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默了許久, 召過馬平來,問道:“陸冠當年死于何疾?”
馬平能在御前呆的久,當然就是因為他的辦事得力, 就這會子,他已經把御醫署的署官楊喜給召來了。
楊喜隨即奉了曾經的診療記錄上來:“回皇上, 當年經臣等會診,陸冠確實是死于犬疾。”
這么說,夏晚說的就是真的了。
皇帝站了起來, 負著兩只手走到夏晚面前,低頭看了夏晚許久,道:“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是皇耶耶的修為不夠,才有今日的亂事。”
酒色權欲蒙心, 這老皇帝居然還能說出一句謁言來, 也能于瞬間悟出陳蓉此來的目的, 也算是難得了。
夏晚隨即道:“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 誰叫皇耶耶您是舉世無雙的英雄呢?”這話說的有點兒挖苦,又有點兒揶揄, 就是尋常民間的孫女對著祖父時的撒嬌之言。
今日韜光養晦的太子并不在場, 東宮就唯有李昱霖和文貞兩個。李昱霖隨著皇帝漸開的容顏, 于坐中也是一笑:雖說當年太子抱走李曇年不過是其私心作祟,可只憑她今日的一番話,就可以想象, 當初若是她不被送走,今日的東宮也許早就完蛋了。
可惜了的,又嬌美又聰明,像朵水靈靈的月季花一樣的李曇年不是他的親妹妹。
李極再怎么不羈,再怎么強勢霸道,其腦子是清醒的。
若夏晚像孔心竹一樣,只一味的攻擊陳蓉,說她的浮萍浪事,丑化了陳蓉的同時,勢必要帶出她的親娘陳姣來,這于已死的陳姣來說,也是一種抹黑。
而她才二十出頭,又不曾經過當年事,也不可能直接為明月公主而辯。恰此時,夏晚想起陸冠來。因為霞妞的關系,夏晚對陸冠一直都頗為觀注。
她到長安之后,聽聞陸冠得了瘋狗疾而死,霞妞成了個孀婦,還正準備要去看看了霞妞了,豈料陳蓉就找上門來了。
從陸冠說起,不過短短一席話,夏晚就徹底動搖了皇帝對于陳蓉的信任。
“年姐兒,你血口噴人,我何時給陸冠送過什么狗?”陳蓉道:“皇上,李曇年是在撒謊,奴婢與陸冠也不過萍水相逢,他始亂終棄,是他負了我,我何曾給他送過什么狗?”
“這多簡單的事兒,把陸大人府上的未亡人夏氏請來一問不就知道了?”
其實陳蓉給陸冠送沒送過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陸冠是叫狗咬死的,而霞妞和夏晚同是紅山坳的人,陸冠死后,她一直居于長安,前些日子孫喜荷還烙了一鍋子酥油合子前去看過她。真要把霞妞請來,霞妞也只會向著夏晚,一口咬定陳蓉送過狗。
陳蓉徹底叫夏晚給弄懵了,她本是個柔弱婦人,跟著李燕貞,給李燕貞做姑姑,李燕貞看上了她的妹妹,不肯要她。
于是她又轉而去勾搭孔心竹的父親孔方,誰知也叫他睡過就拋,一個又一個的男人,貪嘗她的**,過后又棄之如蔽,好容易在將老時找到個郭旺,誰知又叫郭旺始亂終棄的趕出來,投到東宮門下,本以為此舉可以一舉打擊李燕貞,打擊郭旺和夏晚,孔心竹,打擊所有她恨的人,卻不料夏晚不過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改變了皇帝的想法。
她捧著胸口,心痛到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年姐兒,咱們本是一脈所生,你這是樣血口噴人,是要遭報應的。”
夏晚瞧著比她還柔:“姨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您又是何必?”
