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梅這一覺睡得饜足,再醒過來,已是日落時分。
黃昏淡金色的光輝灑在朱色琉璃瓦上,閃著點點流光。窗戶開得恰到好處,沉色的遠天,已經到了將黑未黑的時候。好似夜幕遮著一層薄紗,朦朧。斜插入半空的無葉枯枝上,落著一對有些胖呼的雀,仰著臉瞧遠方,也不知是在看降落的余暉,還是在盼那將升的新月。
石梅側著身子,單手支下巴望著這動人的景致,覺得安心而滿足。
院子里頭,傳來了“叮叮咚咚”的聲音,似乎是銀鈴鐺在晃動……或者是敲擊?斷斷續續、起起伏伏,竟也能拼成一曲玲瓏動聽的調子來。
石梅下床,穿著藕色長裙,長發披側于肩頭,光腳踩著木屐跑到窗邊,就見院子里圍著一群姑娘。
“怎么了?”石梅出去湊熱鬧,就見園中石桌上放著一大排銀色罐子,大大小小高高矮矮放了一排,紅葉手拿兩個銀的小木魚,正挨個兒敲著,樂聲就是這兒傳出的。
“這是什么?”石梅好奇湊過去。
“是缶啊?!奔t葉笑道,“江湖人喝了酒,就會拿根筷子擊缶作歌,剛剛從太后送來的玩物箱子里翻出來的,多好玩?”
“有趣!”石梅問香兒,“太后送來的東西里,還有小玩意兒呢?”
“有趣的玩意兒多著呢,不過最有趣的還是這個。”說著,香兒蹲下,從桌子下面抱起了一只胖乎乎的黃色虎紋小貓來。
“貓?”石梅見那貓胖得跟個球兒似的,趕緊伸手接了,那貓還甩了甩尾巴,喵喵兩聲,柔順親昵。
“太后說,這貓是前幾日西南進貢過來的,聰敏膩人,所以送來讓咱們一屋子女人養著玩兒呢。”
石梅伸手逗逗那貓的下巴,笑問,“有名兒了沒?”
“正商量呢?!杯慼道,“得取個吉利些的?!?br/>
“那就叫吉利唄?!奔t葉問。
出乎眾人的意料,紅葉與瓚h在院子里坐了一會兒,聊了幾句,竟然投緣得很,非但沒吵起來,還彼此欣賞,果然潑辣女人大多喜歡潑辣女人么?
梅摸著下巴坐下來,將貓放到腿上捏它的耳朵,貓咪舒服地蹭起她來。
“叫招財進寶?”
“太俗了,叫有福?”
“叫小香?”
“才不要!”香兒趕緊蹦著搖頭。
眾丫鬟們七嘴八舌地說著,進來送點心的劉媽媽笑得合不攏嘴,“你們這些個丫頭,要什么招財進寶有福有香???每人都能許一個賢夫才是正經!”
眾姑娘們都笑,陳石梅想了想,點頭,捏捏貓咪的須子,道,“那就叫許賢吧?好不好?”
“許賢?”紅葉說,“這若說出去,非鬧笑話不可,哪兒是貓的名兒,根本就是個人名兒。”
石梅見那貓咪還在對自己搖尾巴,就點點頭,“嗯,你是歡喜著名字,還是想要個其他的?”說著,捏著貓兒白色爪子上厚厚軟軟的肉墊子,“你可保佑我們這里所有的姑娘都能許給賢夫??!”
“喵~”貓兒的叫聲甜甜美美,讓人打心里覺得,這一聲戲言,日后應該能成真的吧。
正在笑鬧,就見忠伯走了進來,給石梅行禮,“小姐,外頭有畫師求見?!?br/>
“畫師?”石梅一愣,問,“畫師來做什么?”
“哦,這畫師是皇城里頭最好的,天下數一數二的丹青妙手,人物山水花鳥魚蟲樣樣擅長。太后讓他來的,說是小姐們房里房外想要些裝飾、或者院子墻上要雕刻,都告訴他,還有匾額什么的,都讓他一并做了?!?br/>
“這好!”石梅一拍手,“你讓他進來吧,我去換件衣裳就出來!”
