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過得很快,除了吃飯就是做題,快到晚上八點了,才算是搞定了所有周末作業。她在臺燈下,收拾桌子的時候,忽然就想到了昨晚,護城河邊的那一段很短的散步……
“西西,你電話。”
她跑到客廳,拿起聽筒。
“作業寫完了?”是季成陽的聲音。
她愣了:“季……”
“是我,”他再次確認,“寫完了?”
“嗯。”她攥著聽筒,輕呼吸著。
他說:“那現在下樓吧,到舊車站來找我。”
電話就此掛斷。
她忽然就亂了手腳。
本來晚上出去就沒人會管她,很平常啊。可是被他這么一囑咐,她倒是做賊心虛了,只想著他要自己下樓,還誰都不能看到,很快就拿出最喜歡的裙子和短袖換上,拿了鑰匙,跑出了家門。
樓下有熟悉的叔叔阿姨,散步回來,她一路招呼而過,跑到早先的院內班車車站。因為換了新站,這里已經名存實亡了,不太有人經過。
季成陽那輛黑色的車就停在偏暗處,似乎是看到她了,打亮了車燈。
紀憶跑過去,氣喘吁吁地按了按胸口,副駕駛座的車門就已經被打開了。車門打開的瞬間,她抬頭看,看到他手搭在方向盤上,在看自己小喘著氣……
她低頭,努力告誡自己:千萬不要臉紅,千萬不要啊,紀憶同學。
就如此上了車。
“我們去哪兒?”紀憶看著車開的方向,并非是院外。
“去野外練習場。”
“啊?”紀憶驚訝。
去那里做什么……那里晚上連燈都不會留幾盞的啊。
訓練場外是起伏的山坡和灌木,沒什么實質的圍墻。
季成陽直接開了進去。
車慢慢停在一個視野極度開闊的場地,在黑夜里看不到邊界:“來,看好。”
“嗯?”做什么呢?
“我來告訴你我是怎么開車的。”他言簡意賅。
這一路的疑惑,終于解開了。
季成陽似乎特別有耐心,操作得很仔細,最后看她緊張,終于笑出來:“這里沒有人,沒關系。”
何止沒有人,還沒有燈。
除了車燈,只有月光能照出遠近的一些輪廓。
夜太深,四周安靜得嚇死人,如果不是他在身邊坐著,恐怕自己早就嚇破膽了。
可他似乎真的很了解她最怕的是什么,沒有人圍觀審視,沒有人評價對錯,只有一個人負責給你準備好一切,哪怕她還有很久才能真正學習開車。
他輕踩踏板,然后忽然就點火:“像這樣。”
“還不要停嗎?還不要轉彎嗎?”
車燈照著前路,再往遠處就已經看不清。
她膽戰心驚,他倒是不以為意:“沒關系,照現在的速度,還有十分鐘才能開到盡頭。”
五月的天氣,她竟緊張得流了汗。
結果到盡頭,他說了句“轉彎”,停下了車。
季成陽笑:“看懂了嗎?”
說完就開了車門,下車在這盡頭——大片的灌木前站著吹風。
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去看他的背影,黑色上衣和戶外長褲,如此單一的顏色,將他整個人都融到了黑暗里。
風吹灌木叢,瑟瑟作響,他轉身,她猛閉上眼裝睡。很快就聽到車門打開,季成陽問她:“累了?”她結束偽裝,慢慢睜開眼:“有點兒困了。”
回去時,接近十點。車按照來時的路,開出練習場,一路沿著無人大路往回開。他想抽煙,就開了車窗,暖暖的夜風不斷地吹進來,吹走她臉上的汗。她靠在那里,余光里能看見他手里的煙頭上的星火。
他忽然開口:“還有什么想做,一直沒人陪你做的事?”
“想做的事情啊,讓我想想……”她側靠在座椅靠背上,看他的側臉,“想到再告訴你吧。”
有人肯花時間陪她做任何想做的事,而這個人,自始至終只有一個。從十歲就幫她完成了正大光明坐在院兒里的電影院看一場屬于自己的電影的愿望,到后來,在高原上,陪她看雪山。還有好多,為她挽救瀕死的兔子,甚至為她用杯子造出一道彩虹……
因為得到的少,才彌足珍貴。
季成陽微笑,邊開車,邊把手臂搭在打開的車窗上,彈去了一截很長的煙灰。
筆直的道路,仍舊沒有任何的車和行人,只有兩側照明的路燈,如同沒有盡頭。其實她知道,這條路開到頭,轉過幾個彎就是終點。
到那里,就要和他說晚安了。
到家樓下,剛好路燈就熄滅一半。
季成陽在兩個路口外,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樓門口,終于把煙頭扔到垃圾桶里。
期末考試前一個月,恰好就是民樂團的比賽。
紀憶不得不一邊復習,一邊排練。
其實這段時間,不光是民樂,舞蹈團、交響樂團、體育特長生都要參加各種比賽。不過大多數人都不太復習,附中特長生歷來優秀,奪冠是家常便飯,都能拿到大學保送名額。
所以像紀憶這種刻苦學習的,在樂團里絕對是奇葩一樣的存在。
她排練完,收拾好東西,想著繼續回教室去自習。
忽然就有個師妹跑進來,神色怪異:“紀憶,紀憶,校門口有人找你。”
校門口?
