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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阿蘭若(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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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瞧見被救的白衣美人踮著左腳半邊身量都靠在青年身上時,方拍腦袋一悟,原是美人被自己適才一撞,跌得腳傷,青年直直盯著自己,大約是對自己這個傷人兇手的無聲譴責(zé)罷。
    這個事,原是自己方才處得不妥。
    鳳九三步作兩步下樓來,最后兩步臺階,因腳上一個虛浮差點(diǎn)兒跪下,被青年伸手扶住,力道不輕不重,拿捏得正好。他這個義舉,她自然需抬首言謝,順勢將手中幾顆金錁子遞到一旁白衣美人的手中。她做這個公主,別的沒有,就是錢多。
    美人瞧著手中的金錁子,有些訝然。鳳九上前一拱手:“方才事急沖撞了姑娘,還令姑娘受傷,身上別無其他唯有些俗物,望姑娘收下權(quán)作藥資診金。姑娘若收下便是寬諒我,姑娘若不喜歡金子,”她將脹鼓鼓的錢袋子一抽,“我這里還有銀子珍珠寶石明玉,姑娘喜歡哪一種?不用客氣!”
    一番漂亮的賠罪話剛說完,姑娘還沒有反應(yīng),卻聽玄衣青年向她低聲一喚:“殿下。”
    窗外突然落起一場豪雨,嘩啦啦似就地散落了一壺玉珠。鳳九茫然地轉(zhuǎn)過頭。
    無根水自九天傾灑,如同一匹雪白的瀑布垂掛屋檐。瀑布前頭,青年身姿頎長,黑發(fā)如墨,眉眼宛如畫成。目光相接處,仿似迎來一場暮冬時節(jié)的雪凍。
    他稱自己……殿下?
    鳳九腦袋一轟,這個冷冰冰的玄衣青年,想必是阿蘭若從前的熟人。今日未領(lǐng)仆從出門,著實(shí)失策,尋常遇到阿蘭若的熟人,仆從們皆可幫襯著略擋一擋,往往擋過三招,對方的身家她也摸透得差不多了,但今日之狀……看來只有使一個下策。裝不認(rèn)識。
    鳳九佯作不解向青年道:“方才也有幾人同我招呼,稱我什么殿下,你是不是像他們一樣,或許認(rèn)錯人了?”
    青年原本平靜的眸色驀然深沉,銳利地盯住她,良久,緩緩道:“你記不得我了?”
    鳳九被盯得發(fā)毛,青年這個模樣,倒像是一眼就拆穿了她的謊言。
    她打了個冷戰(zhàn),自己安慰自己,世間相似之人不知凡幾,焉知青年沒有相信她方才的說辭,說不定只是做出這個神色詐她一詐,不要自己嚇自己。
    她定了定神,看向青年分辯道:“沒有記不住記得住之說罷,我從未見過你,也不是你口中的殿下……”
    話到一半?yún)s被青年打斷,仍是牢牢地盯住她,淡聲道:“我是沉?xí)稀!?br/>     說到這一步他竟然還這樣固執(zhí),鳳九佯怒:“我管你是浮曄還是沉?xí)稀!毙闹袇s陡然一頓,沉?xí)稀_@個名字她很熟,熟得僅次于阿蘭若。從前關(guān)于阿蘭若的種種傳說,大半都同這個名字連在一起,原來面前這個人,竟是神官沉?xí)稀?br/>     既然眼前站的是沉?xí)希氡厥嵌嗾f多錯,到這一步,趕緊遁了是上策。心念急轉(zhuǎn)間,她保持住演得恰好的勃發(fā)怒氣,狠狠道:“說不認(rèn)得你就不認(rèn)得你,有樁急事需先行一步,讓路!”
    青年有些發(fā)怔,倒并未阻攔她,反而移開一步,讓她一個口子。她心中咚咚直跳,待行到酒樓出口,借著撐傘時回頭一瞧。玄衣的神官仍定定地站在一樓的樓口,巖巖若獨(dú)立的孤松,瞧她回頭,眼中似乎掠過了一絲痛楚。她揉了揉眼睛,卻又像是什么都沒有瞧著。
    02.