“是?!敝也鋈フ埲肆?,石梅趕緊轉身進屋,香兒也跟進去,幫著換衣裳,邊道,“梅子姐,剛剛白舍來過了?!?br/>
石梅一聽白舍就眼皮子一抽,想到那人裝老實,不知道瞧了自己多少笑話就來氣,問,“他來做什么?”
“他說他查到了些線索,問你什么時候有空,他有些事情問你。”香兒笑瞇瞇道,“梅子姐啊,白舍好像不是很呆,他給你送了樣東西來?!?br/>
“什么”?石梅不解。
香兒跑出去了,不多會兒,端著一盆花回來,放到了石梅的窗臺前。
“這是什么花?”石梅不解地問,“挺漂亮啊。”
“據說叫天竺蘭!”香兒回答,“白舍說,全中原,只有這一朵,他以前去天竺的時候帶來的?!?br/>
“當真?”石梅湊過去細看,就見著蘭花果然奇特,挺拔的花枝高高挑著,血色的葉子,零零碎碎呈蛾子形,并排開著兩朵蘭花,花朵兒似乎是藍色……但是石梅蹲下來,仰臉看看,竟然成了紫色。
“這花我可是頭一次見著。”石梅贊嘆。
“剛剛忠伯葉看到了?!毕銉盒÷曕止?,“他說這可是世間少有的花??!皇宮里頭都沒有的?!?br/>
“是么?”陳石梅有些意外,問,“那么貴重的東西,白舍送給我了?”
香兒搖搖頭,“白舍說了,這花三天后就要出芽了,出了芽之后,只要將芽剪下,插在一旁,一個月后,就能長出一朵新的來,到時候分了盆,新的給我們種,舊的還是還給他,他種了好久了。”
“哦?!笔伏c點頭,就聽香兒問,“要不要留下?還是還給他?”
“別還跟他?!笔窋[擺手,“這花挺好看的,不要白不要?!?br/>
“對呀!”香兒點頭,“不要白不要!”
“對了!”石梅問,“這花難不難種的?別讓我種死了,他讓我賠就糟糕了?!?br/>
香兒搖頭,“白舍說了,每日曬太陽澆三回水就行?!?br/>
“哦……這樣啊。”石梅點點頭,“那行。”
說話間,就聽到院門外忠伯稟報,說人來了。
石梅趕緊換了衣裳,出去到桌邊坐下。
不一會兒,一個文質彬彬的青衫書生走了進來。
石梅打量他,只見這書生二十多歲年紀,斯文清癯,同為年輕俊美的人物,白舍是倜儻雋爽,俊美過了頭,有些咄咄逼人的樣子。而此人則是言念君子,溫潤如玉的感覺。
“臣,參見公主。”
石梅一聽他自稱為臣,便知道必然是有品階的御用畫師了,還禮,“先生不必多禮,我自幼生在民間,繁禮能免則免?!?br/>
許賢點頭,站起身來。
“先生請坐,如何稱呼?”石梅請他在石凳上坐下,紅葉和瓚h也在打量他。紅葉對文弱書生本就沒什么興趣,瓚h也覺得這書生好看是好看,就是瘦了些,病怏怏的,病書生么……
“在下許賢?!蹦菚卮稹?br/>
“噗……”紅葉沒提防,一口茶噴出來,咳嗽著拿袖子擦嘴,見許賢一臉不解地看自己,趕忙擺手,“沒……哈哈?!?br/>
再看周圍眾丫頭,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石梅懷中抱著見她坐下后跳上來的貓咪,咬牙忍笑。
瓚h笑得揉肚子。
許賢一臉莫名地看著眾美人因為聽了他的名字而笑得花枝亂顫,實在是哭笑不得,等眾人總算是笑完了,他才問,“在下名字,有什么可笑之處么?”
石梅忙搖頭,“哦,不是……”
她本想將貓兒也名叫許賢的事情說一遍,可是又覺得不好,讓人聽了多笑話啊,敢情一群丫頭都急著想嫁人呢。
石梅只好笑而不語,道,“我們不是笑先生,笑別的呢?!?br/>
許賢點點頭,也不多問了。
“聽說先生善書畫。”石梅問,“能否讓先生幫個忙?”
