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 四里一片安靜,只剩下秦柳嚶嚶啜泣的聲音,也被她膽戰心驚地壓低了。
陳李氏愣了片刻, 才迎上去強笑道:“靖王殿下來了?殿下事也未曾知會一聲, 咱們府上此時都是些女眷,妾身也未曾準備準備……”
那小廝忙道:“靖王殿下說,說……”
“不必準備。”
卻在這時,一道清冽冰冷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
眾人連忙往那處看去。
便見位貴氣逼人的年輕公子,由個小廝扶著,緩緩往園中走來。
分明是百花初綻的春日,他卻裹著一襲雪白的大氅, 領口綴了一圈潔白的皮毛。此人廣袖飄飄,頭戴玉冠,緩緩走近時, 頗似云端走的神明, 帶著一股高貴不可褻玩的度。
但看向他那張精致得過分的臉時,卻只覺那倨傲之中頗帶幾分魅色, 像只成了精的白狐貍。
眾人愣了片刻,才匆忙地紛紛起身, 沖他行禮問安。
那人正是江隨舟。
見著滿園子鶯鶯燕燕的姑娘朝著他行禮, 他抬了抬手,示意她們起身。
他目光不著痕跡地在園中掃視了一圈,繼而在秦柳的身上頓了頓。
果然。他心道。
他就知道,陳悌費盡心思把霍無咎弄到他府上, 不會什么都不干。不過,他卻沒想到,陳悌這么能豁出來, 為了折騰霍無咎,能做出這種賠了夫人又折兵的舉動。
他悄悄看了霍無咎一眼。
不出他所料,這人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淡模樣,甚至連他來了,都沒看他一眼。
不過還好,瞧那個哭天搶地的女人離霍無咎挺遠,想必是想訛他沒訛上,情況沒有太糟糕。
江隨舟對當的狀況心里大致有了數,緩步走到了陳李氏面前,停在她三步遠的位置。
“不告而來,叨擾陳夫人了。”他緩緩道。
陳李氏忙向他行禮,強笑道:“王爺這說的什么話?您愿光臨,才是教寒舍蓬蓽生輝……”
江隨舟四打量了一番陳府的花園。
自家的屋舍,的確頗為簡樸尋常,與他拿貪墨來的錢款置辦的那些金屋藏嬌的宅院,自是不能相提并論。
“寒舍……”江隨舟意有所指,面上露出了兩分意味深長的笑。
陳李氏心莫名有些慌。
便見江隨舟話鋒一轉,淡笑道:“蓬蓽生輝不至于。本王今日來,不過是對府上的人不大放心,過來瞧瞧,是不是又要給你們找麻煩。”
說著,他的目光緩緩在園中逡巡了一圈,終落在了秦柳身上。
“如今看來,本王來得倒挺是時候啊?”
他語氣平緩,聽上去頗為和,卻不知為何,卻讓院中眾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縮在衣袍中瑟瑟發抖的秦柳小心地抬眼,看向江隨舟。
便見那漂亮得不似凡人的靖王殿下,冷冷看了霍無咎一眼,便徑直走上前去。跟在霍無咎身后的那個小太監像是立馬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般,一溜小跑地上前去,給他搬了一把太師椅。
那位殿下在太師椅上緩緩坐定,大氅飄揚,雍容又矜貴。
她看見,那位靠坐在椅子上的殿下,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那雙眼,冰冷又高傲,像是站在云端上睥睨著低入塵埃的凡人一般,卻又有種莫名地魅力,似要將人吸過去,飛蛾撲火地撞向他。
一時間,秦柳看著他,只覺自己呼吸都停止了。
卻在這時,她聽見那位靖王殿下了口。
“說說吧。”他說。“出了什么事。”
秦柳這才如夢初醒,忙看向周遭的人。卻沒想到,她只愣愣地看了靖王殿下息的時間,那位從進園子始,便對她一個眼神都欠奉的霍夫人,居然看她了。
目光冰冷,眉頭也是皺著的,垂眼看著她,像在看什么臟東西。
秦柳深吸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平靜來。
靖王殿下既然來了,那事態的發展便一定會變化。至于是發酵得更加嚴重,還是大事化小,那便要取決于靖王的態度。
如今看來,靖王深惡霍無咎,想來只需自己添一把火,便能讓事情發展更嚴重。
她吞了口唾沫,壯著膽子甩開兩側的侍女,迎上前去,在江隨舟面前跪了來。
“靖王殿下。”她雙目含淚,盈盈欲滴,哽咽著口道。“事涉奴家的閨譽,雖發生在大庭廣眾之,奴家卻無顏說出口!”
說著,她忍不住了一般,抬袖拭淚,一邊擦眼淚,一邊哽咽道:“不如放奴家去死,反落得一身清白!”
她知道,男人嘛,是吃這一套。
她只要示了弱,成了挨欺負的那個,便要引人心軟。男人的心本就是偏的,一旦軟了,便會愈發地偏。到了那時,她說什么,他不就信什么?
