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蓮猛得一把拉住夏晚的手, 道:“我聽阿單叔說,染了他那個毒,過些日子就會周身潰爛, 皮膚漸漸變成綠色,長出苔蘚, 最終腐爛而死,就這樣,你也不怪他?”
要說方才吳氏說的時候, 夏晚還能開導自己的話,郭蓮這番話仿如當頭一擊,擊到她瞬間就僵在那里。
“真會死的這樣慘?”她喃喃而語,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忽而又聲厲:“放屁,你哥染毒那么長時間,也沒見他全身潰爛而死, 我不過染點他的毒, 怎么可能就那樣嚴重?”
郭蓮畢竟在陳家大院里呆過, 曾被別的妾用最惡毒的語言攻擊過, 同時也善于用惡毒的語言來攻擊別人,所以她低聲道:“嫂子怕不知道花柳病, 男人染了無事, 女人卻會潰爛周身, 你要見過一個得花柳病的女子,就不會這樣說了。”
得花柳病的女子夏晚怎會沒見過?
有些在金城做妓的,年老色衰, 就會尋個山坳里的光棍嫁了,湊和著一塊兒過。恰紅山坳就有個那樣的婦人,死的時候臟膿流了一屋子,沒人肯替她收斂,還是夏晚和孫氏兩個幫那婦人收斂的。
那時,那婦人還說,像夏晚這般心善的姑娘,將來一定會有福報呢。
夏晚心說,這倒好,當初我收斂一個染了花柳病的婦人,人人都說我只怕也要染病而死,我活的好好兒的,不期錯過初一還有十五,最后竟也要全身潰爛而死。
從在瓜房里又痛又甜蜜的苦痛中還沒渡過去了,乍乍然聽說自己為了貪那么個男人,轉眼就得死,夏晚冷笑了笑,道:“他倒好,竟一句都未跟我提過。”
郭蓮攔過夏晚的肩,低聲道:“所以,難為你了,愿意為了他連命都不要,他肯定這一生都會記得你的。”
夏晚咬了咬牙,道:“也不知多少次,才能真正解了他身上的毒,叫他像個正常人一樣?”
她記得那個染了花柳病的婦人曾說過,有些男人在歡場上染了花柳病,就會到外面去找些婦人來睡,如此一來,病氣過到婦人身上,自己的病就好了。
她曾覺得郭嘉于自己,是攀也攀不上去的高峰,自己只要此生能仰望著他的高峰仰止就好,卻不期于他來說,她就像那些歡常男人們為了過病氣,而選的妓一般,只是個用物。
這倒問住了郭蓮。那騎兵這兒的草從里捅兩下,那邊的草垛里戳兩刀,越走越近,郭蓮忽而想起《漢書》上說:七者,天地四時,人之始也。遂答道:“七次。”
照她的猜測,倆人成親這么久,便沒有十回,也有八回了,這樣一說,其實就是想讓夏晚心灰意冷,即可自己尋死的意思。
但夏晚掐指算了算,發現倆人統共就搬弄過三回,要這樣說,便她真的死了,郭嘉身上的毒還是解不了。她再度咬了咬牙,道:“我知道了,你安心藏著,等我把這北齊兵引開,就自己上山往堡子里去。”
郭蓮連連點頭,月光下唇角一抽一抽,也是真心哀傷,由衷道:“你真是我的好嫂子。”
夏晚笑了笑,忽而就在郭蓮臉上搧了一巴掌,厲聲道:“叫你們藏著藏著不要出來,一直呆在地窖里的人,手是冷的,瞧你手熱和成這樣,可見就是你在外面亂走動,才會引來騎兵,這一巴掌你可記住了,遇事要冷靜,哭有啥用,哭能救得了你命,叫你不上陳雁西的當,叫你這肚子平下去?叫那北齊騎兵即刻消失?
你可有想過,你這爛糟糟的人生,全是你自己給自己造的?”
郭蓮著了她這一巴掌,即刻又給打懵,愣了半晌,語聲尖銳無比:“我娘都未打過我,你居然敢打我。”
夏晚道:“我是你嫂子,但母死,長嫂就是母,或者你會因為這一巴掌而恨我,但我只要你記得我這句話就好。”這么說,吳氏是真死了。
郭蓮手里還緊緊攥著夏晚那肚兜兒,心說呼延天忠那個惡徒喪盡天良,也真是能下得去手。
她非但不感激夏晚,還因她這一巴掌而生了惱怒,恨恨道:“我娘是因你而死的,你賠我娘,你把我娘還給我。”
夏晚不期郭蓮竟如此的執迷不悟,非但不識自己的好意,還怪怨起自己來,一把將她搡到墻后,冷聲道:“等見了你哥,我自然會跟他解釋,須知,我也是為了他才救的你。”
“你以為你還能再見得著他?”郭蓮反問。
夏晚閉了閉眼,道:“只要我想,就絕對可以。”
郭蓮千算萬算,想的只是把夏晚和郭嘉相隔開,不期一番離間沒能離間他倆個,夏晚反而要去找郭嘉,她雖不信,卻也退回了矮墻后面。眼睜睜看著夏晚走出矮墻,朝著呼延天忠走了過去,忽而回味過來,等夏晚一走,這無人的村子里就剩個自己了,她又該怎么辦?
呼延天忠是知道夏晚的,非但他,這邊關小鎮上,一個山坳坳里的貧家小姑娘,上至當朝皇帝都知道她,誰叫她是曾經祭祀過蚩尤的少女呢?
