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國,康定十七年,春三月,都城熙春城。
一只春燕形狀的紙鳶在大司農蘇秉承府邸的西北偏院里緩緩升起,尾部長長的流蘇在微風里輕輕飄動,悠閑又靈逸。
蘇亦梨右手掌蓋在眉頭上遮陽,微瞇著眼睛,看著自己親手做的紙鳶越飛越高,嘴角的笑意也慢慢擴散到整張臉上,明艷的眉眼里流露出羨慕的神采,忍不住說道:“大黃,看!飛了!”
腳邊的一只老黃狗開心地響應、不停繞圈蹭著她的腿,跟著歡快地搖動著尾巴。
能飛,真好——蘇亦梨心中想著,抽出腰間的匕首,將絲線割斷,放紙鳶自由。
紙鳶脫離絲線的控制,立即隨風而去。
然而,下一瞬,兩線星火便射向紙鳶!
“中了!”
“偏了!”
院墻外,一女一男兩個孩童的聲音同時響起,女童語氣驚喜又興奮,男童的則透著遺憾和沮喪。
在兩人的聲音中,空中的春燕左胸被射穿一個洞,晃了一下,卻又緩緩借著風力飄飛起來。
老黃狗的尾巴逐漸停下來,眼睛里有些閃爍的恐懼。
蘇亦梨柳眉一擰,一張俏臉突然冰冷如霜,向著星火發射的西邊院墻看去!
“咦?!姐,明明射中了,為什么沒有起火?”男童帶著驚訝的疑問。
“不知道。”女童顯然也很疑惑,卻馬上說道:“一會兒見了爹,問問他。”
“蘇亦姜!蘇亦邦!”
蘇亦梨怒氣沖沖地大喊一聲,拉開偏院的側門,風一般竄出去!
一眼看到兩個人一手持弓,一手持箭,腳邊還有兩個已經熄滅的火折子,正仰著腦袋看著飛遠的紙鳶,可不正是她的小妹和小弟。
突然聽到蘇亦梨的怒喝聲,蘇亦姜和蘇亦邦一臉震驚。只覺一陣涼風迎面襲來,蘇亦梨已經到了他們眼前,劈手奪過他們手中的小弓,猛地砸到院墻上,將兩張小弓砸成了四段。
“蘇亦梨!你做什么?”蘇亦姜尖叫著質問。
“你敢摔壞我的弓箭,我叫我爹罰你!”蘇亦邦站到蘇亦姜身前,色厲內荏地叫道。
蘇亦梨大大的杏眼微瞇,看著蘇亦姜,冷冰冰地說道:“既然無故損壞我的東西,我自然也能損壞你的。”
轉而又扭頭看著矮了自己一個頭還多的蘇亦邦,狠狠地瞪著他,無畏又輕蔑地問道:“你除了會搬出你爹來壓我還會什么?”
蘇亦姜與蘇亦邦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一個十三歲,一個十歲,生母是時任祁國大司農的蘇秉承的第三房妾趙好兒,三人倍受蘇秉承寵愛。
蘇亦梨則是蘇秉承第一個妾氏曲氏所生,十六歲,因個性強悍暴躁而不得蘇秉承歡心。
三個孩子每每見面都像仇人一般。
今日蘇亦姜與蘇亦邦姐弟看到蘇亦梨所住的偏院里飛起了一只紙鳶,搖搖晃晃片刻又掉了下去,蘇亦姜突然想起過年時大哥蘇亦安剛為他們三個做的小弓箭,便偷偷跑來偏院院墻外,只等紙鳶起飛,來試試自己的身手。
結果,便成了眼前的模樣。
平時這兩姐弟與蘇亦梨不和,不過吵吵架,等到下人去通知趙好兒,趙好兒再去找來蘇秉承,蘇亦邦適時哭出來,蘇秉承自然便會責罰蘇亦梨不懂事——欺負弟弟妹妹。
但是今日蘇亦邦射箭輸給了自己的姐姐,又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蘇亦梨搶走小弓摔斷,心里已然十分不是滋味。再被蘇亦梨搶白,面上十分掛不住,不想再示弱,怒火立即騰地燒了起來。
干咽了咽喉嚨,蘇亦邦握緊了拳頭,突然腳下用力一個急沖撞向蘇亦梨,口中說道:“我還會——揍你!”