紀憶帶著疑惑走出校門,看到校門口負責執勤的學生,都在交頭接耳議論橫在正門的四輛車。附中門口有車不奇怪,可開車的都是年輕男孩,還是四輛車一字排開,實在很難不讓人注意。而且,這些人實在太有名,都出自最有名的那所工讀學校。
能進工讀的,大多是學校管制不了的未成年學生,或多或少有過一些失足經歷,卻又不夠進勞教所那么嚴重。所以那里和附中,簡直就是地獄和天堂的距離。
尤其在2001年,這種陣勢的混混兒,還是不太常見的。
她認得,其中一輛車上是暖暖的男朋友肖俊,還有經常和他一起的兄弟付小寧。
“西西,”付小寧說話總是很溫柔,半個臟字兒都不帶,甚至比附中的一些差生顯得文明,“找你沒別的事兒,知道暖暖在哪兒嗎?”
“西西,來,那里曬,過來這兒說話。”肖俊不太愛說話,對她倒是客氣。
人來人往,躲著那幾輛車的附中學生都紛紛回頭,看她。
六月底,已經很熱了,她站在日頭下,這一瞬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不出去,這些人一直堵在校門口,出去的話……她根本不想邁出去一步。
“怎么了?”付小寧向著她走過來。
她本能想要退后,就忽然被一個人影擋在前面,竟然是聞訊趕來的班長。班長歷來看不慣這些人:“附中不許外校人進入的,這位……同學請幫忙,后退幾步,給我們放學的學生讓個路。”
付小寧輕笑,噢了聲:“我也沒想進去,就是問西西點兒事兒。”
班長聽他稱呼紀憶小名,反倒困惑了,低聲問她:“你和他很熟?”
紀憶搖頭,含糊說:“我和他不熟。”
她難于啟齒,尤其更難對班長說,這些人都和暖暖有關。
幸好,他們只想找到暖暖,也不想在她學校鬧什么不愉快,就此作罷,付小寧只是最后瞥了紀憶一眼,若有所思地笑笑。
不知是誰,把這件事說給了年級組長聽,紀憶被叫到辦公室,被年級組長和班主任一起訓了一晚上。大概意思是她早被寄予厚望,不要隨便和校外人往來,尤其是這種混混兒,很容易惹出大事。
紀憶真是有苦說不出,含糊著,被批評了整個晚自習。
暖暖后來的解釋是在吵架,所以手機關機了,她抱著紀憶不停求饒:“好西西,我錯了……我悄悄和你說,小叔說期末考試完,要帶我們去游樂園,算我補償你好不好?”
季成陽?她心飄蕩了一下,忽然就軟化了。
“你看,你笑了,”暖暖立刻輕松了,“不過你還真好哄,我們小學春游不就是去游樂園嗎?這都多大了,竟然還要去……哎,別看我,別看我,我就是隨口抱怨幾句。”
她的確很期待,期待極了。
至于暖暖的那個校外朋友,她以為是一個插曲,卻沒預料到,這只是一個開始。
暑假如期而至。
期末考試成績會在十天后公布,到時就會有一個全年級的排名。
然后所有人開始選擇自己的命運,從文理開始,選擇自己不同的人生路。
因為期盼已久,所以在期末考試第二天,季成陽就開車帶她們去了石景山游樂園。北京的游樂園她最喜歡這里,就是因為那座格林童話里的城堡。每次來這里,她都能想起小時候看的那本繁體版的《格林童話》。
暖暖玩了一次激流勇進還不過癮,自說自話又跑去排隊。
紀憶遠遠看著她一邊很有耐心地站在隊尾,一邊拿出手機,就明白她是想找個機會脫離季成陽的視線,好和男朋友電話聊天。
她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脫掉鞋子,把腿蜷起來,下巴墊在膝蓋上看飛來飛去的過山車。
身邊的季成陽,一只手搭著長椅的靠背,另外一只手拿著礦泉水在喝著。
她特別喜歡他今天的樣子,只是穿著黑色短袖和運動中褲,清爽英俊得像個大學生。
也不對,他本來就是大學剛畢業不久。
“下個月去新西蘭?”季成陽打開飲料,喝了口,有冰水沿著瓶身流下來,流過他的手臂。紀憶看著膝蓋上的一道細小的陽光,這是從樹葉的縫隙穿過來的:“嗯,我們民樂團比賽拿了第一,去新西蘭做交流,”她抬頭問,“那里好玩嗎?”
