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正文是第一個看到祁湛的。</br> 正在說話的他剛好夾了塊魚肉放進嘴里,舌尖一顫,連刺帶魚的就這么囫圇吞了進去,剛好卡到了嗓子眼里,瞬間便失了聲。</br> 興致勃勃的慧嬪一愣,轉眼看到了祁湛,舉著酒杯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中。</br> 只有楚妧低頭看著手中的橘子,像是靈魂出竅了似的,對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聞。</br> 似是又起了風,枝椏上的積雪簌簌而落,在祁湛的影子旁時淺時亮的閃動著,祁湛那雙眼也跟著晦暗未明。</br> 他的目光從楚妧手中的橘子移到了楚妧的臉上,定定瞧了她半晌,才緩緩邁開了腳步。</br> 有幾片落雪隨著他的腳步飄揚進了屋里,落在那被爐火烤熱的地毯上,很快便融化了。</br> 可坐在席上的丁正文和慧嬪還是感覺到了絲絲涼意。</br> 他們明明是想讓祁湛聽見這些的。</br> 只有祁湛聽到了這些才能讓他對楚妧心懷芥蒂,只要他對楚妧不好,引起楚衡的不滿,那后面的事就好辦了。</br> 可是現在,祁湛一進屋子,他們就覺得這屋子像是剛落了一場風雪似的,悄無聲息的將這溫暖凝結成冰,似乎多說一句話都會加速著冰冷的蔓延。</br> 然而祁湛并沒有看他們。</br> 他在楚妧身旁站定,輕輕伸出手來,拿走了楚妧手中的橘子。</br> 楚妧的睫毛快速抖動了一下,這才回過了神,抬起頭看了祁湛一眼。</br> 那眼角微微濕潤,似乎有那么一點點粼粼水光,連臉頰也是紅紅的。</br> 乍一瞧,倒像是被誰欺負了似的。</br> 祁湛目光閃閃,正要開口問些什么,楚妧的鼻子卻皺了皺,輕輕瞥了他一眼便轉過頭去,一句話也沒說。</br> 與此同時,他還聽到她從鼻腔里“哼”了一聲。</br> 細細弱弱的,只有他一個人能聽到,就像是特地哼給他聽似的。</br> 那聲音與她的眼神相結合,還頗有幾分不屑的意味在里面。</br> 祁湛一怔。</br> 他這時才發現,原來她微紅的臉頰不是因為被人欺負了,而是因為生氣了。</br> 祁湛冷凝的面色有一絲細微的松動,握著橘子的手也不自覺緊了緊。</br> 她怎么會生氣?</br> 生氣的不應該是他嗎?</br> 他的目光從楚妧身上移到了丁正文,停留了半晌,最后落在了慧嬪身上。</br> 慧嬪被他看到的一瞬,神色慌張的說了聲:“世、世子……”</br> 那嗓音透著點點柔媚的意味,比楚妧的那聲冷哼不知婉轉了多少倍。</br> 可祁湛的目光依舊鎖在楚妧的臉上,他看到楚妧的鼻頭微不可聞的動了動。</br> 他能猜到,許是慧嬪與楚妧說了些什么。</br> 那些事情他本是不在意的,可到如今,卻讓他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br> 祁湛沒心思再去計較身旁的兩個人,只將橘子放到了桌上,對著楚妧伸出了一只手,道:“回家罷。”</br> 他的手很漂亮,干凈而修長,拇指上的脂玉扳指光澤瑩潤,在他冷白的肌膚上投出淡淡的光,讓人不自覺的想要握上去。</br> 楚妧的手伸到半空中,就要觸到他掌心時,卻忽然往回縮了縮。</br> 她心里憋著火,不怎么想握祁湛的手。</br> 可是她目光一轉,看到身旁慧嬪的身子往前傾了半分,眼睛死死粘在了祁湛的手上,像是想替她握住似的。</br> 楚妧心臟縮了縮,動作飛快地將手放在了祁湛掌心中。</br> 慧嬪的眼神果然黯了黯,眼角眉梢都流露出一絲淡淡的驚羨。</br> 結合她之前的種種表現,楚妧似乎知道了什么。</br> 女人總是對女人的心思格外敏感的。</br> 好在祁湛未再看別人,拉著楚妧走向門口。