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了燈鉆進一個被窩里, 平展展的炕,她滿身的井水氣息。
郭嘉聽黑暗中夏晚悉悉祟祟解著衣服,柔聲道:“等回了水鄉鎮, 我就帶你去金城,給你扯兩匹好布料, 做兩件好衣裳?!?br/>
黑暗中夏晚停了停手,輕解了襖,也鉆進了被窩。一人占著一個被角兒, 倆人默默的躺著。
“咱爹,是叫北齊人殺的嗎?”夏晚問道。
黑暗中郭嘉輕輕唔了一聲。
在水川守關的郭萬擔聽說郭興被俘之后,便從水川鎮抄遠路,翻過龍耆山,與郭嘉兩方夾擊,才能把郭興救回來。但同時, 郭萬擔也死在了突圍的途中。
“原本, 我希望能夠讀書中舉, 考個進士, 你知道為何?”黑暗中,郭嘉語聲低低, 似乎也不格外悲傷。
不等夏晚答話, 他又道:“我想回到金城做金城知縣, 種瓜,斷案,閑時出戰, 把國境線拓出去,然后一家人安生到老?!?br/>
生在邊關,身邊又全是些老兵殘將,郭嘉十三歲代父出戰,不喜戰,也不喜做官,只想替父親和那些殘兵老將們洗白了身世,叫他們不必躲于一隅,而是能光明正大的,安生到老。
夏晚幾番想告訴他,吳氏已經死了,郭蓮因為幾句口角,叫她給丟在了無人的村子里。她不喜歡郭蓮,最重要的原因大概就是因為郭蓮也愛郭嘉。
郭嘉與郭蓮雖沒有男女之情,但郭蓮于他是有的,夏晚也知道自己將死,不怨郭嘉,也不怪郭嘉,可一點自私的小心思,就是不想她和他在一起的這一時一刻,叫郭蓮奪去分毫。
她也不知道自己何時會毒發,會死,想趁著毒發之前及早幫郭嘉把毒解了,就悄悄離開,連吳氏已死的話都沒有勇氣說出來。
黑暗中她尋摸過去,握過他虎口處粗繭淡淡的手,輕輕搖了搖。如高山仰止的父親死了,任何語言的安慰,于他來說都是那么蒼白。
一指一指的扣著,她于黑暗中輕撓了撓他的掌心。郭嘉隨即混身一僵,但他并不敢動,就那么直挺挺的躺著。前幾回果真弄疼了她,他是打定主意,此生做和尚了。
默了片刻,夏晚忽而偎了過來,蜷入他懷中,鼻子就埋在他肩頭處:“呆子?!?br/>
郭嘉握過夏晚的手,將她往自己懷中揉了揉,語調沙?。骸爸灰阌X得痛,我此生都不碰你?!?br/>
夏晚于他懷中輕顫的笑著:“酸甜苦辣,痛也是人生滋味,你……”
外面忽而一陣敲門聲,接著便是短暫的交涉,再接著,有人進來了,聽這人的聲音,似乎是來找他的。郭嘉立刻就坐了起來:“誰?”
外面的梁清一進門便看到了掛月光下掛在梨樹上的衣服,哦,還有件肚兜兒,那衣服顯然是夏晚白日里穿在兵服下面的,他語氣自然不好:“就找你,郭嘉。”
夏晚聽出來了,這是那個買過自己瓜的將軍。她連肚兜兒都洗了,混身自然沒有寸縷,摸黑把件衣服匡到身上,外面的士兵已經來砸門了。
梁清也是仗著自己力氣大,一把就搡到了門上:“太陽落山這才多久,郭六畜就上炕睡大覺了,果然北地瓜農的臭習慣,天黑就上炕?!?br/>
一口一個郭六畜,半開著玩笑,一把推過來,窄屋子,炕離著門并沒多遠,眼看就要叫他推開。
郭嘉一把頂上,頓時又將門搡了回去,低聲問夏晚:“穿好了不曾?”