話音一落,人即將撞到蘇亦梨懷里。
蘇亦梨嘴角輕輕一扯,鼻子里冷哼了一聲,只微微一個側身,便避開了他的身體,一伸左腿,絆住了蘇亦邦的左腿。
“砰”的一聲,蘇亦邦被絆倒在地,結結實實地摔了一個狗吃屎,門牙被磕傷,頓時滿嘴是血,哇哇大哭起來!
“蘇亦梨,你敢打傷我弟弟!”蘇亦姜很快從震驚中恢復過來,怒斥一聲,竟然也撲向蘇亦梨,伸手便去抓蘇亦梨的臉。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打了他!”蘇亦梨反駁的同時已伸手鉗住了蘇亦姜的手腕,用力將她甩到蘇亦邦身邊,轉身斥道:“你們每日里除了會胡說八道,還能不能說句實話!”
“我親眼看到的!小邦還在流血!”蘇亦姜被蘇亦梨甩了一個趔趄,努力穩住重心,站定后,又轉身沖向蘇亦梨,誓要給弟弟討回一個公道。
蘇亦梨想到自己的紙鳶無端遭到攻擊還沒有向他們問罪,卻被他們胡攪蠻纏,氣更不打一處來。柳眉一蹙,一邊擼袖子,一邊說道:“忍你們很久了,今日便好好教訓教訓你們!”
蘇秉承官居大司農,雖不是武官,但早年曾在地方擔任均輸官,倒是經常出入各地,是以習武防身。
而他的長子蘇亦安更酷愛武術,因此在家時時常便教三個妹妹弟弟一些防身健體的功夫。蘇亦梨亦好此道,學得很是認真刻苦,因此身手極好。
此時蘇亦姜豁出去要打蘇亦梨,坐在地上痛哭的蘇亦邦一邊哭一邊站起身,也沖過來幫姐姐攻擊蘇亦梨。
蘇亦梨現在的身手,便是二十三歲的蘇亦安也難在短時間內贏她,更何況是小了她幾歲的蘇亦姜和蘇亦邦。
沒兩下,姐弟倆又被蘇亦梨摔倒在地。
接連摔了三回,蘇亦姜和蘇亦邦再沒勇氣站起來繼續挑戰蘇亦梨,又委屈又氣餒地大哭起來。
“哭!大點聲,很快你們爹就來為你們撐腰了。”蘇亦梨最不喜他們說不過就裝委屈博同情,毫不留情地拆穿他們的把戲。
蘇亦姜抹了抹眼淚,抬起頭,梗著脖子瞪著蘇亦梨,幾乎帶著仇恨般的詛咒說道:“蘇亦梨,你也只能欺負欺負我們,等你嫁到衛將軍家里,看衛將軍一天打你百八十遍,打到你皮開肉綻!”
蘇亦梨微微側頭,雖然心里已有了幾分猜測,仍是疑惑地打量蘇亦姜,問道:“什么衛將軍,我為什么嫁過去?”
“呵!國君新封了一個姓高的人做衛將軍,爹已經請國君指婚,將你許配給他,只等他在都城的府邸安置好,你就要嫁過去。”
帶著獨享秘密的驕傲,蘇亦姜滿臉嘲諷的神情,幾乎咬牙切齒地說道:“聽說那位新封的衛將軍只有十九歲,是祁國最年輕的衛將軍。在戰場上殺了無數蠻人,流血漂杵,你囂張的日子,快到頭了!”
蘇亦梨心頭一沉,向前兩步逼近蘇亦姜,問道:“你聽誰說的?”