</br> 楚妧回頭看了眼慧嬪,那猶帶幾分嫉妒的眼神讓楚妧心緒一動,忽的絆了一下自己的腳,身子不由得向前撲去,眼看就要摔倒了,卻被祁湛一把撈了回來。</br> 他扶著楚妧站定,微微皺眉問:“可扭著腳了?”</br> “沒。”楚妧仰頭望著他,輕聲道:“就是鞋子松了。”</br> 說話間,她還朝祁湛眨了眨眼。祁湛呼吸一滯,有些不確定的又問了一遍:“鞋子松了?”</br> “嗯。”</br> 楚妧堅定的點著頭,腰板挺得筆直。</br> 她的意思很明確,鞋子雖然松了,可是她不想彎腰去提。</br> 祁湛目光冷了冷,也沒有動。</br> 他覺得楚妧今天一天都很過分。</br> 坐在桌上的慧嬪雖沒有聽到兩人的對話,可借著燭火,她將楚妧方才的動作,和兩人臉上的神情看的明明白白,心里也猜了個大概。</br> 祁湛是什么人?他怎么可能當著眾人的面為楚妧提鞋?</br> 楚妧還當自己在大靖不成?</br> 簡直是白日做夢,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便是她姐姐也沒有過這種待遇,楚妧又怎可能會有?</br> 慧嬪本著賣祁湛一個人情,順便打壓楚妧氣焰的心態,對著遠處兩人笑道:“可是世子妃的鞋松了?不如我讓秋霜去幫世子妃緊緊吧。”</br> 祁湛冷冷瞧她一眼,沒有答話。</br> 慧嬪壯著膽子向秋霜使了個眼色,秋霜踩著碎步緩緩向楚妧走去。</br> 聽到腳步聲的一刻,楚妧的眼睫顫了顫,黑亮的眸子微微抬起,好似清風拂過的湖面,泛著一圈圈細小的漣漪。</br> 可只是一瞬,她的眼睫又垂下了。</br> 她的手從祁湛掌心里抽了出來,緩緩彎下腰去,細軟的小手似是要觸碰那錦緞鞋面。</br> 祁湛的心臟沒由來的一縮,忽地拽住了她的手。</br> 楚妧的身形一頓。</br> 然后,祁湛就在眾人的注視下,緩緩蹲下身去,微微掀起楚妧衣裙一角,將她緞面繡鞋的后跟往上提了提。</br> 慧嬪的心也跟著祁湛的動作顫了顫。</br> 那么好看的一雙手,居然去給楚妧提鞋!</br> 就連丁正文的嘴巴也張的老大,驚的眼珠子都要掉了出來。</br> 楚妧也垂頭看著祁湛,黑亮的眼眸中溢滿了暗青色的身影。</br> 她很少從這種角度看他。</br> 他鼻梁在臉頰一旁投下淺淺的側影,嘴唇如往常一樣輕輕抿著,微皺的眉透著幾絲不耐,可配合著他輕柔動作,竟有種意外的傲嬌和深情的感覺。</br> 溫柔極了。</br> 那隨晚風輕輕拂在他額頭的碎發,像是在邀請人觸摸似的。</br> 楚妧鬼使神差的伸出了手,在他頭發上摸了一下。</br> 從額頭一直摸到了后腦。</br> 就像摸自己家以前那只大金毛一樣。</br> 祁湛的動作一僵,纖長的睫毛顫了顫,忽地抬起了眼。</br> 幽深的眸底映著點點細碎的光,定定望著她伸在半空中的手,楚妧的手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趕忙收了回去。</br> 即使他半蹲在地上,氣勢依舊是高高在上的。</br> 就連幫她提鞋的動作都透著幾分優雅,像是在把玩一件上好的玉器,末了,還不忘將她裙擺理好,彈去她裙擺上的灰。</br> 那目光雖是清冷的,可眼角眉梢流泄出的點點光華直叫人臉紅心跳。</br> 他站起身子,用手帕輕輕擦了下手指,重新拉起楚妧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門。</br> 倒是楚妧回頭看了慧嬪一眼,眼底先前那黯然的神色早已消失無蹤,余下的只是波光盈盈的笑意。</br> 元宵賞燈,春日圍獵又算得了什么?</br> 祁湛還幫她提鞋呢!</br> 哼。</br> 慧嬪讀懂了楚妧眼中的意思,如同被風石化般的僵立當場。</br> 她到現在還不敢相信剛才那一幕是真的。