夏晚輕輕嗯了一聲,疾速套好褲子,已經溜下了炕。
拉開門,梁清就站在門外。火把湊了上來,不過一對少男少女,皆是青布衣褂,闊腿褲子。夏晚才沐浴過,長發垂于兩側,素臉素衣,比之白日里那件褐色的兵服,又有些格外的誘惑。
也是奇了,人靠衣妝來飾,梁清瞧婦人,向來喜歡看她們的穿衣配飾,他喜歡淡沉雅致的色調,討厭浮華艷麗的顏色,總覺得,婦人的品性全都穿在身上,喜歡淡色的,性子必定雅然,喜艷色的,也就必然浮華。
夏晚是唯一一個不靠衣著,單靠面容就對奪人眼目的女子,當然,最好玩的大約是她的性子,搖著兩面旗子,逗笑一院將軍的墻頭草。
更重要的是,她是和他最瞧不起的郭嘉躺在一張炕上。
就好比野獸爭奪一個□□權,奪不到的自然惱羞成怒,梁清轟隆一聲,往地上扔了個什么東西,道:“戰神,咱們的大戰神,提上你的斧子,咱們王爺有請,請您前去商議,下一仗該怎么打?!?br/>
那是郭嘉的斧子,單柄重四百斤,他向來可以拎兩柄。梁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拎來,扔在郭嘉面前,想要郭嘉當著他的面拎起來,他才信郭嘉素有神力。但此時的郭嘉除了吃奶的勁兒,和床上搬弄媳婦的勁兒,一袋瓜都扛不起來。
所以,他并未去拎那斧子,回頭,他對夏晚說道:“在炕上睡著,等我。”
這種親昵的語氣,越發惹得梁清火燥,輕嗤一聲。
夏晚忽而手挽過來,道:“我和你一起去?!?br/>
夏晚那件大褂子下面什么都沒有,便下面,也是空蕩蕩的,穿成這個樣子,郭嘉自然不希望她出去,但轉念一想,她大約是怕他到了主帥府要吃虧,遂點了點頭,道:“跟在我身后就好。”
他反手拉過她的手,便將她堵到了自己身后。
短短幾個時辰,侍衛們已經把西廂清掃一空,將李燕貞隨行所帶的書、筆墨,硯臺等物都搬了進來。他喜養魚,還有一大池的魚也搬了進來,就擺在案頭。
他并不出門,負手站在窗前,窗扇半開,便要看看這個郭嘉,其人究竟如何。
在戰場上多少次相見,李燕貞很想將他收為已用,但他來去無影,李燕貞敬佩其的戰力,也知戰神不愿意露真身,必然有其緣由,所以從來沒有私下查過戰神的來路。
如今既知郭嘉是郭玉山的兒子,少年人么,都有顆求名求利之心,李燕貞想收他為已用,同時還想搓搓他的銳氣,所以自己并不出面,便是想于暗處看看,這少年除了蠻力之外,究竟還有沒有別的可取的地方,畢竟,他爹是曾經殺了皇子的兇手,要用他,在皇帝面前可得擔著些子風險。
眼看六月,夜風柔婉,一行人魚貫而入,進了火焰熊燃的主帥院。李燕貞兩眼望過去,穿過那十六歲的少年,他一眼就注意到他身后牽著的少女,仍是一頭烏發披散著,換了件大褂子,亦步亦趨跟在郭嘉身后。
這是白日里搖著兩國旗子,說要帶甘州百姓感謝他的那個小姑娘,李燕貞于是多看了一眼。
就在大院中央,梁清又把那柄鋼斧拎了進來,揚在空中掂了掂,當著李燕貞手下一眾將軍的面道:“這位種瓜小哥說自己是戰神,還能拎得動這柄斧子,大約他的神力來去飄乎,這不,連斧子都拎不動,是我替他拎過來的?!?br/>
說著,他就把那柄斧子砸到了郭嘉腳下。
李燕貞的手下,與他一般,雖說軍紀嚴明,但也與他一般傲物,頗瞧不起人,所有人齊齊抱臂,就要看皇帝的外孫,同樣具有蠻力,帶兵勇猛的梁清如何像追逐獵物一樣,逐獵這看起來單薄,弱不禁風的少年。
晉王想把他攏到麾下,但也想挫光了他的銳氣,而梁清,就是那柄挫他銳氣的鋼刀。
郭嘉低頭看了看那柄斧子,未語,也未躲,叫一眾人圍觀,一雙秀致的眸子低垂了垂,頗有幾分嫌惡的掃了眼那柄斧子。
梁清又道:“咱們晉王的軍隊,簡稱晉軍,咱們在關西的時候,北齊兵可沒有如今的猖狂,呼延神助那等廢物,也就只配給爺們提鞋,所以,想入我們晉軍是件很難的事兒。
你要說自己力氣大,狗熊比你力氣更大,咱們軍中不養閑人,更不養眼高手低的廢人,你若想入我關西大營,此刻就告訴我,明日一戰,該如何打?”
說著,已有人抬了沙盤過來,整個關西形勢,躍然于沙盤上。
李燕貞跟皇帝立過軍令狀,說自己不把國境線拓過涼州,此生不回長安。他手下這些將士們,也就等于是被流放了。
而如今不說涼州,他們連龍耆山都還沒有從北齊人手中奪回來。
龍耆山高而險,向來都唯有硬攻直取,雖說會傷亡慘重,但沒有別的思路可行,梁清對著諸將領闡述了一番,便抬頭問郭嘉:“戰神覺得,本將這攻敵思路如何?”
郭嘉道:“打仗是你們軍人的事情,跟我們老百姓有什么關系?既請我來只是問這個,恕我無法妄斷,我該回了?!?br/>
梁清轉身,堵住郭嘉的去路:“郭六畜,王爺有意邀你入麾下,你有更好的法子就說出來,別不識好歹?!?br/>
郭嘉牽起夏晚,繞過他,轉身便要走。
夏晚搖了搖郭嘉的手臂,輕聲道:“咱爹都沒了,還是叫北齊人給殺的,你若真能投到晉王軍中,是好事。”
郭嘉道:“咱們得去金城,我還答應過你要替你賃處院子,扯兩匹布做衣裳,行兵打仗是他李燕貞的事,與我們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