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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67章

    李燕貞捧過那雙鞋子, 看了許久,不過巴掌大的鞋子,跟畫冊上仔細對比了一番。他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 早過了流淚的年紀,淚吧嗒吧嗒就往下流著, 掉在那雙鞋子上:“所以,她叫什么名字?”
    “夏晚,她叫夏晚。就是曾叫呼延神助擄走的, 最后跳河的,我的妻子。”郭嘉道。
    李燕貞道:“就是我曾見過的,在我桌子上寫了一幅字樣又丑又難看的,語句不通完全讀不懂的信的,那個姑娘?”
    他語調(diào)中帶著哭腔,不敢相信自已在七年前見到過女兒, 卻又與她擦肩而過, 天人永別。
    郭嘉唇角微抽了抽, 道:“是。”
    說著, 他貼身掏出一張泛黃的宣紙來,緩緩展開, 遞到呼延天忠面前:“你不是想要證據(jù)嗎?呼延大人, 這就是證據(jù), 是您曾殺了我母,擄了我妻子的證據(jù)。”
    呼一天忠,跳上紅山。紅山有吾o, 叫他長劍戳穿。妾心哀哀,恨不能斬……
    字丑到人神共忿,寫的也狗屁不通,可夏晚的字是郭嘉教的,所以在從李燕貞手里拿到妻子所書的信的那一刻,郭嘉就知道吳氏是叫呼延天忠給殺的。
    所以,他其實在七年前就知道吳氏是叫呼延天忠給殺的,也知道郭蓮是拿著夏晚的東西去認的親,他卻將這事兒隱藏了整整七年。
    李燕貞也不過四十出頭,還是個盛年男子,此刻居然有些站不住,踉踉蹌蹌往后退了兩步,吼道:“是誰,究竟是誰當初帶走了我的年姐兒,又把她賣到那么個地方去的?”
    他回想七年前自己初到河口城的那個夜晚,那個穿著北齊兵服,搖著兩面旗子,要代甘州人命感謝他的那個小姑娘,那是他的女兒啊。
    兩番相見,他嫌棄過她寫的字兒難看,還差點與她相認,之所以最后不曾相認,似乎是因為痣,她身上生了很多的痣。
    然后,次日一早,他就聽人說,那個女子是郭嘉的妻子,在天明之前跳河自殺了。
    李燕貞當時猜過許多原因,一度還以為是自己束兵不力,有手下的士兵們趁著無人時強辱了她,她才會跳河的。為此,還曾嚴刑銬問過手下兵士,看可曾有人動過歪心。
    當然,也不過一個小婦人而已,他把她寫的那封語不詳焉的信交給郭嘉,后來安慰了他幾句,這事兒也就完了。
    可誰能想得到,那是他苦苦尋了十一年的女兒,當時滿打滿也才不過十四歲,在一個小山坳里風吹雨打著長大,還被關(guān)西大營獻過祭,死去活來了一回,小小年紀便嫁了人,長安城里,像她那個年紀的少女們正是嬌生慣養(yǎng),谷物不識的時候。
    她卻早早成了個婦人,為了找丈夫,穿著兩國兵服,拿著兩國旗子,因為想在尋死前給丈夫留一封信,在他的書房里咬著筆桿兒,拿自己所有認識的字,竭力的拼湊著。
    他的長女,他曾經(jīng)那么期待過她的出生,也是因為實在放不下,千里迢迢從長安帶到甘州,為此,不惜惹惱皇帝,不惜丟掉做太子的資格。
    他視如珍寶的女兒,叫人那般踐踏,踏進塵世間的惡道之中,這不是因為孩子,這是因為他,肯定是因為出于對他的恨意。
    李燕貞雙拳緊捏著,環(huán)視周圍,忽而一把捏上陳姑的衣衽,鬢額間青筋爆漲:“快告訴本王,當初打暈?zāi)悖ё吆⒆拥娜耸钦l?”
