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上方是謝準冷漠又犀利的眼神,仿若能刺穿她的皮肉,一點一點凌遲她的心。她不敢看他,蜷縮在軍帳的一角瑟瑟發抖。腳下的縫隙里灌進陣陣冷風,呼呼地盤旋在身側。她身上穿著的還是他那件寬大的袍子,袍角沾染了臟污的泥土,裹在她瘦小的身體上,越發顯得她羸弱不堪。或許是她控制不住的顫抖讓他動了惻隱之心,那難堪的話語終究沒再繼續。
偌大的空間只剩下肆虐的風聲,兩人保持著這怪異的姿勢,誰也沒再開口。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個穿著青色短袍的小仆從端著湯藥從外面走了進來。軍帳一側孤零零地躺著昏睡的澄硯,那人明顯一怔,四下看了一圈才在帳角處看見那兩個沉默的人。
氣氛太壓抑,小仆從吸了吸鼻子,小聲回稟一句:“侯爺,師父讓我送藥來了。”
“恩。”謝準點頭,終于從金月的身前撤了回去。
他重又坐回圈椅里,指了指一旁的澄硯,對那人吩咐:“你服侍他喝下去吧。”
小仆從應了一聲,端著藥碗往塌邊走。
“不要。”金月猛然間回過神來,起身奔過去,一把將那人手里的藥碗打翻在地,“你走。”
那人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不輕,愣了好半晌才嚅囁著開口:“這,這是退燒的藥,師父說一定要喝的。”
“不要喝,不要喝,你快走。”金月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淚,將身前的人往軍帳外推。
“夠了。”謝準低聲喊了一句,“你鬧夠了沒……不是毒.藥,吃不死人。你要是想明早給你的好弟弟收尸,就把人攆出去吧。”
金月踉蹌了兩步,眼淚又滑了出來。他知道她的心思,他知道她擔心那碗藥有問題。
“你回去重新煎一碗送過來。”不再看她,謝準轉向那狼狽的小仆從低聲吩咐。
“是的。”那人撿起地上的湯碗,慌慌忙忙退了出去。
謝準斜睨著金月,好半晌才又緩緩開了口:“我在你心里真的就這樣不堪?”
金月緊咬著唇,半晌搖了搖頭。
謝準冷哼了一聲,又去看塌上的澄硯,酡紅的臉頰在跳動的燭光下反而生出些朦朧的柔情。頹然嘆了口氣:“你曾經說過的話還算數嗎?”
金月抬起頭,茫然地看著他。
“你說,我們一起努力,給彼此一個機會。”
腦中嗡得一聲,金月穩了穩心神,對他虛弱一笑:“自然算數。”
謝準踱到她的身前,定定地盯著她:“你不用這么快回答我,也不要擔心我會對你的弟弟做什么。縱然我心有不甘,也想等他清醒過來面對面地爭一個高下。再者,戰事吃緊,他傷好之后還需再上戰場……”
“我要帶他回家。”金月小聲打斷了他的話,低低重復著那一句,“不上什么戰場,我要帶他回家。”
謝準被她噎了一下,“穿上軍袍哪有私自回家的道理,你想讓他做逃兵?”
“逃兵?”金月詫異地抬起頭,滿眼不可置信,“怎會這樣嚴重……你,你騙我。”
謝準嗤笑一聲,“那便等你弟弟醒來,你自己問他吧。”說著,也不看她了,旋開她的身側,自顧自朝帳外走。
“侯爺。”他的背影太過落寞,金月忍不住喚了一聲。
謝準頓了一瞬,沒有回頭:“你好好照顧他吧,等他的傷口好些了,你便回京城去。”
夜幕漸漸退去,天邊一點紅暈四散開來。微弱的光線灑進卷起的帳簾內,在床榻上映下幾許暖意。
“天亮了呢。”金月揉了揉酸脹的雙眼,拿起水盆的帕子給身前的人換上。澄硯依舊沒醒,只是呼吸平和了許多,額上的溫度還有些燙,比起昨晚來卻降下了不少。
將換下來的帕子依舊放在水盆里泡著,又輕輕掀開被角,去查看他的傷口。手里的動作沒停,嘴里也絮絮叨叨地細語:“雪徹底停了,澄硯你快些醒吧。侯爺說你不能回家,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騙我,要是真的不能回去,我便也留下來吧,去伙房里給田布打個下手,等你打仗回來,我給你開個小灶,你說好不好。”
她一個人說得起勁,身前的人卻沒有半點反應。
昨晚那個被她又吼又推的小侍從又送藥來了,這次有喝的,還有包在傷口上的。一晚上讓他跑了好幾趟,金月有些過意不去。摸了摸內里的袖子,沒摸到錢,到是摸到了一根玉簪。那是從行轅匆匆趕來時沒來得及拿掉的頭飾,換了男裝,發上只用一根束帶系了起來,玉簪被拔下來塞進了袖子里。
