄,所以很容易查出他去的地方。這次格非的章總打來電話也是驚訝,問他為什么要提前好幾天去巴黎,不是過幾天才開始大秀嗎?
江上清隨口講了個借口,說來拜訪之前認識的一個時尚編輯,過幾天我會給品牌多介紹幾個公司的新人來。
于是那邊立刻收話頭,說這樣,沒問題。順帶還殷勤提醒了他一句,“最近國內有一位導演和我們公司有合作,前幾天剛飛去法國上清你如果想見的話,我這邊也可以幫你聯系。”
這次江上清倒是沒拒絕。他看了眼姜含笑,然后對電話另一頭說好,那幫我聯系一下吧。
“你想見見嗎?”
掛了電話,江上清問,“章總說的應該是杜寺,口碑非常好的一個導演,在國內可能不是很有名,但在法國非常受認可。他最出名的那部作品,男女主角當時都是新人,就因為那部電影,當時直接得到了影帝和影后。”
“我知道你的目標是影后,不是最佳新人?!?br/>
在姜含笑沉思的一瞬間,江上清反而彎下腰,這么笑著說道。
最后考慮到交談的方便,姜含笑還是沒去,而是由江上清替她去了一趟,先由他這個中間人和杜寺見見面再說。
姜含笑在瀏覽器上打入“杜寺”兩個字,得到一行行搜索結果。
正如江上清所說,杜寺最出名的是一部幾乎全員新人的電影,講的是一位法國少女和一個中國男人的愛情。
而那位飾演女主角的法國女演員——
姜含笑舉起手機,看見瀏覽器上顯示出大大的一個標題。
法國國寶級天才女演員。年輕,聰明,天賦異稟,并且在二十出頭的年紀一舉奪得影后之后,還能繼續回去靜心完成大學學業,為國內眾多媒體所贊揚,用了大量筆墨渲染。
再往下,又是一條最新的新聞。近日,導演杜寺再一次來到法國,而她也將拜訪導演,故人重逢,登門寒暄
姜含笑放下手機,看向天邊。
來的時候正日落,而江上清走的時候,盧浮宮仍然被籠罩在一片夕陽之中。
滿地都是影子,戀人們成雙成對,形單影只的人簡直突兀得可憐。不過她倒沒把這個當回事,一個人沿著塞納河畔漫步,順道去看了眼巴黎圣母院。
巴黎圣母院在前幾年的意外中損毀了一部分,至今仍在修復。黃昏的光線里,這一座醞釀出了世界名作的圣母院墻壁半殘缺,影子的邊緣也是起伏不平的,有種蕭索的美感。
黃昏漸漸快到盡頭了。姜含笑走在巴黎的大街上,圍著巴黎圣母院繞著圈走。想要想起一句兩句書中的句子,可從小時候就過目難忘的本領最近卻日益消退了似的,大腦一片空白。
直到她一個人回到酒店,獨自吃了晚餐,躺倒在沙發里時,她幾近干枯的大腦里才終于搜尋出了一句話。
——“這是黃昏的太陽,我們卻把它當成了黎明的曙光?!?br/>
當想起這句話時,她正收到江上清“可能會晚一些回去”的消息。她回了個好,把臺燈關上。就是這個時候,她的腦子里終于蹦出了《巴黎圣母院》里的那句話。
而她望向落地窗外的整座城市。
窗外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