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的操練后,三千鄉(xiāng)丁被教授了如何以行伍站位,天子巡閱時如何喊萬歲,可卻沒有教他們該如何回答天子的問候。
主教官胡萬四也未料到天子竟如何親善,還會主動問候鄉(xiāng)丁……
于是,有的鄉(xiāng)丁回答「不辛苦」,有的繼續(xù)喊「萬歲」,還有的甚至反問「你就是皇帝啊」……
胡萬四忙連聲喝止:「都閉嘴!不得胡言!」
李曄擺了擺手,不以為意。
待場內恢復安靜后。
李曄即興道:「朕非是草木無情之人。朕知曉,眾鄉(xiāng)鄰平時忙于耕作,少有休息,如今好不容易得了閑時,卻又要被遠路拉來此地操練,心中必定有委屈……」
下面三千鄉(xiāng)丁,俱值青壯年,胸中尚有熱血。于他們而言,能親見天子、耳聽天子教誨已是平生未有的喜事,如今又聽天子說得在情在理,竟能考慮到他們的感受,即便心中有委屈,也早顧不得了。若不是這幾日胡教官一再申明紀律,偶爾還用軍法恐嚇,他們此時便想大聲嚷出來,好教圣天子知道他們一點也不委屈……
「但是,」卻聽高高在上的天子話鋒一轉,「眾位俱是大好男兒,是無畏的壯士,受點委屈算什么。男兒在世,也只有受得委屈,方能有所成就。
「而且眾位抬眼看看這世道,女干佞當?shù)?,盜匪橫行,摧毀了我們辛勤經營的家園,奪了我們祖輩世代耕種的田地,甚至還要殺我妻兒同胞……眾位飽受其苦,想必已無需朕再多說?!?br/>
這些年來,關中百姓無不飽受戰(zhàn)亂摧殘、盜匪禍害。
這三千鄉(xiāng)丁自是不意外。
他們被勾起往日慘痛經歷的回憶,無不恨得咬牙切齒。
有的已忘了軍紀約束,大聲嚷叫出來:山匪最可恨!殺盡這些亂賊!……
李曄趁著群情激昂,為今日的即興訓話做結:「因而朝廷要組織爾等鄉(xiāng)練,教授行伍本領,除盡天下女干佞,保護爾等之親人和家園。亦望爾等勤心苦練,莫要負了朝廷?!?br/>
三千鄉(xiāng)丁不知如何響應,唯紛紛山呼萬歲……
訓話畢,李曄未下將臺,又叫來胡萬四,當著三千鄉(xiāng)丁囑咐他:鄉(xiāng)丁非軍漢,雖是以行伍標準操練,但終究有別,在操練中,要多言語開導,不要動輒打罵;多點耐心,少點軍法。
前排鄉(xiāng)丁們聽見了,自是開心不已,頌贊天子。
胡萬四唯躬身領命。
李曄下將臺后,又私下囑咐胡萬四:鄉(xiāng)練只有短短數(shù)十日,而行伍操練全在平日之功,因而,需按鄉(xiāng)按村建構起基層組織,挑選合適的人擔任各鄉(xiāng)各村的鄉(xiāng)練長,以便鄉(xiāng)丁們返鄉(xiāng)后,也可抽閑時練習,精長本領。
胡萬四再次領命,并向天子跪地保證……
離開灞橋驛,返京途中。
李曄又向杜讓能詳細詢問了鄉(xiāng)練中的諸多事宜。
重點是征役制度。
自改兩稅法后,朝廷事實上已取消了征役,所有勞役均攤入兩稅,以錢財糧帛的形式征收。
如今為推行鄉(xiāng)練,便又要改兩稅回租庸調,重啟征役。
當然也不能完全改回租庸調,只是再次將賦稅和勞役區(qū)分開來。
比如原來的「庸」,意為輸庸代役,即可用絹帛代輸征役,如今朝廷不缺錢財,缺的是人力,自然不能再允可輸庸代役。且原有的租庸調中還包括徭役,又稱色役,即正役之外的勞役征用,考慮到如今民力枯竭,百姓生活艱難,也不宜采用,以免涸澤而漁……
好在朝廷目前掌控地域有限,且關中人多地少,再改動稅賦征役聽推行下去,也并非難事。.