    大堂中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皆集中在陳姑身上,想聽她說,打暈她,抱走孩子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陳姑緩緩伸出一只手,往某一處指著,李燕貞燃著怒火的目光,也往那一處搜尋著。
    屏風后面的夏晚也站了起來,手摁著臉上的巾子,也想知道,那個會恨她恨到要把她送給北齊人的人究竟是誰。
    隨著陳姑的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太子李承籌身上。
    他站在大堂正門第二道小門處,而郭嘉就堵在他身前,呼延天忠與郭嘉已是劍拔弩張之勢,太子身后是太子的護衛(wèi),郭嘉卻唯有他只身一人。
    這情形瞧著,似乎是太子想走,而郭嘉堵著不肯叫他走。
    “是他,就是太子殿下。”陳姑厲聲道:“當時,老奴才出行府大門走了不過三五步而已,太子忽然而至,從老奴懷中抱走了年姐兒,然后說要抱年姐兒去看燈,同時命王府的侍衛(wèi)不必跟著,就老奴一個人陪著,到燈市上走了久,到個背巷處,老奴便叫人打暈了。
    老奴暈之前瞧的清亮著呢,抱走年姐兒的,就是太子。”
    李承籌唇角抽了抽,忽而也是一聲雷霆般的怒吼:“一個瘋婆子而已,居然膽敢離間皇家兄弟之間的關(guān)系,來人,將她給本宮斬了。”
    不過頓時之間,梁清所率的金吾衛(wèi),李燕貞自己的親兵嘩啦啦亮出了兵器,而太子的人是早就亮了兵器的,大堂內(nèi)外,兩隊人馬眼看就要殺到一處。
    李燕貞像頭發(fā)了怒的獅子,于大堂里走來走去,忽而搬起一把椅子,朝著太子便砸了過去:“李承籌,我操/你媽!”
    他吼道:“金吾衛(wèi)梁清聽令,殺太子李承籌,待本王入長安,自會在父皇面前自刎以謝罪。但今日不能叫他活著出行府。”
    原本,進行府的時候是來審呼延天忠的,李燕貞以為頂多不過當著太子的面責上呼延天忠?guī)拙洌尮纬鰝€氣也就行了,誰知道郭嘉今日要翻的,卻是當初李曇年被拐之案,而且還牽扯到了太子頭上。
    誰能相信,他當時把行府所有的下人幾乎盡屠,想要找到兇手,拐走孩子的卻是他的親哥哥,當朝太子。
    一個七尺高的堂堂男子,他的親哥哥,居然把弟弟最疼愛的女兒賣給北齊人。
    一把椅子當頭砸過去,李燕貞道:“殺了他,殺了李承籌這個狗娘養(yǎng)的。”
    呼延天忠替李承籌擋開了凳子。
    李承籌道:“三弟,你性子沖動,易怒,動不動就打打殺殺。帶點腦子好好想一想,此刻咱們兄弟相拼,于誰最有利?是不是郭嘉?
    他如今是父皇身邊的寵臣,饞臣,是妄圖妖言惑眾,顛覆我大魏江山的大奸佞,你要聽了他的話,兄弟之間鬧的你死我活,才真是他想要的。”
    他說的,似乎也有那么幾分道理。于是李燕貞又轉(zhuǎn)頭,去看郭嘉。
    隨著他的目光,金吾衛(wèi)、晉王親兵,所有的茅頭直指向了郭嘉,也不過瞬時之間,郭嘉成了眾矢之的。
    這是曾經(jīng)的戰(zhàn)神,即便自從七年前起他便宣稱自己不再擁有那種神力,在軍中五年也只做隨軍參謀,從不曾親自披甲上戰(zhàn)場,但戰(zhàn)神就是戰(zhàn)神,呼延天忠猶還記得他在水鄉(xiāng)鎮(zhèn)提著兩柄斧子,皰丁解牛一般,眉頭都不皺一下,是怎么把五千人屠殺在黃河邊的。
    他一揚手,重重侍衛(wèi)再度逼近,矛鋒直指郭嘉的胸膛。
    郭嘉背著光,就站在門上,身前身后,皆是綴著紅纓的長茅環(huán)繞。
    他一笑,唇角勾著頗為動人的優(yōu)美弧度,眼中泛著淡淡的亮光。緩緩抱拳,他道:“太子殿下,王爺,臣有個故事想講給眾人聽,講完之后,郭某不必人殺,必會自愿赴死,可好?”
    說著,他自腰間抽了一柄腰刀出來,以拇指卸掉刀鞘,低頭看著緊逼而上的矛頭,淡淡道:“無論王爺還是太子殿下,皆知我已失了神力,如今不過一普通人爾,不過一個故事,也是一瀕死之人的索言,便聽聽又能如何呢?”
