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晚緩緩放下靜修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竟沒有馬上說話。</br> 靜修是聰明人,看到沐晚的臉色便已猜到了幾分,聲音還算平靜:“沐施主,有話不妨直說。”</br> 凌慎行也在看著他,雖然表面平靜,但一雙藏在袖口下面的手卻下意識的握成了拳頭。</br> 沐晚抿了抿唇,決定直言相告:“師太可還記得我當初的告誡?”</br> 靜修喃喃說道:“毒若入骨,藥石罔醫(yī)。”</br> 說完,臉色不由一陣蒼白,她其實并不怕死,但她還想活著親眼見到自己的兒子一統(tǒng)這大好河山,還有自己那個小女兒能夠風風光光的出嫁,她雖然投入佛門,但正如當日沐晚所說,她一直是塵緣未了。</br> “到底是怎么回事?”凌慎行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有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難道是毒已入骨了嗎?”</br> 沐晚點點頭:“這毒十分蹊蹺,哪怕我當初給師太開了藥,但是依然無法阻擋它的來勢洶洶,現(xiàn)在毒性已入五臟六腑,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了。”</br> “可是,我近幾個月并沒有感覺到任何不適?”靜修疑惑的問道,“反倒比之前更加舒暢。”</br> “這也是這毒的奇妙之處,平時潛藏在血脈當中無聲無息,中毒之人絲毫無法察覺,但是一旦毒性入骨便是無藥可醫(yī),毒發(fā)之時便是……藥石罔醫(yī)。”</br> “真的沒有辦法治愈嗎?”凌慎行目光復雜的看向靜修,眼中浮出悲傷的色彩,靜修也正看著他,似苦笑了一下。</br> 沐晚道:“我醫(yī)術(shù)有限,或許還有名醫(yī)……”</br> “不必了。”靜修打斷她的話,“我相信沐施主的醫(yī)術(shù)天下無雙,既然沐施主都說無藥可醫(yī),也不必再去麻煩別人了,依苦尋因,慕滅修道,貧尼命數(shù)已盡,也沒什么可強求的了。”</br> 氣氛一時有些凝結(jié),靜修還算平靜,凌慎行的臉色實在算不上好看。</br> 沐晚瞧了瞧這兩個人,突然話題一轉(zhuǎn):“聽說翠云庵的素齋十分可口,正好我和阿行還沒有用晚飯,不知道能不能厚顏在這里討口飯吃。”</br> 靜修聽了,便笑道:“承蒙兩位施主不嫌棄,素齋倒是管夠。”</br> “那我們就不客氣了。”沐晚輕輕扯了一下凌慎行的衣袖,“阿行,我們快去吃飯吧,我都餓了。”</br> 凌慎行知道她嘴饞,可這個時候提出來要吃飯,顯然有所目的,直到兩人在靜修院里的石桌前坐下來,沐晚熱情的招呼靜修:“師太,您是主人,我們是客人,哪有客人吃飯,主人站著的道理?”</br> 不等靜修推脫,她已經(jīng)上前挽住了靜修的手臂,半強迫的將人按在了椅子上,又殷勤的布上了碗筷。</br> 靜修略顯局促,眼神有意無意的從凌慎行的身上掠過。</br> 母子分別近二十年,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同桌用餐,她心里其實又興奮又緊張。</br> 凌慎行倒是淡定從容,拿起筷子道:“師太不用拘謹,吃飯吧。”</br> 靜修念了聲“阿彌陀佛”后才緩緩拿起筷子。</br> 翠去庵的素齋果然美味,明明沒有什么葷腥可就是讓人放不下筷子,在座的三個人,只有沐晚吃得沒心沒肺,那對母子則是慢吞吞的扒著飯,不時偷偷的看彼此一眼,又生怕被發(fā)現(xiàn)了一樣,頗有些“做賊心虛”的感覺。</br> “兩位施主的感情似乎很和睦?”靜修捧著飯碗,看了坐在對面的男女一眼。</br> 沐晚喊他“阿行”,多么親昵的稱呼,而她也只有在她不記事的時候叫過他“希堯”。</br> 當年督軍得子,自然高興的不得了,大名用了老太爺留下的名字,老太爺病逝的早,知道自己來不及看到孫子,于是就留下了“凌慎行”這個名字,意思是告誡他的后輩子孫謹嚴慎行,而他的表字是督軍歡喜的抱著他們母子的時候,特地讓她這個做母親取的,倒沒什么特殊的含義,只是她那時候剛好看了一本書,書中的主角就叫這個名字。</br> 希堯,希堯!</br> 靜修一遍一遍在心中默念著。</br> 沐晚和凌慎行聽到靜修的問話,不免相視一笑,不需要過多的言語,明眼人自然一眼洞悉。</br> 靜修笑了笑,繼續(xù)低下頭吃飯。</br> 她從住持那里聽到的傳言多不可信,凌慎行如此精明的一個人絕對不會輕易的沉迷女色,能讓他如此傾心的女子必然有她的過人之處,她的一雙神醫(yī)妙手就足夠驚艷了。