添回征役,便要適當減輕田賦兩稅,戶部目前正在核算中
。而重啟征役,杜讓能的建議是,不再有正役和色役之分,統(tǒng)一核定勞役四十日。若超出四十日動用民力,當減扣賦稅,或直接計日發(fā)放餉錢……
這是杜讓能和戶部的職事。
李曄大概覺得還行,便點頭稱善。
只是另囑托杜讓能,賦稅是朝廷財政收入的基礎,勞役和鄉(xiāng)練是調用民力的核心,這些也都關連到每一個百姓,當格外謹慎。
李曄方回到京城,就有人來報,王行實入宮求見。
王行實乃同州刺史、兵馬都帥王行約之弟。
他不待在同州,跑來京城干什么?
「召他覲見。」
不管怎樣,先見了再說。
「臣王行實,叩見圣上。恭祝圣上萬年?!?br/>
「平身?!?br/>
李曄瞧了王行實片刻,中等身材,與武將相比缺乏精悍之氣,和文臣類比又不見斯文……總之,未有什么特殊之處。
「王將軍此來京城,想必是有要事吧?」
「臣萬萬不敢當,不敢當?!雇跣袑嵖磥響B(tài)度謙恭,「家兄原預備親自入京來叩見圣上,向圣上當面請罪,只是身兼守土之責,不敢擅離,故而特遣微臣前來向圣上請罪?!?br/>
「哦?何來請罪之說?」
「王氏一族世受天家恩澤,家兄又蒙圣上垂青,托付于同州事務,當盡心盡職以圖報效圣上……卻不想,臣兄弟二人才能卑淺,致使疆土淪喪,未盡守土之責,如今又有華州韓氏逼迫,意欲侵犯同州……
「家兄深敢慚愧,守土無能,故派微臣來向圣上當面請罪。」
繞來繞去說了半天……原來是擋不住華州的兵鋒,擔心被華州并吞,便跑來自己這里搬救兵來了。
李曄最近忙于內政,加之神策軍兵敗,不得不留心劍南的動向,至于各藩鎮(zhèn)間的你討我伐,他幾乎只有精力來關注鳳翔了。而華州與同州的事,不甚了解。
不過想想也屬正常。
華州與同州本屬一體,中間原有渭水相隔,如今華州的兵鋒已跨過渭水,兩州間便再無山川阻隔(洛水徑流太小,且并非完全東西走向,如已落入韓建之手的蒲津關,實際已位于洛水以北),一馬平川,且同州相對地勢較高,韓建如今盡占兵力物力上的優(yōu)勢,當然得趁機兼并同州全境,不留后患……
李曄安撫道:「王將軍放心,韓建為人向來忠實,駐華州以來,一直守境安民,不是那種貪得無厭之人,前番與同州起兵戈,也不過是個誤會。王將軍且管放心回同州,朕即日便安排朝廷向華州下詔,叫韓建安守本分,不得窺視同州?!?br/>
「謝圣上……」
王行實嘴上拜謝,其實一點都不放心。
上次華州大舉入侵同州,正是得了朝廷的暗中支持,他難道會不知道?所以朝廷會幫著他們去打壓韓建?
再說了,即便朝廷明面上向韓建下了詔令,韓建便會乖乖聽話,再不來惹同州的麻煩?
還說韓建為人忠實?誰信誰不夠數(shù)……
但天子已金口玉言,王行實唯有拜謝請辭。
退出禁宮后,王行實越想越不放心,尤其是聯(lián)想到如今同州的局勢,以及離開前家兄的千叮萬囑……
他決定去拜見張濬。
聽說如今朝堂上,張濬最得天子寵信……
張府。
一只裝滿珠玉的寶箱,和王行實滿臉諂媚的笑容,讓張濬既感到厭惡,又莫名的得意。
想當年他于邙山求學時,就常聽尊師教導,于他們這種平庸出身之人,學得縱橫治國之術,方可登堂拜相。
只有當了宰相,做了京城的官,才有無數(shù)小
人趕著來奉承你,送你金銀錢財,享受世間的榮華富貴。
這也是他努力求學并出山入仕的夙愿。
可等他入了京,做了官,甚至做了宰臣后,才發(fā)現(xiàn)世道早就變了。
如今朝中官員,只徒有虛名,毫無職權,非但不會有人來奉承你,反過來,還要去討伐地方藩帥、幕佐,找好靠山,才能在朝中坐穩(wěn)位置。
于是他又總結出一條經驗。先要輔助天子安定天下,恢復天子與朝廷的威嚴,如此,才能重拾當京官的威風。
當今天子勵志圖強,才半年的時間,如今便見著了起色……
張濬收起他腦海里的聯(lián)想,拈須一笑:「王賢弟太客氣了。」
果然還是錢財好使……王行實忙應承道:「區(qū)區(qū)薄禮,不成敬意,還望張相公笑納?!?br/>
