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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茉莉香片(2)

    ,傾城之戀:張愛玲小說集 !
    用現代的眼光看來,那一點事實是平淡得可憐。馮碧落結婚的那年是十八歲。在訂親以前,她曾經有一個時期渴望著進學校讀書。在馮家這樣的守舊的人家,那當然是不可能的。然而她還是和幾個表妹們背地偷偷地計劃著。表妹們因為年紀小得多,父母又放縱些,終于如愿以償了。她們決定投考中西女塾,請了一個遠房親戚來補課。言子夜輩分比她們小,年紀卻比她們長,在大學里已經讀了兩年書。碧落一面艷羨著表妹們的幸運,一面對于進學校的夢依舊不甘放棄,因此對于她們投考的一切仍然是非常的關心。在表妹那兒她遇見了言子夜幾次。他們始終沒有單獨地談過話。
    言家托了人出來說親。碧落的母親還沒有開口回答,她祖父丟下的老姨娘坐在一旁吸水煙,先格吱一笑,插嘴道:“現在提這件事,可太早了一點!”那媒人陪笑道:“小姐年紀也不小了——”老姨娘笑道:“我倒不是指她的年紀!常熟言家再強些也是個生意人家。他們少爺若是讀書發達,再傳個兩三代,再到我們這兒來提親,那還有個商量的余地。現在……可太早了!”媒人見不是話,只得去回掉了言家。言子夜輾轉聽到了馮家的答復,這一氣非同小可,便將這事擱了下來。然而此后他們似乎還會面過一次。那絕對不能夠是偶然的機緣,因為既經提過親,雙方都要避嫌疑了。最后的短短的會晤,大約是碧落的主動。碧落暗示子夜重新再托人在她父母跟前疏通,因為她父母并沒有過斬釘截鐵的拒絕的表示。但是子夜年少氣盛,不愿意再三地被斥為“高攀”,使他的家庭受更嚴重的侮辱。他告訴碧落,他不久就打算出國留學。她可以采取斷然的行動,他們兩個人一同走。可是碧落不能這樣做。傳慶回想到這一部分不能不恨他的母親,但是他也承認,她有她的不得已。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前呵!她得顧全她的家聲,她得顧全子夜的前途。
    子夜單身出國去了。他回來的時候,馮家早把碧落嫁給了聶介臣。子夜先后也有幾段羅曼史。至于他怎樣娶了丹朱的母親,一個南國女郎,近年來怎樣移家到香港,傳慶卻沒有聽見說過。關于碧落的嫁后生涯,傳慶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籠子里的鳥。籠子里的鳥,開了籠,還會飛出來。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郁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
    她死了,她完了,可是還有傳慶呢?憑什么傳慶要受這個罪?碧落嫁到聶家來,至少是清醒的犧牲。傳慶生在聶家,可是一點選擇的權利也沒有。屏風上又添上了一只鳥,打死他也不能飛下屏風去。他跟著他父親二十年,已經給制造成了一個精神上的殘廢,即使給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跑不了!跑不了!索性完全沒有避免的希望,倒也死心塌地了。但是他現在初次把所有的零星的傳聞與揣測,聚集在一起,拼湊一段故事,他方才知道:二十多年前,他還是沒有出世的時候,他有脫逃的希望。他母親有嫁給言子夜的可能性。差一點,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言丹朱的哥哥。也許他就是言丹朱。有了他,就沒有她。
    第二天,在學校里,上到中國文學史那一課,傳慶心里亂極了。他遠遠看見言丹朱抱著厚沉沉的漆皮筆記夾子,悄悄地溜了進來,在前排的偏左,教授的眼光射不到的地方,揀了一個座位,大約是惟恐引起了她父親的注意,分了他的心。她掉過頭來,向傳慶微微一笑。她身邊還有一個空位,傳慶隔壁的一個男學生便推了傳慶一下,攛掇他去坐在她身旁。傳慶搖搖頭。那人笑道:“就有你這樣的傻子!你是怕折了你的福還是怎么著?你不去,我去!”說罷,剛剛站起身來,另有幾個學生早已一擁而前,其中有一個捷足先登,占了那座位。