季成陽似乎回憶了一會兒:“還不錯,是個很值得去的地方。”
他說不錯,那一定是非常不錯的地方。
她繼續把下巴放在膝蓋上,看著過山車。
他察覺了:“想去坐?”
“不敢坐,”她輕吐舌頭,“可是又一直想坐,暖暖那個大恐高癥,不愿意陪我去。”
真讓她一個人去坐,她也不敢。
季成陽忽然探身,擋住了她眼前的視線,她疑惑,就看見他又坐直了身子,手里多了一個空瓶子。原來他是發現她的水喝完了:“我去買水,你坐在這里等著,別亂走。”
……她很想說,自己長大了,完全沒有被拐賣的危險。
他很快買回來,還拿著兩張過山車的票。
她看暖暖那邊繞了幾圈的隊伍,估摸著自己回來了她還在排著,就很興奮地跟著季成陽去了。可是真坐上了過山車,看著保險杠降下來,扣在自己的肩膀上時,她忽然有些害怕了……“別怕,”季成陽安撫她,“我在這里呢。”
是啊,他就在自己身邊,一個手臂的距離。
甚至只要動一動,就真的能碰上了。
她安慰著自己,感覺著過山車緩緩開動,然后一個震動后,就開始向著最高點慢慢開去。整個人都仰躺著,視線兩側除了天空,就只有他。
他挺直的鼻梁,還有眼睛……
他忽然碰了碰她的手臂,把手心面向她,紀憶立刻膽戰心驚地把手放上去,緊緊握住他的三根手指,就在想說很害怕的瞬間,整個人都以飛的速度墜落了下去。
第一個高坡是最高的,也是最嚇人的。
其實后來再如何翻轉,她都沒感覺了,因為整個人都嚇得木掉了,只知道緊緊抓住他那幾根手指,眼睛都不敢睜開,就聽著呼呼的風聲在耳邊刮過。最后停下來都沒有任何反應,直到保險杠又升起來,竟然聽到后邊的女孩子嚇哭了……
她睜開眼睛,短暫的模糊視線里,只有他覺得有趣的笑。
季成陽看她呆呆坐在那里,再看看身后哭著的女孩子,終于伸出手臂,把她整個人從座椅上抱了出來,然后牽著她的手,從出口的臺階走下去。
到真正落地了,站在滾燙的水泥地上了,紀憶才覺得自己的腿是軟的。
他們走在樹蔭和陽光的交界處,季成陽剛從煙盒里抖出一根煙,想要咬住。
紀憶忽然嘟囔了一句:“我這輩子再也不坐過山車了……”
他聽到這一句,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惹來經過的兩個女孩子回頭,很羨慕地看著他們。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真正愉快地笑出聲,很好聽。
也是同時,她發現自己仍舊攥著他的手,像小時候一樣,攥得特別緊。
這趟過山車之旅,在吃晚飯時被暖暖狠狠嘲笑了一番。
暖暖嘲笑完她,忙對從服務員手里接過菜單的季成陽說:“小叔,我不吃蔥、姜、蒜、韭菜,不吃動物內臟,不吃帶皮的肉和肥肉,還不吃——”
“西西呢?”季成陽有意打斷。
“我隨便,什么都可以。”她說。
“你沒有不喜歡吃的?”
她想搖頭,卻被暖暖揭穿:“她不吃魚,這還是我觀察出來的,她吃飯從來不夾魚。”
其實……她真的隨便。
不喜歡吃不夾就好,哪怕別人夾過來,吃幾口也死不了人。
季成陽完全意料到了:“女孩子不能太挑剔,但要學會適當挑剔,”他翻著菜單,清淡地說著,“你習慣強調自己的‘不喜歡’,別人才會習慣去注意你,尊重你,愛護你,不過要記住,特別要求有一兩個就足夠了,太多要求只會讓人反感。”
暖暖咬著筷子,眨眼睛:“小叔,你第一次教育人欸。”
他眼皮都懶得抬:“這是做人的藝術。你已經沒救了,不需要教育。”
……
他隨便點了幾個菜,然后才問服務員:“有沒有什么特別推薦的湯?不要是魚湯,我這里有人不吃魚。”身邊的服務生立刻繞開和魚有關的,推薦了一道老火湯。
服務員開單離開。
季成陽這才拿了茶,潤喉:“以后出去吃飯,記得告訴陌生人,你不吃魚。”
紀憶也咬著茶杯,嗯了聲。
季成陽開車把她們送到樓下,準備走的時候,紀憶都下車了,又忽然回身,扒在車窗上仰頭問他:“你學的是什么專業?”
他笑:“哲學博士,還沒拿到學位,在休學。”
她不熟悉的專業,不熟悉的表達方式,原來大學也能休學嗎?
一年后即將面對的大學生活,對她來說是神秘的,尤其前路已經有了這個天才一樣的人存在。哲學……博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