陳蓉撲騰著還準備往皇帝身邊爬,不停叩著頭,叫著皇上,忽而卻叫身旁的周皇后拉了一把。周皇后也不說話,緊攥了攥陳蓉的手,眼中閃過一抹祈求。
五十年的夫妻,叫周皇后無比的了解李極。
這種事情,就要趁著他的盛怒和疑心來詐,一詐不成,等李極回過味兒來,再往前就是南墻,要撞死人的。
所以,這時候周皇后恨不能陳蓉立刻消失,只怕才能平息了今日的事情。
好在李極今天并沒有暴跳如雷,指著陳蓉,他道:“此婢背主,欺君,污蔑朕的明月,拉出去,剮于午門之外,以警宮中還想伸不該伸的手,對付年姐兒的,別有用心之人。”
那個別有用心之人,說的自然是皇后了。
也不知皇后對陳蓉曾許諾過什么,陳蓉居然悄無聲息的就叫人給拖走了。她也不過周皇后一顆棋子而已,一生算得上凄涼,就這樣悄沒聲息的,死了。
此時歡宴自然進行不下去了,皇帝臨出門時,送至丹陛處,他緩緩止步,年近七十猶還挺拔,略瘦,明黃色的背影在宮燈的照映下竟有幾分凄涼。
“明日朕就把你父王宣回來,從今往后,朕和你父王一起寵著你,疼愛你,把李承籌和郭六畜欠你的都給你補回來,好不好。”
聽這話的口氣,他自今日,才算從心底里,徹徹底底的相信了明月公主,相信李燕貞是自己的親兒子。
夏晚不顧眼看入更的濃霜,立刻就跪到了地上。
等她再抬起頭來,皇帝已經走遠了。
據孔心竹說,夏晚小時候也是入過宮的,不過那時候因為李燕貞太疼愛她,李極格外厭惡她,還曾親口說過,抱子不抱孫,李燕貞要再疼愛下去,這孩子肯定長不大那樣的話兒。
如今的李極當然不會說那種話了。
沐浴罷了側歪在床上,夏晚閉上眼睛,正在胡思亂想,想孔心竹可真有叫內侍們掌過嘴,再想甜瓜和昱瑾兩個可回到晉王府了不曾。
再說文貞和郭嘉兩個,徜若真的叫皇帝指著成了親,那他就是東宮的人了。
如今是李極活著,東宮和晉王府還能維持點頭的關系,但等李極死的那一天,太子和李燕貞定是殊死不能立的兩方,到那時,要郭嘉真的和文貞成了親,他會幫誰?
春屏照例送了香澤過來,夏晚卷起灑腿褲子,側歪到了床沿上,從琺瑯彩繪著仕女簪花圖鼻煙壺似的管子里倒了一把出來,聞著一股麝香氣息,笑問道:“今兒這又是什么新鮮東西,怎的一股藥息?”
春屏笑道:“是仿晚馬公公特地送來的,說是里面加了五步蛇的蛇油和冰片,是皇上專門勒令著楊御醫給您配的呢,說專門是用來清您身上的余毒的。”
夏晚想起什么似的,攬過銅鏡來,便見眉心那顆總是會生的朱砂痣已經好久不曾起過,顯然她身上的余毒是清的干干凈凈了。
她想家,想孩子,雖說住在皇城之中離天子最近的宮殿中,紫檀為床,寶珠綴帳,可總歸比不得和甜瓜、孫喜荷相守在一起時的自在,念及李燕貞很快就能回來,又不禁有些歡喜,睡不著覺,遂歪在榻側,一邊往身上涂著香膏,慢慢兒問幾句春屏來自于何處,玉秀本家在哪里,宮里除了劉嬪和安妃,皇后之外,還有那些嬪妃得寵之類的話兒,倆人便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
聊的夜了,夏晚腹中空空,便有些兒餓,欲使著春屏替自己找些吃的來,一聽外面西北風呼呼兒的刮著,怕這丫頭出去要叫風吹,遂又生生忍住。
說起皇帝的后宮,春屏便來了興致,掰著手兒說著后宮里的十幾個嬪妃間的愛恨情仇,說到興起,聽更聲敲了兩下,索性盤腿坐在地臺上,掰著手指頭說了起來。
只是不知為甚,今夜外面有只趕不走的貓頭鷹,一直不停的叫著。每每那貓頭鷹叫一聲,歪在床上的公主紅唇一勾,便要笑一回,再叫一聲,她又要笑一回。
春屏以為公主是因為晉王要回來,歡喜的有些傻了,也是確實夜了,替她掖好了被子,便準備要走。
豈知公主闔了闔眼,道:“無事,再說些我聽聽。”
春屏聽著都二更了,悄聲道:“我去外頭趕趕那貓頭鷹吧,這怕要吵的公主一夜不能好睡呢。”
夏晚埋頭在枕上,聽著外面那貓頭鷹叫的一聲比一聲疾,索性將錦被一拉,結結實實把自己蒙到了里頭,她才不會開門呢。
恰就在這時,外面忽而輕輕一聲孩子的喚:“娘,我冷!”這竟是甜瓜的聲音。
夏晚一個鯉魚打挺就翻坐了起來,外衫都來不及披,一把拉開了窗子,隨著一陣冷風倒灌,躲在外面的大貓頭鷹已經竄了進來。
“我兒子呢?”
