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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影中魂(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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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朦朧光線中,她雙手被束在頭頂,公子哥兒貼得她極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干燥的手指卻撫上她的臉頰,如同方才她撫著他一般,眉毛,眼角,鼻梁,狀似無意,漫不經(jīng)心。
    她不曉得原來這種摩挲其實是很撩人的一件事,要是她曉得,借她一千個膽子她方才也不那么干。
    對了,公子哥兒是息澤神君。
    她方才沒有猜到是息澤,因那只手溫暖干燥,并無什么血痕黏漬,干凈得不像是才屠過蛟龍的手。此時一回想,她同息澤相見的次數(shù)也算多,但著實沒有看過他狼狽的模樣,這樣的行事做派,倒像是一下戰(zhàn)場就能將自己收拾得妥帖。
    他的手指停在她唇畔,摩挲著她的嘴唇,像立在一座屏風(fēng)前,心無旁騖地給一幅絕世名畫勾邊。鳳九忍不住喘了一口氣,在唇邊描線的手指驟停,鳳九緊張地舔了舔嘴角。息澤古冰川一般的眼忽然深幽,她心中沒來由地覺得有什么不對,本能往后頭一退。身子更緊地貼住巖壁那一刻,息澤的唇覆了上來。
    后知后覺的一聲驚呼被一點兒不留地封住,舌頭叩開她的齒列,滑進她的口中。他閉著眼,每一步都優(yōu)雅沉靜,力量卻像是颶風(fēng),她試著掙扎,雙手卻被他牢牢握住不容反抗。她聞到血腥與白檀香,原本清明的靈臺像陡然布開一場大霧。
    她覺得腦子發(fā)昏。
    這樣的力道下,她幾乎逸出呻吟,幸好控制住了自己,但唇齒間卻含著沉重的喘息,在他放輕力度時,不留神就飄了出來。
    緊握在頭頂?shù)碾p手被放開,他扶上她的腰,讓她更緊地貼靠住他,另一只手撫弄過她的肩,一寸一寸,扶住她的頭,以勉她支撐不住滑下去。她空出的雙手主動纏上他的脖子,她忘了掙扎。他吻得更深。她不知道為什么覺得這種感覺很熟悉,好像這種時候她的手就應(yīng)該放在那個位置。
    她腦子里一片空白。他的唇移到了她的頸畔。她感到他溫熱的氣息撫著她的耳珠。體內(nèi)像是種了株蓮,被他的手點燃,騰起潑天的業(yè)火。這有點兒像,有點兒像……她的頭突然一陣疼痛,靈臺處冷雨瀟瀟,迷霧剎那散開,迎入一陣清風(fēng)。
    神思歸位。
    洞中的塵音重灌入耳,鐘乳石上水滴石上,像誰漫不經(jīng)心撥弄琴弦,靜謐的山洞中滑出極輕一個單音。她一把推在息澤的前胸,使了大力,卻沒推動。他的嘴唇滑過她的鎖骨痛哼了一聲,頭埋在她的左肩處,仍摟著她的腰,輕聲道:“喂,別推,我頭暈?!?br/>     推在息澤胸口的手能感覺到莫名的濕意,舉到眼前,借著潭中明珠漸亮的暖光,鳳九倒抽一口涼氣,瞧著滿手的血,只覺得幾個字是從牙齒縫里頭蹦著出來的:“流了這么多的血,不暈才怪。”
    肩頭的人此時卻像是虛弱:“別動,讓我靠一會兒?!?br/>     血腥味越來越濃重,鳳九咬著牙道:“光靠著不成,你得躺著,傷口沒有包扎?”
    息澤低聲:“正準備包扎,你來了。”
    鳳九木聲道:“我沒讓你把我按在墻上?!?br/>     息澤不在意道:“剛才沒覺得疼,就按了?!庇值溃皠e惹我說話,說著更疼了?!?br/>     扶著重傷的息澤前后安頓好,鳳九分神思索,這個,算是什么?
    她被占便宜了。被占得還挺徹底。
    按理說,她該發(fā)火,凡是有志氣的姑娘,此時扇他一頓都是輕的。但占便宜的這個人,如今卻是個重傷患,不等她扇,已懨懨欲昏地躺在她的面前,她能和一個傷患計較什么?