    那時雖然還是晚春天氣,業已暴熱。丹朱在旗袍上加了一件長袖子的白紗外套。她側過身來和旁邊的人有說有笑的,一手托著腮。她那活潑的赤金色的臉和胳膊,在輕紗掩映中,像玻璃杯里滟滟的琥珀酒。然而她在傳慶眼中,并不僅僅引起一種單純的美感。他在那里想:她長得并不像言子夜。那么,她一定是像她的母親,言子夜所娶的那南國姑娘。言子夜是蒼白的,略微有點瘦削,大部分的男子的美,是要到三十歲以后方才更為顯著,言子夜就是一個例子。算起來他該過了四十五歲吧?可是看上去要年輕得多。
    言子夜進來了,走上了講臺。傳慶仿佛覺得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他一般。傳慶這是第一次感覺到中國長袍的一種特殊的蕭條的美。傳慶自己為了經濟的緣故穿著袍褂,但是像一般的青年,他是喜歡西裝的。然而那寬大的灰色綢袍,那松垂的衣褶,在言子夜身上,更加顯出了身材的秀拔。傳慶不由地幻想著: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長得像言子夜么?十有八九是像的,因為他是男孩子,和丹朱不同。
    言子夜翻開了點名簿:“李銘光,董德基,王麗芬,王宗維,王孝貽,聶傳慶……”傳慶答應了一聲,自己疑心自己的聲音有些異樣,先把臉急紅了。然而言子夜繼續叫了下去:“秦德芬,張師賢……”一只手撐在桌面上,一只手悠閑地擎著點名簿——一個經歷過世道艱難,然而生命中并不缺少一些小小的快樂的人。傳慶想著,在他的血管中,或許會流著這個人的血。呵,如果……如果該是什么樣的果子呢?該是淡青色的晶瑩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沒有核,甜里面帶著點辛酸。如果……如果他母親當初略微任性,自私一點,和言子夜訣別的最后一分鐘,在情感的支配下,她或者會改變了初衷,向他說:“從前我的一切,都是爹媽做的主。現在你……你替我做主罷。你說怎樣就怎樣。”如果她不是那么瞻前顧后——顧后!她果真顧到了未來么?她替她未來的子女設想過么?她害了她的孩子!傳慶并不是不知道他對于他母親的譴責是不公正的。她那時候到底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有那么堅強的道德觀念,已經是難得的了。任何人遇到難解決的問題,也只能夠“行其心之所安”罷了。他能怪他的母親么?
    言教授背過身去在黑板上寫字,學生都沙沙地抄寫著,可是傳慶的心不在書上。吃了一個“如果”,再剝一個“如果”,譬如說,他母親和言子夜結了婚,他們的同居生活也許并不是悠久的無瑕的快樂。傳慶從劉媽那里知道碧落是一個心細如發的善感的女人。丹朱也曾經告訴他:言子夜的脾氣相當的“梗”,而且也喜歡多心。相愛著的人又是往往地愛鬧意見,反而是漠不相干的人能夠互相容忍。同時,碧落這樣的和家庭決裂了,也是為當時的社會所不容許。子夜的婚姻,不免為他的前途上的牽累。近十年來,一般人的觀念固然改變了,然而子夜早已幾經蹉跎,滅了銳氣。一個男子,事業上不得意,家里的種種小誤會與口舌更是免不了的。那么,這一切對于他們的孩子有不良的影響么?不,只是好!小小的憂愁與困難可以養成嚴肅的人生觀。傳慶相信,如果他是子夜與碧落的孩子,他比起現在的丹朱,一定較為深沉,有思想。同時,一個有愛情的家庭里面的孩子,不論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舊是富于自信心與同情——
    積極,進取,勇敢。丹朱的優點他想必都有,丹朱沒有的他也有。他的眼光又射到前排坐著的丹朱身上。丹朱凝神聽著言教授講書,偏著臉,嘴微微張著一點,用一支鉛筆輕輕叩著小而白的門牙。她的臉龐的側影有極流麗的線條,尤其是那孩子氣的短短的鼻子。鼻子上亮瑩瑩地略微有點油汗,使她更加像一個噴水池里濕濡的銅像。