    這一夜,天上布雨的水君像是瞌睡過頭了忘記將雨收住,無根水潑天,傾得闊綽。鳳九倚著欄桿想心事。她回憶曾經(jīng)聽聞的傳說,阿蘭若和沉?xí)希拇_像是瓜葛得挺嚴(yán)重。但他們之間究竟有過什么瓜葛,當(dāng)日她不夠八卦,沒有逮著萌少逼他細(xì)說。
    白日里一遭,虧得她有急智像是糊弄了過去,但倘若沉?xí)瞎媸前⑻m若的知音……乖乖,一回生二回熟,多見他幾回,難免不被他認(rèn)出自己是個冒牌貨。再則,今日大庭廣眾下,她給沉?xí)弦粋€大大的釘子碰,不管他心中是否存了疑惑,說不得,次日就會到她殿中來打探一二,屆時……
    她一個激靈,趕緊喚了貼身伺候的小宮婢茶茶過來,皺著眉頭吩咐:“若神官邸那邊的沉?xí)洗笕诉^來打探我今日去了何處,吩咐下去,就說我一整日都在宮里頭。”
    茶茶呆了半天,突然緊張地道:“沉?xí)洗笕送钕滤貋頉]有交情,今次竟要來打聽殿下的事,莫非……莫非是殿下又惹了什么禍?zhǔn)虏怀伞闭f到禍?zhǔn)聝蓚€字的時候,整個人禁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鳳九忽略掉茶茶的哆嗦,訝道:“你說,我同沉?xí)蠜]有交情?”這就怪了,她回憶白日里,醉里仙中沉?xí)锨扑且桓鄙袂椋遣幌袷菦]有交情的神情。
    茶茶愣愣地思索片刻,臉色陰郁地道:“殿下這個問法,難道是說小時候的交情嗎?”憤然道:“殿下小時候念著沉?xí)洗笕耸潜砀纾鲃尤ベR過他的生辰,他卻聽從大公主和三公主的挑撥,說殿下臟得很,將殿下的賀禮全數(shù)扔了,那之后,殿下不是再沒去過他的生辰,再也沒有同他往來過嗎?”眼眶泛紅地道:“殿下仁厚,如今覺得那樣也算交情,可茶茶覺得,沉?xí)洗笕怂麚?dān)不起殿下的交情。”
    鳳九呆了一陣。一篇話里頭,她看出來茶茶是個忠仆,是個對她巴心巴肺的忠仆。
    阿蘭若同母異父的姊姊和一母同胞的妹妹與她一向不對付,這個鳳九曉得。年紀(jì)輕輕即任神官長的沉?xí)鲜撬H娘的侄子,算是她表哥,這個她也曉得。三個公主里頭,大公主橘諾最受母親寵愛,小公主嫦棣最受父親寵愛,阿蘭若因生下來就被丟進(jìn)蛇窩里頭養(yǎng)大,爹不親娘不愛是三姊妹中間最倒霉的,這個,鳳九她還是曉得。但關(guān)于沉?xí)希詾樗允贾两K都該同阿蘭若站在一條船上,搞半天,他竟同她一雙姊妹才算正經(jīng)的青梅竹馬,這個,鳳九卻還不曉得。
    這個事情蹊蹺。
    鳳九思索一夜,未果,眼看晨曦微現(xiàn),困得找不著北了,打著哈欠去困覺。一覺睡醒,見茶茶提著裙子滿面紅光地小碎步疾奔而來,心中嘆一聲果然我就是這么的料事如神,抬手端起一杯冷茶,邊飲邊向茶茶道:“沉?xí)纤袢者^府,是如何打探我的?”
    茶茶喜滋滋地?fù)u頭:“沉?xí)洗笕私袢瘴从袆酉颍贿^,茶茶將要傳的這樁消息,卻一定得殿下的意。”眉飛色舞地湊過來道,“殿下的師父回來了!陌先生他回來了!正在前廳中候著殿下!”
    鳳九一口茶噴在了茶茶的臉上。
    茶茶一揩臉上的茶水:“殿下一定很吃驚罷,陌先生離開時明明言說半年后回來,如今才不過一月,茶茶也覺得有些吃驚呢!”