    她沒有想通,他方才的力氣到底是打哪里冒出來的?
    那樣的陣仗,著實有些令她受驚,親這個字還能有這么重的意思,她連做夢都沒有想過。其實今天,她也算是長了見識。
    洞中只余幽幽的光和他們兩人映在洞壁的身影,細聽洞外雨還未歇。
    聽著瀟瀟雨聲,鳳九一時有些出神。
    在青丘,于他們九尾狐而言,三萬歲著實幼齡,算個幼仙。她這個年紀,風(fēng)月之事算夠格沾上一沾,更深一層的閨房之事,卻還略早了幾千年。加之在她還是個毛沒長全的小狐貍時,就崇拜喜歡上東華帝君,聽折顏說,比之情懷熱烈的姑娘,帝君那種型約莫更中意清純些的,她就一心一意把自己搞得很清純。
    念學(xué)時她一些不像樣的同窗帶來些不像樣的書冊請她同觀,若沒有東華帝君這個精神支柱她就觀了,但一想到帝君中意清純的姑娘……她沒收了這些書冊,原封不動轉(zhuǎn)而孝敬了她姑姑。
    當年他老爹逼她嫁給滄夷時,其實是個解閨房事的好時機。按理說出嫁前她老娘該對她教上一教,但因當年她是被綁上的花轎,將整個青丘都鬧成了一鍋糊涂粥,她娘親頂著一個被她吵得沒奈何的腦子,那幾日看她一眼都覺得要少活好幾年,自然忘了要教她。
    她去凡間報恩那一茬,無論是那個宋姓皇帝還是葉青緹,卻皆是不得她令連握她一根小指頭都覺得是褻瀆了她的老實人,這一層自然揭過不談。
    到此時,鳳九才驚覺,她長這么大,宋皇帝葉青緹再加上個息澤神君,被迫嫁出去三回,滄夷神君處算是欲嫁未遂一回;且此時一邊擔著個寡婦的名號,一邊被迫又有了個夫君。自然,這等經(jīng)歷對他們當神仙的來說并不如何離奇,離奇的是,她到此時竟仍對閨房之事一無所知。當年追東華時追得執(zhí)著,她竊以為有了這層經(jīng)歷,謙謹說自己也算一顆情種了,但天底下哪有情種當成她這個樣子?
    從前沒有細究,今日前后左右比一比,究一究,壽與天齊的神女里頭,她這顆清純的情種連同她十四萬歲高齡才嫁出去的姑姑,在各自的姻緣上,實在是本分得離譜,堪稱兩朵奇葩。
    她娘家的幾位姨母時常深恨她長得一副好面皮,竟沒有成長為一個玩弄男仙的絕代妖姬,實在是很沒有出息,見她一次就要嘆她一次。她今日恍然,自己的確令赤狐族蒙羞。從前在姨母們唏噓無奈的嘆息中,她還想過要是她能將無情無欲的東華帝君搞到手,就會是一樁比絕代妖姬還要絕代妖姬的成就,屆時定能在赤狐族里頭重振聲威,族里所有的小狐仔都會崇拜自己。追求帝君沒有成功,她才明白原來絕代妖姬并不是那么好當?shù)?。而如今她連這個志氣都沒有了,都遺忘了。
    她想了許多,只覺得,這些年,她實在是把自己搞得清純得過了頭,有空了還是應(yīng)該去市面上買幾本春宮——那種冊子不曉得哪里有得賣。
    枯柴被火舌燎得畢剝響動。她方才施術(shù)從洞外招來幾捆濕透的柴火烘干,一半點著,一為驅(qū)寒,一為驅(qū)蛇,另一半捻細拍得松軟,又將身上的紫袍脫下來鋪在上頭,算臨時做給息澤的一個臥床。她覺得她那件紫袍同息澤身上的頗有些像,但也沒多想什么。
    此時火光將山洞照得透亮,水月潭雖是個混亂所在,倒也算福地,周邊些許小山包皆長得清俊不凡,連這個小山洞都比尋常的中看些。
    他們暫居的這處,洞高且闊,洞壁上盤著些許藤蘿,火光中反射出幽光。小潭旁竟生了株安禪樹,難為它不見天日也能長得枝繁葉茂,潭中則飄零了幾朵或白或赤的八葉蓮,天生是個坐禪修行的好地方。
    息澤神君躺在她臨時休整出來的草鋪上,臉色依然蒼白,肩頭被猛蛟戳出來的血窟窿包扎上后,精神頭看上去倒是好了許多。
    鳳九慶幸蛟角刺進的是他的肩頭,坐得老遠問:“現(xiàn)在你還疼得慌嗎?可以和你說話了嗎?”