許賢點頭,“公主盡管吩咐。”
“我香坊想要一塊特別一些的牌匾 ,還有,外屋有一個對著街的鋪子,我日后要做買賣,賣香粉的,能不能請先生幫我想想法子,做個雕刻在門口,讓人想要進來買香粉?”
許賢想了想,點頭,“好,公主許我些時日,我要回去畫了圖,再與公主細談?!?br/>
“好?!笔反饝挚醇t葉和瓚h,像是問,你們有沒有什么想要的?
紅葉仰臉想了想,她是個練武的,不好這些,就搖搖頭。瓚h問許賢,“唉,許先生,我看這院子里頭院墻空空的,四壁弄個百花雕行么?”
“自然。”許賢點頭,對王瓚h道,“做院墻的百花圖有圖譜,我一會兒讓人帶過來給幾位挑選,還有一些花柱、木雕……都有圖譜?!?br/>
“那好!”石梅等都是歡喜。
又稍坐了一會兒,許賢站起告辭,一眼看見了石梅窗臺上擺著的天竺蘭,微微一愣。
石梅回頭看到了,笑,“先生認得這花?”
“呃……”許賢點頭,問,“是白舍送來的?”
“先生認得白公子???”香兒回答,“是白公子剛剛送來,給我家小姐生娃娃苗的?!?br/>
石梅伸手掐了香兒一把,渾說什么呢?
“哦……”許賢點了點頭,問,“這花怎么種他說了么?這花可嬌貴。”
石梅點點頭,“嗯,曬太陽,一日澆水三次,是么?”
許賢微愣,隨即挑了挑嘴角點頭,“那我告辭了?!?br/>
“香兒,送先生。”石梅吩咐,香兒趕緊和忠伯一起送著許賢往外走了。
見許賢走了,石梅問,“還是給貓換個名字吧,不然該鬧笑話了?!?br/>
“這大名兒叫許賢也挺好?!蓖醐慼道,“再取個小名兒吧?”
“小名兒……”
石梅想了想,點點頭,“嗯,叫什么呢?”
“叫小福子吧。”這時,忠伯回來了,“福字正好諧個夫子字,福又本身大吉大利”
“小福子……”石梅覺得這名兒還不錯,就聽忠伯接著說,“這貓啊,據說為了好養,都是凈過身的?!?br/>
“?。俊北姽媚飩兌急牬罅搜劬?,湊過去,將貓咪翻了個身,掰著腿看下頭。
“哎呀,你們一群丫頭像什么樣子?。 眲寢尶床幌氯チ?,小福子也是喵喵叫了兩聲,竄進了石梅的懷里,委委屈屈看眾人,那么多大姑娘小姑娘的,調戲它一只貓。
于是,小福子的名號也就坐實了。這小福子特別粘人,尤其愛纏著陳石梅蹭來蹭去的,連晚上睡覺都要壓著背角方才甘心。
石梅這幾天無事,就開始整理香坊,理出了好多書和筆記來,都拿到了房間里,一頁頁重新抄錄,書也認真看。
另外,石梅也沒忘記養那盆天竺蘭,就等著它長出傳說中的新苗來,可左等右等,苗兒沒長出來,說是有事要問的白舍也沒出現。
一轉眼過了三天。
這天午后,石梅在香坊里頭翻出了幾本書來,是關于花的。
花也是香粉的一種重要材料,每一種花都有特別的香味和功效在里頭。因此,石梅坐在一個小木凳上,一頁一頁地翻看起來……突然,他看到其中一頁的花有些眼熟,才猛然想起來,正是那天竺蘭。
石梅就認真看書上怎么寫的。
書上對天竺蘭的描述果然是世間罕有,極其珍貴。石梅又往下看,最后一行,有句話引起了石梅的注意――蘭花最忌陽光與潮濕,需要陰著干養,偶爾灑一些水,多了即爛根,三日必死。
“??!”
香兒正在一旁幫石梅粘碎了的筆記呢,聽到石梅突然大喊一聲,驚得她蹦了起來,問,“怎么啦?”
石梅扔下書站起來就往外跑,嘴里嚷嚷著,“哎呀,中招啦!”