    鳳九的確吃驚,回過神來時,覺得今日倒了八輩子血霉。
    這個血霉從何談起,還要追溯一下阿蘭若的身世。
    阿蘭若是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孩子,所以,即便鳳九占了阿蘭若的殼子,她一雙至親也瞧不出,這些日子以來,鳳九也就占得頗為安心。
    但阿蘭若除了一雙父母,最為親近之人,卻還有一個師父。阿蘭若她娘當(dāng)年狠心將她扔進(jìn)蛇窩,幸得阿蘭若命大,沒被一窩巨蟒吞進(jìn)肚子,反被當(dāng)條小蛇養(yǎng)活了。不過,養(yǎng)活雖是養(yǎng)活了,彼時的阿蘭若卻沒個人樣,她師父路過見她可憐,方將她救出來帶在身邊教養(yǎng)。
    阿蘭若一言一語,一行一止皆承她師父悉心教導(dǎo),此時,她云游在外的師父卻不知為何竟提前回來,豈不是自己倒了血霉?而她這個便宜師父,又豈有認(rèn)不出自己這個冒牌貨的道理?
    鳳九痛苦難當(dāng)狀捂住額頭,痛苦中佯作喜悅狀道:“師父回來了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但想來昨夜沒睡好,此時被晨風(fēng)激得頭疼,你先將師父他老人家好生安頓,我回頭再與他老人家請安謝罪。”
    茶茶是個忠仆,乍聽鳳九口中頭疼二字,已急得亂轉(zhuǎn),拔腿就要去延請藥師。
    院中卻驀然傳來一聲輕笑,鳳九抬目越窗遙望,一支碧色的洞簫堪堪拂開一株翠柳,現(xiàn)出一片白色的衣角。
    鳳九順著這片衣角朝上瞧,白衣青年唇角含笑:“月余未見,見了為師卻鬧頭疼,不知是個什么毛病,不如為師同你診治診治。”
    為師二字從青年口中出來時,鳳九蒙了一蒙。
    師父兩個字,在鳳九的想象中,是上了年紀(jì)的兩個字。當(dāng)然她姑姑的師父墨淵上神是個例外,但天下事,總不能樁樁件件都是意外。師父者,長得必定該同九重天上太上老君那般白須白發(fā),才不算辜負(fù)此二字的名頭。但眼前這個俊美的白衣公子,竟然是阿蘭若的師父?還是手把手將阿蘭若拉扯教養(yǎng)大的師父?鳳九覺得自己的信仰受到了傷害。
    白衣青年三兩步已到她跟前,見她蒙著不動,眼風(fēng)朝茶茶掃了一掃。忠仆茶茶立刻見一見禮,樂呵呵自去了。鳳九力持鎮(zhèn)定地抬手:“師父上座……”腦門上冒了一排汗地斟茶孝敬他,另斟了一杯給自己壓驚。
    白衣青年含笑若有所思地看她兩眼,良久道:“鳳九殿下別來無恙。”又道,“我是蘇陌葉。”
    鳳九一口茶噴到了他的臉上。
    蘇陌葉何人,乃西海水君二皇子是也。
    此君以紈绔聞名八荒四海,與連宋君這個風(fēng)流神君惺惺惜惺惺,且是她小叔白真最談得來的酒肉朋友。
    蘇陌葉擅制茶,她從前亦常去西海順?biāo)欢心敲葱┙磺椤5珒H憑這個交情,就讓蘇陌葉特意闖進(jìn)阿蘭若之夢來救她,她印象中,此君并非如此大義之人。且因她失憶之故,自然認(rèn)不出一向熟悉的蘇陌葉,但對方如何就一眼看出了宿在阿蘭若殼子里的是她,也令她吃驚。
    縱然如此,他鄉(xiāng)遇故知總是樁樂事。二人坐穩(wěn),鳳九忍不住一一請教。
    蘇陌葉眼神戲謔,袖中取出一方精致的白絲帕,從容地將臉上茶水一一揩凈,方道:“這個嘛,你涉險(xiǎn)久久未歸,且被四尾巨蟒日夜圍困,比翼鳥的女君想起眾蛇之皇興許能驅(qū)遣那四尾花蟒,連宋才將我請來救一救你。”
    眾蛇之皇,乃是后洪荒時代的一尾白蟒,汲天地靈修,復(fù)煉元真靜居成仙,九重天上證得太一青玄之位,由天君親封元君號,稱祈山神女。這位祈山神女,正是蘇陌葉他娘。
    鳳九羞愧地道:“這個夢境或許十分兇險(xiǎn),你竟然這樣大義,毫無猶疑地入夢來救我,我從前真是誤會了你。”