呼延天忠心說,何其巧的安排,這小姑娘為了逃脫祭祀而倉慌下嫁,竟就嫁給了真正的戰神。從郭蓮那兒,他知道郭嘉中了毒,還知道唯有夏晚才能解他的體毒。
雖說國之西大門眼看就要叫敵兵擊潰,可于爭權奪利者來說,他們的眼中沒有黎明百姓,沒有什么節義凜然,有的,只是謀劃和算計,所以如今的夏晚于他來說可以算得上是奇貨可居。
他將夏晚結結實實綁到了馬背上,倒也不敢造次再騎馬,牽起韁繩便走。
按理來說,乍然之間失了婆婆,又叫一個胡子拉茬的陌生人給綁了,一般的小姑娘會怕,會哭,會求饒,也許還會尋死。
但夏晚并沒有,她只在他勒繩子的時候,短暫的說了聲:“我不會逃的,但我怕疼。”
月光下她像只才出窩的鵪鶉一樣,似乎一直在顫抖,還吸著鼻子,雙肩微垮,仿佛混身被抽去了椎骨一般。呼延天忠費力綁著繩子的呼延天忠抬頭,便見她胸膛微微起伏著,兩眼望著當空那輪明月。
呼延天忠狠心一勒繩子,噗嗤一聲勒入了肉,便見月光下少女的眉輕簇了簇,微微嘶了口氣,卻并未說什么。
他忽而想起,上一回和在東宮為太子嬪妾的妹妹呼延嬌分別時,呼延嬌叫路旁的花樹刺了一下,分明極疼的,手上都戳出血來了,但她并未哭,也未喊痛,就這樣輕簇了簇眉。
呼延嬌比他小著將近十歲,在東宮雖說明面上受寵,但因為心地單純質樸,常吃別的嬪妃們的暗虧,所以那怕表面風光,她過的很不開心。
心地善良,又堅強的女子若是受了委屈,總喜歡把那委屈埋在心里,獨自一人承受。因為有個心思細膩又脆弱的妹妹,呼延天忠一個胡子拉茬的大男人,居然能理解這種小婦人們心頭那點無法開解的悲傷。
他于是又把繩子松了松,盡量不勒著她的腿了,才輕輕捆上。
于月光下出了紅山坳,牽馬的男人,騎馬的少女,遠瞧著倒像是行夜路的倆小夫妻一般。走了約有五里路程,就是水鄉鎮了。靜悄悄的鎮子上慢說人,連條狗都沒有,反而處處有零散的,永遠無法還鄉的,北齊人的尸體。
也不知是誰縱了火,想要焚燒這些北齊人的尸體,空氣中一般刺鼻的焦臭氣息。
“兵爺準備從水川鎮出關,還是從河口出關?”一直沉默的夏晚忽而發聲,問呼延天忠。
呼延天忠愣了片刻才回味過來,這小姑娘是把自己當成北齊人了。他捆了夏晚,自然是想送到太子面前,然后就等著郭嘉那個真正的戰神去臣服太子了。
但此時只怕金城已破,在晉王李燕貞的援兵殺到之前,他得先裝死,找個地方躲起來。否則的話,北齊人會殺他,郭嘉要是知道他綁了他用以解毒的小夏晚,一斧子下去,他的腦袋就得搬家。
所以,善收漁利的呼延天忠打算先躲到水川鎮去。
但他不打算和這馬上的小姑娘說話,所以到了水鄉鎮,從坳口上一拐,他直接就進了前往水川鎮的山路。
“水川關口是我公公郭萬擔在鎮守,你去,必死無疑。”夏晚語氣仍還平和無比,就在馬上穩穩的坐著。
呼延神助像所有的人一樣,對于戰神有著本能的敬畏,更何況郭萬擔曾經就是披甲的戰神。他果真止步,猶豫片刻,回頭又往河口方向走去。
出了鎮子,月光下便是那五百畝一望無垠的,細沙瓜田。夏晚輕輕嘆了口氣,道:“打小兒我們這些生在山上的女子,最羨慕的就是水鄉鎮,又平坦,又濕潤,便女子們的皮膚,也比我們山里的女子好。”說著,她下意識伸手,想要撫一撫自己的臉,卻發現手叫人反捆著,于是自嘲一笑,于馬上吸了吸鼻子。
“可惜了我公公的好瓜田,全叫北齊人給糟蹋了。”她仍還語氣悠然,低低聲兒說著:“你們北齊人大約不懂那種心情,眼看著一顆顆掛了瓜的瓜秧被毀,于我們這些瓜農來說,就好比一個大姑娘養到十五六歲,卻生生叫個四五十歲,又丑又惡,還油膩無比的男人給糟蹋了。
你不能反抗,也不能哭,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凌/侮,欺侮那珍珠一般的姑娘,卻又無能為力。畢竟這世間最卑賤的,就是我們這些莊稼人了。”
呼延天忠停了停,步子漸漸變的沉重。
太子今年已經四十五了,而他妹妹不過十五歲,就是小夏晚的年紀。
太子相貌生的倒不算油膩,但畢竟有了年紀,臉上褶子多的是。每每私下見面,看他摟著呼延嬌,或者扭她的下巴,或者揉她的腰肢,呼延天忠便是此刻夏晚的心態:自家好容易種到大的甜瓜,叫豬給拱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好啦,奔向離別前的最后一次發……
另:從蓮姐兒勾引陳雁西,試圖引起郭嘉的注意,最后反而叫陳雁西搞大了肚子來看,她就是典型的不作就不死型啊。
所以,她是會把自己作死的哪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