    息澤瞧她幾乎坐到了洞的另一頭,皺了皺眉:“可以?!毖a充道,“不過這個距離,你可能要用吼的?!?br/>     鳳九磨蹭地又坐近了幾寸,目光停在息澤依然有些滲血的肩頭上,都替他疼得慌,問道:“它撞過來的時候,你怎么不躲開???”
    息澤淡聲:“聽不清,大聲點兒?!?br/>     鳳九鼓著腮幫子又挪近幾寸,恨恨道:“你肯定聽清了?!钡梢桓辈粍勇暽珮?,像是她不坐到他身旁他就絕不開口。她實在是好奇,抱著雜草做的一個小蒲團訕訕挨近他,復(fù)聲道:“你怎么不躲開?。俊?br/>     息澤瞧著她:“為什么要躲,我等了兩天,就等著這個時機。不將自己置于險地,如何能將對方置于死地?”
    他這個話說得云淡風(fēng)輕,鳳九卻聽得心驚,據(jù)理反駁道:“也有人上戰(zhàn)場回回都打勝仗,但絕不會把自己搞成你這個模樣的,你太魯莽了。”但她心中卻曉得他并不魯莽,一舉一動都極為冷靜,否則蛟角絕非只刺過他的肩頭。她雖未上過戰(zhàn)場,打架時的謀劃終歸懂一些。不過斗嘴這種事,自然是怎么讓對方不順心怎么來,斗贏了就算一條好漢。
    息澤卻像是并未被激怒,反而眼帶疑惑:“近些年這些小打小鬧,你們把它稱之為戰(zhàn)場?不過是小孩子過家家罷了。我今次這個也談不上什么戰(zhàn)場,屠個蛟是多大的事?!?br/>     鳳九干巴巴地道:“此時你倒充能干,倘若用術(shù)法就不是多大的事,你為什么不用術(shù)法?”
    這個問題息澤思忖了一瞬,試探道:“顯得我能打?”
    鳳九抄起腳邊一個小石頭就想給他傷上加傷,手卻被息澤握住,瞧著她低聲道:“這么生氣,因為我剛才親得不夠好?”
    鳳九捏著個小石頭,腦中一時空空,話題怎么轉(zhuǎn)到這上頭的她完全摸不出名堂,他們方才不是還在談一樁正經(jīng)事嗎?她遲鈍了片刻,全身的血一時都沖上了頭,咬牙道:“他們不是說你是最無欲無求的仙?”
    這個問題息澤又思忖了一瞬,道:“我中毒了,蛟血中帶的毒?!?br/>     鳳九瞧著他的臉,這張臉此時俊美蒼白,表情挺誠懇,鳳九覺得,這個說法頗有幾分可信。息澤近日不知為何的確對她有些好感,但遙想當日她中了橘諾的相思引,百般引誘他,此君尚能坐懷不亂,沒有當場將她辦了,他雖有些令人看不透,但應(yīng)是個正人君子。
    她暗自覺得,他適才的確是逼不得已,她雖然被占了便宜,但他心中必然更不好受,頓時憐憫,道:“我在姑姑的話本子里看過,的確是有人經(jīng)常中這樣的毒,有些比你的還要嚴重些。若適才只為解毒,我也并非什么沒有懸壺濟世的大胸懷的仙,這個再不必提了,你也不必愧疚,就此揭過吧?!?br/>     息澤贊同地道:“好,我盡量不愧疚。”側(cè)身向她道:“唱首歌謠來聽聽?!?br/>     鳳九疑惑:“為什么?”