“我不就是?”郭嘉反手提夏晚關上了窗子,兩肩濃霜,一身的寒氣,黑暗之中,兩只叫夜風吹了許久的眼睛格外明亮。
夏晚這才醒悟過來,學貓頭鷹的是郭嘉,學孩子叫的也是他。枉她以為自己把兒子關在窗外凍了半宿,心里又急又愧,嚇了個半死。
“侍郎大人!”夏晚道:“快離開本公主的寢室,叫人看見,咱們這像什么話?”
郭嘉手中還提著只食盒,輕輕擱到了那張梨木案上,背著身子,寒聲道:“我就只想和你躺在一處,好好說會兒話,就這樣難?”
窗外的月色照著,他背影格外高大,忽而轉過身來,到底已是成年男子,還不由分說的拉著夏晚同過兩回床,夏晚只要見了郭嘉,就滿身的戒備,可不知怎么的就叫他給騙上了。
她如今是公主,仰仗著皇帝的寵愛,才能把父親從邊關給召回來的公主,若叫皇帝知道她不聽他的話,還和郭嘉還在藕斷絲連,李燕貞還朝的事會不會再起變故?
文貞又會怎么想?
夏晚就靠在床沿上,斷然道:“出去,你再不出去我可喊人了。”
“你舍得甜瓜沒了爹?”郭嘉語中帶著幾分挑釁,輕輕揭開了食盒,里面立即竄出一股胡麻油帶著麥子焦香氣息的濃香來。
夏晚頓時語噎。
雖說如今她是公主,是李曇年了,可她骨子里總歸還是那個長在紅山坳,坐在田梗上癡癡望著這男人背影的小丫頭。他語氣一硬,她立刻就慫了。
“過來吃東西。”郭嘉原本做足了準備,是想進來給夏晚認個錯兒,將自己和文貞那若有若無的往來俱皆交待的清清楚楚,然后在風雪中連跑帶凍了一日之后,好好兒摟著她暖暖和和睡一覺的。
在外面凍的太久,那火氣就起來了。老郭家的大少爺,還從未叫人如此欺負過,他一把將夏晚攬過來,就壓到了桌前。
點燃一盞宮燈,再罩上燈罩,食盒里是一摞酥油盒子。
郭嘉提過高幾上罩了兩層絨罩的圍籃,從中端出只宜興窯紫砂黑漆描金的方壺來,里面泡的是普洱,已然半溫。他自己先斟了一盅,一口飲了,再斟一盅遞給夏晚,道:“本來盒子入宮的時候還是燙的,生生兒叫你給耽擱涼了。”
人再跟什么過不去,也不可能跟吃的過不去。
這酥油盒子肯定是孫喜荷做的。餡兒是炒香過的油蔥花,外面卻是發面,在鏖子里烙的兩面酥脆金黃,就著熱茶,口口酥脆。
李極的口味跟年青人自然不同,所以宴席上,陳給他的菜盡是些大滋大補的東西,本來有一味玉蘭片兒炒瘦肉,夏晚吃著很不錯,于是多用了幾口,誰知李極立刻就告訴她,那瘦肉非是豬肉,或者牛羊肉,而是鹿鞭。
一句激的夏晚幾乎把吃進去的全吐出來,也再沒敢吃過別的東西,所以此刻她格外的餓。
屋子里夠熱,所以也不覺得茶涼,就著溫口的茶,夏晚將一只酥油盒子吃的干干凈凈,舔干凈了唇回頭,差點碰到郭嘉的鼻子,才發現他居然就在她身后。
“晚晚,咱們還是夫妻吧?”他略薄的唇就在她耳側,聲音頗低,但聽得出極度壓抑著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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