</br> 她手不自覺的握向楚妧方才拿過的橘子,狠狠捏了一把。</br> 晶瑩的汁水瞬間浸滿了指尖,連空氣中都漫上了淡淡的酸氣。</br> *</br> 馬車上靜悄悄的,兩人誰都沒有說話。</br> 祁湛聽了丁正文的話,心里憋著一口氣,可楚妧聽了慧嬪的話,心里也憋著一口氣。</br> 雖說楚妧的那口氣因為祁湛剛才給她提鞋的舉動淡了少許,可還算不上完全消散。</br> 她本就是個想象力豐富的人,又與祁湛相處了許久,聽慧嬪描述那些過往時,竟不自覺的將祁湛平時與她相處的細節代入了進去,從而默默得出了結論——</br> 祁湛對佟蘭可比對她溫柔多了!</br> 他陪佟蘭賞花燈,卻把她丟在府里,連傷好了也想不起來帶她出去一次。</br> 他給佟蘭送貂皮,卻從來沒有送過她什么,唯一送她的東西,還是一只活王八。</br> 而自己卻送過祁湛不少東西,最后一枚舍不得吃的蜜餞留給他不說,辛苦套的泥人也送給他了。</br> 更別說他從她身上拿走的首飾了。</br> 拿走了,就再也沒有還回來過,而她卻沒留過祁湛任何東西。</br> 楚妧覺得自己虧極了,心里也不平衡到了極點。</br> 以至于她一下馬車,就頭也不回的走了,連祁湛的手都沒挽。</br> 祁湛的目光冷了冷,靜靜跟在她身后,一句話也沒有說。</br> 進了臨華院,楚妧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而是去了祁湛的書房。</br> 祁湛靠在門檻上看著她。</br> 楚妧從抽屜里找出了祁湛當初從她頭上拿走的蝴蝶金簪,又從他書桌的筆架旁拿走了那只搖晃的小泥偶,目不斜視的揚著下巴,就要走出房門。</br> 可祁湛卻忽然伸手拽住了她的衣角。</br> 力道不輕不重,楚妧卻怎么也擺脫不了。</br> 他望著楚妧圓鼓鼓小臉,輕聲問了句:“去哪?”</br> 楚妧見掙脫不開,索性也不再掙脫,揚了揚眉毛,道:“回自己房間。”</br> 祁湛淡淡道:“那也是我的房間。”</br> 話外之音無非是在說,整個臨華院都是他的,楚妧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掌心。</br> 楚妧從鼻腔里哼了一聲,看著他不答話。</br> 祁湛伸出手想戳一下她的鼻子,可觸及到她猶帶怒意的目光時,忽然頓了頓,輕輕戳了下她懷里的泥偶,輕聲問:“妧妧,你覺得,你是不是該向我解釋點什么?”</br> 那語氣中淡淡威脅的意味,倒讓楚妧慌了慌神。</br> 她心里雖然有火,可是憑心而論,祁湛今天的態度還是不錯的。</br> 當著眾人的面為她提鞋不說,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對她發火了。</br> 楚妧覺得自己也得回他兩句什么。</br> 她攥著手中的蝴蝶珠簪,低頭思索了半晌,仰頭對他道:“慧嬪好像知道佟蘭的死因了,你最好留意一些。”</br> 祁湛一愣,手不自覺地松了半分,定定的看著楚妧。</br> 楚妧以為祁湛被這個消息驚到了,將衣袖輕輕一抽,頭也不回的跑了,只留下祁湛一個人站在原地。</br> 祁湛嘴唇動了動,似乎想喊住她,可喉嚨卻發不出一個字。</br> 他確實被這個消息驚到了。</br> 不是因為慧嬪,而是因為楚妧。</br> 楚妧是怎么知道佟蘭的事的?</br> 自己從來沒有向她提過,府中也不會有人向她提。</br> 就算今天慧嬪與她提及了一些他與佟蘭的過往,可是他確定,慧嬪是不會傻到當著丁正文的面說佟蘭死因的。</br> 可看楚妧方才的表情,像是早就知道了佟蘭死因似的,絲毫不感到驚訝。</br> 祁湛心緒一動,腦中七八個念頭交織在一起,幽深的眼眸在夜色下閃爍不定。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