    李燕貞率先揚手,示意金吾衛(wèi)和親兵不必妄動。太子畢竟帶的人少,見李燕貞似乎不生氣了,遂也示意自己的親兵不必再逼近。
    接著,郭嘉語調(diào)淺淺,講起了故事來。故事的主角,是某一朝,某一代的皇室兩兄弟。當然,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那倆兄弟就是李燕貞和李承籌。
    在郭嘉的故事里,哥哥資質(zhì)平平,卻占著長,所以才能繼承儲君之位,但弟弟能征善戰(zhàn),屢立奇功,所以一直威脅著哥哥的太子之位。
    哥哥懷恨于心,便在某日駕臨甘州時,抱走了弟弟的女兒,并將她送給了北齊人。
    不過北齊人被殺,孩子沒能到北齊,反而陰差陽錯之下,到了紅山坳。
    哥哥一直在關(guān)注孩子的去向,也知道孩子就在紅山坳,可他不曾悔過,也不曾告訴弟弟孩子的切實去處,就在弟弟瘋了一樣滿世界找孩子的時候,一個人獨自幸災(zāi)樂禍。
    原本,惡作到此,神不知鬼不覺的,他也該收手了。
    可是,弟弟在關(guān)西戰(zhàn)功愈盛,頗得皇帝器重,就連能夠主宰關(guān)西兵輸贏的戰(zhàn)神,都只聽李燕貞的召喚。
    在一次饞言,讓皇帝貶去弟弟的兵權(quán)后,哥哥讓自己的部下做了關(guān)西提督,也想請戰(zhàn)神出戰(zhàn),沒想到關(guān)西換了提督,戰(zhàn)神拒不出戰(zhàn),哥哥心中忿恨之極,才會于甘州萬千的少女之中,獨獨拎出弟弟被扔在窮山坳之中的女兒作祭。
    一個山坳里的小姑娘,其屢屢的不幸,似乎也不過時運不濟,可誰能想得到,就在她的頭頂,有這樣一雙大手,翻手為云覆手雨,一直在主宰著她的命運,她的生死。
    既是這樣,她再努力,再勤奮,又怎能逃開那雙命運之手的桎箍?
    所有人都還沉浸于故事之中,當然,也在思考這故事的可信度,就在這時,郭嘉手中的腰刀忽而一轉(zhuǎn),也不過一個錯身而已。
    他身形并不算太快,也不知雖怎么避開的矛頭,不過寒光一閃,護戌在太子前面的呼延天忠脖頸間血流噴涌,他大張著嘴,氣管呼吃呼吃,還妄圖用手去堵住疾速噴涌的血液。
    隨著幾聲女子的尖叫與驚呼,呼延天忠頹然倒地,郭嘉手中的腰刀已經(jīng)逼到了李承籌面前。
    他身上那件紫袍襯著冷白色的肌膚,眸中非但沒有怒火,反而是燃著焰火般的興奮,眉頭扭曲,唇角牽著鬢角的青筋爆起著,腰刀抵上李承籌的胸膛,他道:“殿下畢生的謀斷,怕都在夏晚身上,在李曇年身上,在我郭嘉的妻子身上。
    一個庸才,以長而占得太子之位,嫉妒弟弟的戰(zhàn)功,嫉妒他的能力,于是折磨他最疼愛的女兒,以此為樂,以此牽制他,讓他在關(guān)鍵時刻無法和您相爭。”
    一朝儲君,心胸狹矮到這個程度,在害死弟弟的親生女兒后,居然還能心平氣和沒事人一樣跟他相處,住在他的府宅之中。
    門外黃葉遠山,銀/槍鋒寒,一層層的親兵與金吾衛(wèi),兵器與肉帛相抵,而郭嘉一襲紫袍,臉上帶著詭異的笑,眼中亮晶晶的大約是淚,也不過短短一柄腰刀,就抵在太子李承籌的咽喉上。
    “不過一個婦人而已,死了也就死了,誰會在乎她生于何處,長于何處,又過著什么樣的人生,誰又會在乎她是怎么死的?不過一個婦人而已,天下有何其多的婦人,能在你春風得意時錦上添花,斯人已逝,哀悼兩句也就完了,大不了在她的忌日做首詩,還能搏個好名聲。”雖說失了神力,七年中不曾動過武,他露在外的手臂上依舊有盤根錯節(jié)的筋蟒,在他顫啞的嗓音中疾劇的顫動著。
    郭嘉緩緩轉(zhuǎn)頭,目光投向李燕貞:“夏晚是你的女兒,是李曇年,這種安慰的話,王爺還能說得出口嗎?那時候,您還會覺得,一個婦人而已,死了也就死了嗎?”
    便你皇親國戚,便你金枝玉葉,一樣是血肉生成的身子,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太子也得斃命當場。
    但當眾殺國之儲君,郭嘉要么是不想活了,要么,就是把皇帝的恩寵想的太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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