蘇亦姜被蘇亦梨身上陰沉的氣勢所震懾,忍不住暗暗向弟弟蘇亦邦身上靠了靠。感受到蘇亦邦也暗暗挺起了肩膀支撐她,蘇亦姜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氣扯起嘴角答道:“我爹和我娘說的,說養你這個只吃飯不干活的小賤人終于有點用處了!你娘也知道,否則她今天干嘛出門?就是親自為你去祈福,祈禱你不要被那個衛將軍打死——”
“死”字剛出一點音,蘇亦梨已經一巴掌甩到蘇亦姜臉上,力道之大,蘇亦姜的身體也跟著向右邊歪了歪,更是差點咬到自己舌頭,只覺得左耳嗡嗡的響。
針扎一般的刺痛和耳鳴聲讓蘇亦姜方寸大失,“哇”地一聲便嚎啕大哭起來。
“你——”
蘇亦邦見姐姐被打,連忙收了哭聲,躍躍欲試地想要還手,最終在居高臨下的蘇亦梨的兇狠目光逼視中,瑟瑟地縮回了身體,繼續抽泣。
蘇亦梨揚起手掌,看著那兩姐弟隨著自己的些微舉動便瑟縮身體,心底怒氣宣泄大半。冷哼一聲,“你們爹寵你們,我不可寵。再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詞,我打腫你另一半臉!”
宣誓完自己的底線,隨即轉身回了偏院,回手將院門狠狠地關上,徒留門外的兩姐弟不停地咒罵著“小賤貨”、“毫無用處的死丫頭”、“要么當寡婦,要么被夫剮”、“等你被打死,我們絕不去收尸”……
等到蘇秉承中午回家,自哭哭啼啼的趙好兒口中得知蘇亦梨打了蘇亦姜和蘇亦邦而直奔偏院去興師問罪時,蘇亦梨早已不見蹤影,只在桌上看到她的一紙留書:
娘,我去大哥那里玩玩,長長見識,您照顧好自己。
“胡鬧!”蘇秉承一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斥道。
“這丫頭是逃婚么?”趙好兒嬌好的臉上隱現愁容,喃喃道:“若是高衛將軍回來,她還沒有回來,可怎么辦?”
蘇亦梨可是當朝大司農的長女,嫁給一個因軍功而成為衛將軍的平民小子,怎樣都算是下嫁。如果她不能按時不回來,趙好兒擔心蘇秉承君命難違,只能將她的女兒蘇亦姜嫁過去。
她可不想自己的女兒嫁給這樣的窮小子——軍功是戰場上用命拼回來的,刀頭舔血,隨時有死亡的危險,她不要自己的女兒成寡婦。
偷眼看了看臉色陰沉得可怕的蘇秉承,趙好兒急得直跺腳,試探著說道:“丫頭可能剛走不久,沒有坐騎走不遠,現在派人去追,來得及。”
隨后又裝作擔心地補了一句:“她一個孩子,自己出門太危險了。”
蘇秉承沒有理會趙好兒,緩緩側頭看向跪在一邊的曲氏,低聲問道:“不會是你出的主意吧?”
嫻靜的曲氏低著頭安安靜靜地跪著,聽到蘇秉承的問話,頭更低了一些,說道:“請大人責罰。”
不承認也不否認,被數落就安靜地聽著,被責罰就安靜地受著,曲氏一向是這樣溫吞的性子,令人氣結,卻又再無可發泄之處。
“打傷了邦兒和姜兒,又逃婚而去,要怎么責罰你才妥當!”蘇秉承冷聲問道。
“請大人責罰。”曲氏低著頭,看不到表情,仍舊只有這一句話。
若是平時,蘇亦梨一定會沖出來大聲抗議:“什么責罰?我娘有什么錯?你為什么總這樣偏心?”
蘇秉承每次都會被這個幾乎沒有學到任何蘇家家教的蠻悍女兒氣得青筋暴起,這也是他十分不喜歡曲氏和蘇亦梨的最大原因——一個像一潭死水,一個像一鍋滾油,母女倆天差地別,都惹他心煩。
此時此刻,蘇秉承倒是很希望能聽到滾油飛濺的聲音。
然而,偏院一片寂靜。
半晌,蘇秉承才壓下火氣,無聲地拂袖而去。
出了偏院,蘇秉承立即向管家下令:“速速派人分四路去四個城門的方向追,務必將梨兒悄悄追回。”
然而,四路人追了半日,卻都在夜半無功而返。別說四條大路,便是小路上駐足的行人或農戶皆詢問了遍,也沒有人見過蘇亦梨的身影。
竟是全然失去了她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