擦著眼淚的功夫,秦柳還不忘偷眼覷向江隨舟。
卻見那位靖王殿下,像是壓根沒看見自己眼淚一般,從大氅中伸出了一只修長纖細,白得通透的手,接過了旁邊太監遞上的熱茶,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
“不想說算了。”他淡淡說道。
秦柳一愣。
便見那位殿下將茶往旁側一放,抬手往人群里隨意地一指,便點了個夫人,緩聲道:“請這位夫人來給本王講講。”
秦柳徹底傻了眼。
她竟是忘了,眼前這男人,是個不喜歡女人的男人。她這一套戲,分明是演給了瞎子看。
她匆匆回過頭去,便見他指向的,正是安國公世子才娶的妻子。
方才同那女子接觸,聊了句,她就看出來了,那是個高門大戶嬌養出的小姐,嫁的夫家又寵她,平生沒吃過什么苦,心思單純得像一張白紙。
果然,聽到靖王點了她的,那位世子夫人傻了眼,一時間看看靖王,又看看她,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
“方才就是……”她小心口,不知該怎么說。
便見靖王淡淡沖她笑了笑。
“夫人如說便好。”他說。
那夫人猶豫片刻,還是小聲說道:“也沒什么,就是秦姨娘沒站穩,往霍夫人身上靠,被霍夫人躲開了,便一頭摔進湖里去了……”
“是這樣嗎?”便聽靖王接著問道。
周遭的夫人們面面相覷,沒一個反駁的。
秦柳的心都涼到了腳底。
她看見,靖王淡笑著沖那位夫人點了點頭,接著看向了她。
那雙狐貍般勾人的眼睛里,泛著分滿意的笑意。
秦柳似乎這個時候,才回過味兒來。
似乎這位勢洶洶趕來,朝著霍無咎興師問罪的靖王,根本就是虛晃了一槍。
他今日來,就是來替霍無咎收拾她的。
但一切卻又那般順理成章,使她有苦難言。
——
回府的馬車上,只有車輪發出的碌碌聲響。
江隨舟靠在馬車的車廂上,息尚有點喘不勻。
是他直到今日才堪堪能下床,陳府不大,連個步輦都沒有,他一路走到花園去,早有些遭不住了。
不過幸好,算是完美解決了。
他沒給害人的那女子說話的機會,而是指了個他早盯上了的姑娘。那姑娘瞧著歲數不大,穿著衣袍又華麗,什么情緒都寫在臉上,一看就是位性子天真、后臺強大,不會說謊的大小姐。
果,由她戳穿了那小妾的謊言,便也可以讓正房理所應當地就地處置了她。
雖不至于要命,但這聲卻是她自己毀掉的。
因著這般鬧劇,他也可以提前將霍無咎帶走,不必留在那兒,聞些個嗆人的脂粉味。
這么想著,江隨舟心情不錯,口問道:“沒事吧?”
他如今跟霍無咎的關系也沒那么僵了,同他說話也自然很多,只要起個話頭,霍無咎肯定能跟他聊起來……
卻是一片沉默。
江隨舟問完話,車廂里便重新安靜了來,旁邊的霍無咎像是沒聽見他說話一般,一聲不吭。
嗯?
江隨舟疑惑地看向他。
這是怎么了?
便見端坐在那里的霍無咎側過頭來,冷冷地對上了他的視線。
“身體好了?”
答非所問,反而反問他,驟然一,將江隨舟問懵了。
“什么?”他一愣。
便見霍無咎忽然抬起手來,徑直覆上他的額頭,粗暴又直接,將他額前的發絲都蹭亂了。
江隨舟條件反射地往旁邊躲,但馬車車廂空間狹窄,他又沒霍無咎身手矯健,沒等他反抗,便被壓制住了,任由那只掌心粗糙的手摁在了他額頭上。
片刻之后,那只手移開了。
“你干什么?”江隨舟息不勻,從車廂上爬了起來。
便見收回了手的霍無咎,連帶著也收回目光,看向前方,神情冰冷,目不斜視。
“好了不少。”他淡淡道。
江隨舟一時覺有些好笑,反駁道:“又不是發熱,摸額頭有什么用?”
便見霍無咎側目看了他一眼。
江隨舟因著藥物的原因,正是虛弱的時候,此時只顧著扶著車廂坐直身體,并不知道自己面色蒼白、息不穩、發絲凌亂的模樣,盡皆落在了對方眼中。
霍無咎頓了頓,張了張口,喉嚨里才發出聲音來。
“既然能動了,就到自己的院子里住。”他冷冷道。
“什么?”江隨舟一愣。
雖說霍無咎跟尋常妾室不一樣,充其量就是個關押在自己府上的戰俘,但是……他怎么這般理直氣壯地安排自己住哪兒啊?
便見霍無咎淡聲道:“你若是在妾室房里消耗死了,我還被關回天牢里去。”
說完,他回過頭去,再沒看江隨舟。
江隨舟一愣,回過神來。
好啊!這人居然敢公然開口咒自己死!
果然,霍無咎不口則已,一口,多半是要把人往死里的。
江隨舟恨恨地橫了他一眼,在車廂中坐直了身體。
我才不會死呢!只要你別動手砍我腦袋,我長命百歲!
這般想著,他轉過頭去,看向窗外,沒再搭理霍無咎。
卻沒看見,霍無咎放在膝頭上的那雙手,緊緊攥成了拳頭。
那是一個人,在倉皇地抵擋洶涌而來的嫉妒。
就連霍無咎自己也想不到,只一眼罷了,只是看了一眼江隨舟息凌亂的虛弱模樣,就夠他心煩亂,眼眶發燙,甚至煩躁到想要一槍貫穿那個分享過江隨舟這副模樣的人的胸膛。
靜默之中,似乎有只惡龍在他胸口覺醒了。
那只惡龍貪婪又暴躁,雙眼死死地盯上了某處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