</br> 也罷,能在臨死之前看到兒子幸福圓滿也算是了卻心事一樁。</br> 剛吃過飯不久,李和北就匆匆過來了,凌慎行知道是關(guān)于剿匪的事情,起身先離開了。</br> 小小的屋子里只剩下婆媳二人,遠處的山上有鐘聲敲響,寺廟里隱約傳來誦經(jīng)的聲音,幽遠而寧靜。</br> 靜修按照慣例,吃完飯是要打座念經(jīng)的,她對著沐晚雙掌一合十,起身去燒香了。</br> 沐晚捧著茶水杯,一邊啜著清淡的山泉水泡茉莉花茶,一邊饒有興趣的看著靜修,一身灰色的寬大僧袍仍然無法遮掩她姣好的身段,哪怕自恃矜持也掩飾不住那與生俱來的貴族氣息。</br> 只見她從香盒中取出檀香,熟練的點燃,嘴里不知道念了什么,又恭敬的對著神龕拜了拜,這才將香插進了香爐。</br> 沐晚本來是在看熱鬧,直到這香不緊不慢的燃了起來,靜修一回頭就看到她不太對勁的神色。</br> 靜修道:“沐施主怎么了?”</br> 沐晚的鼻子比常人要靈敏數(shù)倍,一般人聞不到的味道卻逃不過她的鼻子。</br> 她急忙起身走到神龕面前,鼻翼輕輕動了動,最后落在那三柱燃著的檀香上。</br> “翠云庵中都用同樣的檀香嗎?”</br> 靜修點點頭:“確實都是一樣的。”</br> “可不可以麻煩師太取幾支其他師父房中的香來來。”</br> 靜修雖然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但看她神色凝重便也沒有多問,便讓守在門外的小女尼去拿香了。</br> “沐施主莫不是懷疑什么?”</br> 沐晚此時已經(jīng)從香盒里取出了一只新的檀香,捏碎了放在手心中聞了聞。</br> “這香里加了東西。”淡淡的一句話卻讓靜修神色大變。</br> 很快,其他院子里用的檀香也都一一送來了,沐晚將它們逐個點燃。</br> 看到她在那些檀香面前嗅來嗅去,靜修只覺得驚訝,天下之大,果然什么樣的奇人都有。</br> 沐晚把這些香又一一熄滅放回到盒子里。</br> 靜修忍不住問:“有問題嗎?”</br> “這些香都沒問題,有問題的只有師太盒中的這些。”沐晚皺著眉頭,十分慎重的說道:“這香中含有一定劑量濃縮的洋地黃,如果在身體中日積月累就會形成毒素,在不知不覺中讓人喪命。”</br> 靜修聽了不由一驚:“竟然還有這種事情。”</br> “師太不妨好好想一想,這香是什么人送過來的。”</br> 靜修細想之后才說道:“我這里的衣食起居都由玄惠照料,也就是外面那個小尼,至于這檀香卻是玄妙送過來的,自從慧聰大師去世后,她這個小徒弟就成了我的專職大夫,有事沒事就會幫玄惠照顧我。”</br> 沐晚還記得這個玄妙,會一點醫(yī)術(shù),卻并不精通,雖然是那個會醫(yī)術(shù)已逝的慧聰?shù)年P(guān)門弟子,但也就是虛名而已。</br> 上次她給靜修看病的時候,她的神態(tài)就很不友好,好像是被搶了風頭一樣。</br> “師太,這件事你先別張揚,回頭我告訴少帥,讓他來處置。”</br> 現(xiàn)在就算把玄妙叫過來也問不出什么,只要她矢口否認,誰也拿她沒辦法,但凌慎行不同,他才不會顧及這些佛家禮儀,想要讓一個人開口說實話,自然有的是辦法。</br> 靜修默默的點頭允了。</br> 凌慎行還沒有回來,靜修像是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坐在蒲團上念經(jīng),沐晚坐在一旁,閉著眼睛,似乎十分專心的聽著。</br> 木魚的聲音,念經(jīng)的聲音,雖然枯燥,卻是別樣的安詳。</br> 不知過了多久,沐晚突然睜開眼睛,開口道:“阿行在凌府后院的竹林建了一座佛堂,不出半月就可以供奉香火了。”</br> 靜修手中的木魚有半刻的停頓,不過很快就恢復了敲打的聲音。</br> “他建這座佛堂,一是想減輕奶奶來回跋涉連山之苦,二來,他也存了私心,他在想,如果有朝一日能把他的母親接到佛堂去,一邊可以不打擾她清修,一邊又可以在互相思念的時候見上一面,實在是兩全其美的事情。”m.</br> 靜修終于睜開了眼睛,手中的木魚也停了下來。</br> 沐晚見她有所動容,立刻打蛇隨棍上:“我也曾笑他這個想法太天真,可現(xiàn)在卻有個大好的契機擺在面前。”</br> 靜候似明白了什么,剛要開口,沐晚已經(jīng)直挺挺的在她面前跪了下來,雙手匍匐,額頭抵著冰涼的地面。</br> “你這是做什么。”靜修急得要扶她。</br> 沐晚低聲道:“母親不必驚慌,媳婦這一跪自然不會白跪,還請母親聽媳婦把話說完。”</br> 這一聲“母親”讓靜修的身子顫了顫,本來伸出去的手也縮了回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