她拿出玉簪遞到那人的面前:“有勞小郎君這一夜來回奔走,一點心意,請笑納。”
那人慌忙擺手:“我跟著師父做學徒,將來也是要做大夫的,大夫治病救人是本分,不能貪圖人家錢財。”
金月對他笑了笑,拿著簪子的手卻依舊撐在他的面前:“大夫救人也得收錢哪。”
那人被她的笑容晃得臉頰通紅,慌忙移開視線:“不行不行……我還,還不是大夫呢,我先回去了。”說著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軍中效命的人,沒有油水可撈,卻依然這樣本分單純,甚是難得。金月無奈一嘆,心里生出幾許感慨,將玉簪塞回袖中,給澄硯換傷口上的藥。
忙完一圈,人也實在疲乏了。整日整夜沒有片刻的時間休息,現在身前的人穩定下來,心里緊繃的那根弦終于放松了。金月給他掖了掖被角,靠在床榻邊沉沉睡了過去。
興許是太累了,這一覺睡得極其沉穩,連個夢境都沒有。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身前傳來衣料摩擦的窸窣聲,斷斷續續飄入耳中。她一下子便醒了,猛然間抬頭,慌忙掀開被子去看他的傷口,還好,清晨時換的藥還好好的包在那里。
身后的光線很暗,回頭看了看,原來太陽已經下山了,這一覺竟睡了一整日。身旁的桌上放著湯水窩頭,已經沒有一點熱氣,不知道是不是田布晌午時送來的。
她揉了揉眼,伸了個懶腰。身前那輕微的聲音再次傳了過來,她轉頭去看,正巧對上了澄硯那雙明亮的眸子。
想是已經退了燒,兩頰的紅潤消散無蹤,看起來些許蒼白。他虛弱地對她笑,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伸手去抓她的衣帶:“月姐姐,你終于來我的夢里了。”
眼角處有溫熱的淚滑了出來,她抬起袖子擦了擦,握住他伸過來的手:“你醒了……真好。”
帳外卷進幾縷細碎的風,她的身影映在他的眸中,那樣溫暖。他反手握住了她纖細的手腕,柔軟的觸感帶起陣陣暖流環繞在他的心頭。他溫和地笑,嘴里輕輕呢喃:“你在我的身邊,沒有走。太好了……我不想醒。”
“澄硯,這不是夢。”金月坐到他的身側,抹掉自己不斷滑落的淚,“這不是夢,是真的。”
澄硯吃力地坐起身,抬起手臂將她圈進懷里:“不要說話,每次一說話,我都會醒來,讓我抱一抱,就一會。你等會再走。”
他的身體輕輕顫抖著,金月抵在他肩上,雙眼酸澀難耐。他那樣的小心翼翼,惴惴不安,原來自己讓他這樣眷戀。抬起手臂輕輕抱住他,一任自己的淚水滴落在他的肩頭。
朦朧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帳簾處微弱的明亮徹底消失殆盡。黑暗的軍帳里,只能聽見耳邊他輕輕的呼吸聲,圈住自己的溫暖帶著微微顫栗輕柔柔地包裹著自己,她有一種安心的幸福感,不帶絲毫雜念,讓她想就這樣天荒地老。
帳外有整齊的腳步聲傳來,營地的火堆漸漸點了起來,跳動的紅色擠進空曠的軍帳里,在地上投應出兩個擁抱的身影。
身前的人呼吸漸漸急促,澄硯終于察覺這不是一個夢境,他不斷地顫抖,胸口處傳來甜腥的味道,終于忍不住咳了起來。
金月慌忙從他的懷里抽離,伸手撫他的后背,他蒼白著一張臉,痛苦地捂住腹部的傷口,劇烈的咳嗽牽扯住下腹的疼痛。金月嚇得哭了起來,起身想去桌邊給他倒水。
“不要走,你不要走。”澄硯一把拽住她的衣襟,那樣大的動作,讓他禁不住冷汗淋漓,顧不得傷口處涌出的鮮血,他死死攥住手中那輕飄飄的分量:“你怎能這樣狠心,來見我一面,便又要離開。”
“我不走,我不走啊……你不要這樣。”金月扯著嗓子哭,手忙腳亂地去看他的傷口,“你看,又流血了,你怎么可以這樣,這樣不愛惜自己。”
她抽抽搭搭地摸著眼淚,看他疼得直皺眉頭,嚇得沒了分寸:“澄硯,你怎么樣,你別嚇我,我,我去大夫那給你拿藥。”
“不要走,不要走。”澄硯咬著牙搖頭,用盡全身力氣將她擁在懷中:“不要再離開我了,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