香兒不明所以,急匆匆追出去。
石梅回了房間一看,果然,就見花盆里的天竺蘭已經蔫了,整棵枯萎。
“糟了!”香兒也看見了,“怎么死了呀?不是給它曬太陽澆水了么?”
“就是因為這樣才死呢!”石梅氣壞了,“中了計了!”
“中什么計?”香兒一臉不解。
正說話呢,就聽外頭一個小丫鬟進來回,“小姐,白公子來啦!”
石梅聽得眼皮子直跳,伸手拿起花盆,交給香兒,道,“給!”
“干嘛?”香兒不解。
“毀尸滅跡!”石梅說,“還有,去把門關了,別讓他進來!”
“這……”香兒捧著花盆不知如何是好,卻聽門外有人涼涼來了一句,“晚了?!?br/>
石梅和香兒一驚,轉回頭,就見白舍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到了院子里。就見他靠在門口的柱子邊,透過窗戶看著房里的石梅,當然,還有香兒手上的那一盆花。
石梅就見白舍沒什么表情的臉上,好看的一雙枚微微挑著,眼中流過一絲淡到幾乎看不出來的笑意。
裝的!那人之前的純良絕對是裝的!
石梅再一次后悔自己遇人不淑,那人根本就是不熟的時候一副冷漠樣子,認識了就一肚子壞水!
白舍看了陳石梅一會兒,輕啟雙唇,吐出幾個字,“養死了啊……”
“你教的法子?!笔愤€挺冷靜。
白舍更加冷靜,“證據?”
“香兒!”石梅看香兒。
香兒點頭,“對啊!我能作證的。”
白舍對石梅說,“她是你的人,不算?!?br/>
石梅咬牙,果然被揪住不放了,就道,“我賠你。”
白舍有些吃驚,“陪?”
“我是說賠你花!”石梅臉上紅了。
白舍若無其事點頭,“這花絕種了?!?br/>
“那賠銀子?!笔防^續咬牙。
白舍微微挑起嘴角,“銀子我有。”
“你……”石梅氣著了,問,“那你想怎樣?!”
白舍想了想,道,“明日早上我來接你,給我去幫個忙,還是關于香粉?!闭f完,轉身出去了。到了院子門口,不忘回頭對石梅道,“對了,早點起來?!?br/>
石梅氣得都說不上話來了,這時候,小福子正好從院子外頭逛進來,跳到了門口的花臺上,對著白舍,喵了一聲。
白舍看到了它,微微一笑,輕輕摸了它一把,徑直出門,又留給了石梅一個,看著應該是在笑的背影……
“梅子姐……”
石梅聽到香兒叫她,氣呼呼轉過臉,就見香兒笑得有些尷尬,“他好像……真的不呆啊?!?br/>
石梅長嘆了一聲,伸手將那蘭花拔了出來,道,“多可惜啊,要幫忙直接說么,搞那么多花樣。”
但是她一拔,才發現這花根本沒根。
“哎呀?!毕銉航辛似饋?,“梅子姐,我們被騙了!”
陳石梅無力地看她,“你才知道被騙???”一想也是,剛剛看圖,那天竺蘭是很大一束長在一起的,哪兒有單獨就一枝的?這白舍太可惡了。
“咦?”香兒突然道,“下面有東西!”
“什么?”石梅湊過去看。香兒將花盆放到了桌上,扒拉開泥巴,就見里頭有一個檀木的匣子。
石梅接過香兒挖出來的匣子看了看,“這什么?”
說著,她將匣子打開,就見里頭……有一個銀色的古舊香爐。這香爐極為精致,蓋子是一整之鳳凰,周身盤龍,那微微有些泛烏的銀質還帶著一股古樸的韻味,一看就是有些年頭的古物了。
“梅子姐?”香兒看石梅。
石梅拿著這個只有手掌大小的香爐端詳了一會兒,就往香坊跑。她找出一本書來翻了翻,指著書上一張圖譜又驚又喜,“香兒!這是寶貝,是漢時的鎏銀龍鳳掌爐!”
“真的呀?”香兒也驚喜,想了想,問,“那梅子姐……咱們這次好像沒虧,是么?”
石梅愣了愣,將小香爐放到了桌上,摟過跳上桌子的小福子摸了半天,懶懶道,“嗯,還行……哼。”</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