「說吧?!箯垶F也懶得裝清高,直接問道,「拿人錢財,替人當差。王賢弟帶著如此厚禮來找老夫,是要老夫替你辦什么差事?」
「哎喲喲,張相公這是說的哪里話?放眼大唐,除了當今圣上,誰敢讓張相公辦差……」
王行實拍了半天馬屁,見張濬不接話,只得尷尬道,「卑職確實有一難處,除張相公外,怕是無人能幫忙?!?br/>
接著將白天入宮面圣一事道了出來。
張濬聽罷哈哈一笑:「老夫還以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一封詔令嘛,王賢弟放心,包在老夫身上了?!?br/>
「謝張相公成全……」
王行實嘴里應著,可卻是一點也不放心,只得把話說得再直白些,「張相公怕是不了解,韓建那廝甚是狡詐,就怕他得了詔令,嘴上答應了,可暗地里仍是不收手……」
張濬面露不悅:「王將軍的意思,是說朝廷的詔令如同廢紙,約束不了王建?」
「卑職不敢,卑職絕沒有這個意思?!雇跣袑嵜κ缚诜裾J,「是韓建那廝太過狡詐……卑職是想,朝廷若是能把蒲津關還給同州,有此險關在手,哪怕他韓建再狡猾陰險,也不敢亂來……」
張濬聞言,差點沒大笑出聲。
你還真會做白日夢。
看在錢財、主要是看在難得有人孝敬的面上,他克制住了,只冷聲回道:「你們若是想要回蒲津關,只管自己去奪,朝廷絕不礙事?!?br/>
王行實也知道這個想法太過天真,轉而又道:「卑職以為,沙苑與蒲津關,即便不能還給同州,也當交由朝廷代管,憑什么讓他韓建占了去?張相公有所不知,韓建那廝野心不小,自得了沙苑后,如虎添翼,不斷地從河東采購戰(zhàn)馬……長此下去,怕是會對朝廷不利?!?br/>
他的這句話才有點思考價值。
但張濬也并不會去思索如何去奪沙苑和蒲津關。
因為他很了解,天子不會同意這樣做,如今天子一心撲在內政上,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輕易興兵的。
即便要興兵,天子要解決的也是西邊李茂貞,而不是東邊的韓建。
再說了,王行實用的這一招火中取栗,挑撥朝廷與韓建興兵,然后他們同州趁機謀利。就這點小伎倆,張濬會看不出來?還會上當?
張濬在思考另一個問題,王氏兄弟已被韓建逼到了何等地步,以至于要來向朝廷求援……
張濬在屋里來回轉了一圈,停下來再望向王行實時,眼神里帶著關切:「王賢弟今日特地來訪,還有厚禮相贈,老夫甚是感念,有些心里話,便也跟賢弟直說了吧?!?br/>
王行實心里一緊,忙問道:「什么話?」
「老夫一直侍候在圣上身邊,圣上的心思,多少還是能猜摸一點……」
王行實打起精神,緊緊盯住張濬的嘴巴。
卻見后者搖頭嘆道:「同州怕是難保。」
王行實受此驚嚇,忙問道:「張相公何出此言?」
張濬此時卻絲毫不急,徐徐道:「前兩月的事,王賢弟知道多少?」
前兩月,韓建集華州之力入侵同州,王行實當然知道背后有朝廷支持……
王行實十分識趣地答道:「只知曉一點皮毛……聽相公之意,莫非還另有隱情?」
「告訴賢弟也無妨?!?br/>
張濬也不遮掩,將朝廷督促韓建出兵的來龍去脈,一一詳告。
這一次,王行實著實驚住了。他知道韓建背后有朝廷扶持,可他不知道原來韓建一開始并沒打算入侵同州,是朝廷一再慫恿、并許以厚利后,才出的兵……
張濬這時又道:「王賢弟也別怪朝廷偏心,當初可是你的長兄王行瑜率先出兵占了梨園寨,朝廷無奈之下才出此下策?!?br/>
「是是……」
王行實唯有應和,順便罵一句自己已故的長兄,「都是逆賊王行瑜之過?!?br/>
他總不能當著張濬的面罵天子和朝廷吧……
「以相公看來,前兩月的事,和今日又有何關聯(lián)?為何相公說今日同州不保?」王行實低聲求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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