    她在華南大學專攻科學,可是也勻出一部分的時間來讀點文學史什么的。她對于任何事物都感到廣泛的興趣,對于任何人也感到廣泛的興趣。她對于同學們的一視同仁,傳慶突然想出了兩個字的評語:濫交。她跟誰都搭訕,然而別人有了比友誼更進一步的要求的時候,她又躲開了,理由是他們都在求學時代,沒有資格談戀愛。那算什么?畢了業,她又能做什么事?歸根究底還不是嫁人!傳慶越想越覺得她的淺薄無聊。如果他有了她這么良好的家庭背景,他一定能夠利用這機會,做一個完美的人。總之,他不喜歡言丹朱。
    他對于丹朱的憎恨,正像他對言子夜的畸形的傾慕,與日俱增。在這種心理狀態下,當然他不能夠讀書,學期終了的時候,他的考試結果,樣樣都糟,惟有文學史更為凄慘,距離及格很遠,他父親把他大罵了一頓,然而還是托了人去向學校當局關說,再給他一個機會,秋季開學后讓他仍舊隨班上課。傳慶重新到學校里來的時候,精神上的變態,非但沒有痊愈,反而加深了,因為其中隔了一個暑假,他有無限的閑暇,從容地反省他的痛苦的根源。他和他父親聶介臣日常接觸的機會比以前更多了。他發現他有好些地方酷肖他父親,不但是面部輪廓與五官四肢,連行步的姿態與種種小動作都像。他深惡痛嫉那存在于他自身內的聶介臣。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親,但是他自己是永遠寸步不離地跟在身邊的。
    整天他伏在臥室角落里那只藤箱上做著“白日夢”。往往劉媽走過來愕然叫道:“那么辣的太陽曬在身上,覺也不覺得?越大越糊涂,索性連冷熱也不知道了!還不快坐過去!”他懶得動,就坐在地上,昏昏地把額角抵在藤箱上,許久許久,額上滿是粼粼的凸凹的痕跡。
    快開學的時候,他父親把他叫去告誡了一番道:“你再不學好,用不著往下念了!念也是白念,不過是替聶家丟人!”他因為不愿意輟學,的確下了一番苦功。各種功課倒潦潦草草可以交代得過去了,惟有他父親認為他應當最有把握的文學史,依舊是一蹶不振,毫無起色。如果改選其他的一課,學分又要吃虧太多,因此沒奈何只得繼續讀下去。
    照例圣誕節和新年的假期完畢后就要大考了。圣誕節的前夜,上午照常上課。言教授要想看看學生們的功課是否溫習得有些眉目了,特地舉行了一個非正式的口試。叫到了傳慶,連叫了他兩三聲,傳慶方才聽見了,言教授先就有了三分不悅,道:“關于七言詩的起源,你告訴我們一點。”傳慶乞乞縮縮站在那里,眼睛不敢望著他,囁嚅道:“七言詩的起源……”滿屋子靜悄悄地。傳慶覺得丹朱一定在那里看著他——看著他丟聶家的人。不,丟母親的人!言子夜夫人的孩子,看著馮碧落的孩子出丑。他不能不說點什么,教室里這么靜。他舔了舔嘴唇,緩緩地說道:“七言詩的起源……七言的起源……呃……呃……起源詩的七言!”
    背后有人笑。連言丹朱也忍不住撲嗤一笑。有許多男生本來沒想笑,見言丹朱笑了,也都心癢癢地笑了起來。言子夜見滿屋子人笑成一片,只當做傳慶有心打趣,便沉下了臉,將書重重的向桌上一摜,冷笑道:“哦,原來這是個笑話!對不起,我沒領略到你的幽默!”眾人一個個的漸漸斂起了笑容,子夜又道:“聶傳慶,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從上學期起,你就失魂落魄的。我在講臺上說的話,有一句進你的腦子去沒有?你記過一句筆記沒有?——你若是不愛念書,誰也不能逼著你念。趁早別來了,白耽擱了你的同班生的時候,也耽擱了我的時候!”傳慶聽他這口氣與自己的父親如出一轍,忍不住哭了。他用手護著臉,然而言子夜還是看見了。子夜生平最恨人哭,連女人的哭泣他都覺得是一種弱者的要挾行為,至于淌眼抹淚的男子,那更是無恥之尤,因此分外的怒上心來,厲聲喝道:“你也不怕難為情!中國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國早該亡了!”
    這句話更像錐子似地刺進傳慶心里去,他索性坐下身來,伏在臺上放聲哭了起來,子夜道:“你要哭,到外面哭去!我不能讓你攪擾了別人。我們還要上課呢!”傳慶的哭,一發不可克制,嗚咽的聲音,一陣比一陣響。他的耳朵又有點聾,竟聽不見子夜后來說的話。子夜向前走了一步,指著門,大聲道:“你這就給我出去!”傳慶站起身,跌跌沖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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