    蘇陌葉臉上一向春風(fēng)和煦的笑容卻驀然一滯,垂頭握住茶杯,看著杯中浮起的茶末子,許久才道:“阿蘭若確然是我徒弟。她十五歲時我將她救出蛇窩,一手將她養(yǎng)到六十歲。雖非血脈相承,卻是我的骨中骨,血中血。”
    蘇陌葉這個形容,令鳳九一怔。四海水君的子嗣后代中,數(shù)蘇陌葉一等一的俊雅風(fēng)流,說他是個紈绔,只因陌少系在手中的芳心沒有千顆也有八百。不過,人卻不知這些芳心并非陌少他有意采摘。陌少之于美人,向來不是他去就美人,而是美人來就他。是以,今日他用如此神色說出骨中骨血中血六個字,令鳳九極為震驚。
    蘇陌葉瞧她一眼,撫著手中的洞簫續(xù)道:“我因西海有事,離開過梵音谷兩年,再回來時,當(dāng)日臨走還活潑非常的少女,留下的卻僅是一個青草悠悠的墳包。比翼鳥一族鐵口咬定她自縊身亡……”他靜了靜,“兩百多年來,我一直在追尋她的死因,他們一族卻將此事捂得嚴(yán)實(shí)。今次連宋來尋我救你,說你墜入的是阿蘭若的夢境。既是她的夢境,我自然要進(jìn)來看上一看。”瞥向鳳九淡淡一眼,道,“所以要說救你,也只是個順便,你倒不用承我的情。”沒什么表情的臉上恍然卻又一笑,“再則,此番進(jìn)來,我還有事需你幫忙。”
    鳳九頭回領(lǐng)教,人說蘇陌葉有時性子古怪,此言真是不虛。蘇陌葉的笑容,和煦起來是真和煦,冷漠起來是真冷漠,似此時這般爽朗起來,又是真爽朗。更難得他同一時刻竟能化出這三種面目,每一種都這么真誠,好一個千面神君。
    鳳九是個知恩的人,沉吟點(diǎn)頭:“從前也順了你不少好茶,你有什么忙需我?guī)停矣謳偷蒙系模匀粠蜕弦粠汀!?br/>     蘇陌葉顯然對她的回答滿意,目光向四維徐徐一掃,道:“恐你也發(fā)覺了,此地乃是有人照阿蘭若活著的時代,另造出了一個世界。彼時的梵音谷中有何人何景,此境便有何人何景。還有,梵音谷中的人若掉入此境中,會取代這里對應(yīng)他造出的那個人。”他指了指自己:“譬如我掉進(jìn)來,原本阿蘭若的師父,這個世界中另被造出的那個我,便頃刻消失了。”
    鳳九訥訥:“你是說,我占了阿蘭若的殼子是因阿蘭若是我我就是阿蘭若?”這個事情太過匪夷所思,鳳九只覺一個霹靂直劈在她腦門上,令她眼冒金星。
    蘇陌葉瞧了她半晌,卻是搖了搖頭:“你這個嘛,我估摸是創(chuàng)世之人法術(shù)不夠純練,出了一些紕漏。掉入此境之人,皆會喪失原來世界中一些物象記憶,你如是,我亦如是。這便是此境的一個紕漏。既已出了一個紕漏,你或許是第二個紕漏。”他抬頭目視窗外,“阿蘭若的魂魄已散成灰燼,比翼鳥一族縱然可轉(zhuǎn)世有來生,阿蘭若,卻是不能了。這個世界中,誰都有可能被梵音谷中的正主掉進(jìn)來取而代之,唯阿蘭若不能。”
    鳳九得蘇陌葉一席話,揪緊的心頓時釋然,抬眼瞧蘇陌葉凝望向窗外垂柳的身影,卻覺有些愴然,咳了一聲道:“你方才說要我?guī)蛡€忙的事,不妨此時說說,需我?guī)蛡€什么忙,我也好看看有無什么需準(zhǔn)備。這個忙幫完了,我們也好琢磨琢磨如何走出去。”
    等了許久,蘇陌葉方才回話,低聲道:“此境誕生之初,或許與當(dāng)年的梵音谷并無兩樣,然誕生后的運(yùn)轉(zhuǎn),卻與梵音谷再無干系。造出此境之人,大約是想借此扭轉(zhuǎn)當(dāng)年谷中發(fā)生的悲劇,得一個圓滿解脫。”
    他瞧著鳳九:“阿蘭若已經(jīng)死了,圓滿不圓滿皆是自欺欺人。此番既是你來扮阿蘭若,我希望你能遵循著從前阿蘭若的行止作為,讓這個世界能重現(xiàn)當(dāng)年梵音谷之事,讓我曉得阿蘭若,她真正的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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