    息澤道:“太疼了,睡不著?!?br/>     雖然他全是一派胡說,但鳳九卻深信不疑,且這個疼字頃刻戳進了她的心窩。
    要強的人偶爾示弱就更為可憐,她愈加地憐憫,注意到息澤仍握著自己的手,也沒有覺得在占她的便宜,反而意料他確然疼得厲害,此舉是為自己尋個支撐。
    憐弱的心一旦生出來,便有些不可收拾,覺察息澤這么握著自己的手不便當,她干脆棄了小蒲團坐在他的臥榻旁。曉得息澤此時精神不好,歌謠里頭她也只挑揀了一些輕柔的童謠唱。
    有些許回聲,像層迷霧浮在山洞中,息澤的頭靠在她腿上,握著她的手放在胸前,微微閉著眼,模樣很安靜。
    她料想著他是不是已經(jīng)睡著,停了歌聲,卻聽他低聲道:“我小時候也聽人唱過一些童謠,和你唱的不同?!?br/>     鳳九道:“你又不會唱?!?br/>     息澤仍然閉著眼睛:“誰說不會。”他低聲哼起來,“十五夜,月亮光,月光照在青山上,山下一排短籬墻,姑娘撒下青豆角,青藤纏在籬笆上,青藤開出青花來,摘朵青花做蜜糖?!?br/>     鳳九印象中,年幼的時候,連她老爹都沒有唱過童謠哄過自己。在她三萬多年的見識里頭,一向以為童謠兩個字同男人是沾不上邊的。但息澤此時唱出來,讓她有一種童謠本就該是男人們唱的錯覺。他聲音原本就好聽,此時以這種聲音低緩地唱出來,如同上古時祝天的禱歌。她以前聽姥姥唱過一次這個歌謠,但不是這種味道。
    好半天,她才回過神來,輕聲道:“我聽過,最后一句不是那么唱的,是做嫁妝。青藤開出青花來,摘朵青花做嫁妝。你自己改成那樣的對不對,你小時候很喜歡吃糖嗎?”
    洞中一時靜謐,火堆亦行將燃滅,她靠著安禪樹,息澤的聲音比她的還要低:“如果吃過的話,應(yīng)該會喜歡。我沒有父母,小時候沒人做糖給我吃??磩e人吃的時候,可能有點兒羨慕?!彼饷杀€,但他的話入她耳中卻讓她有些難過,情不自禁地握了握他的手指,像是今夜,她才更多地知道息澤。
    “你以后會做給我吃嗎?”她聽到他這樣問,就輕輕地點了點頭。困意重重中,覺得他可能閉著眼睛看不見,又撫了撫他的手指,像哄小孩子,“好啊,我做給你吃,我最會做蜜糖了?!?br/>     漸微的火光中,洞壁的藤蘿幽光漸滅,潭中的八葉蓮也合上了花心。
    紫衣的神君睜開眼睛,瞧見少女沉入夢鄉(xiāng)的面容。黑如鴉羽的墨發(fā)披散著,垂到地上,像一匹黑綢子,未曾綰髻,顯得一張臉秀氣又稚氣,額間朱紅的鳳羽花卻似展開的鳳翎,將雪白的臉龐點綴得艷麗。這才是真正的鳳九,他選中的帝后。
    不過,她給自己施的這個修正術(shù),實在是施得亂七八糟。這種程度的修正術(shù),唬得過的大約也只有茶茶之流法力低微的小地仙。
    他的手撫了撫她的額間花,將她身上的修正術(shù)補了一補。她呢喃了一兩句什么,卻并未醒過來。九尾白狐同赤狐混血本就不易,生出她來更是天上地下唯一一頭九條尾巴的紅狐貍,長得這樣漂亮也算有跡可循。他覺得自己倒是很有眼光。
    但有樁事卻有些離奇。
    他確信,當初是他親手將小白的魂魄放入了橘諾的腹中,結(jié)果她卻跑到了阿蘭若身上。此前雖歸咎于許是因這個世界創(chuàng)世的紕漏,但今日,她的魂魄又自行回到了原身上。
    這不大尋常。
    倘說小白就是阿蘭若,阿蘭若就是小白……
    帝君隨手捻起一個昏睡訣施在鳳九眉間,起身抱著她走出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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