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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93章 舊事白

    徐懷水罰跪在丹墀下,戶部侍郎方懷遠入了皇后的嚶鳴宮,當著帝后與大長公主的面,將消息又重復了一遍。
    ——梅鶴庭遇雪山崩,搜尋三日人影無蹤。
    無論再重復多少遍,這都是事實,不是一句口誤或耳誤便能僥幸免去的事實。
    “怎會如此?”
    皇帝的燕爾之樂被突如其來的噩耗打破,眉宇間的款洽之色蕩然一變轉為肅穆。他拂動裼衣的大紅袖擺,“加派人手去尋!朕要爾等將梅卿平安找回來,不容有失。”
    宣明珠自方才起,耳中便嗡鳴作響,好幾次想端起手邊的茶定神,那茶盞卻在茶托里喀喀輕顫,如有千斤之重。
    皇帝這一聲令下,讓她回過神,穆色起身:“陛下,此事全交由我辦,我欲向陛下借一人,北衙禁軍林故歸,可行?”
    她的語氣快且明晰,并非請旨商量的意思,而是陳述。皇帝自然說好,好字剛落地,宣明珠即刻斂袂轉身。
    緩過最初那口氣,她頭腦中飛速分析當下的情形:西蜀距離上京有千里之遙,來信的時間至少是三天前,而信上說兵丁已尋人三日,那么雪山塌方至少發生在六日以前。
    兩地相隔路遠,來往消息滯后也是有的,再者兵士雖然活未見人,卻也死未見尸,這便給了人極大的希望,說明梅鶴庭生還的可能很大。
    眼下,宣明珠唯有用這個說法來安撫自己。他們之間可以從此各走各路,但她要這個人好好地活著。
    趨行至階下,徐水生一見大長公主出來便奮力自掌嘴巴:“啪,奴才糊涂,啪,奴才該死!奴才一心愿望陛下新婚大吉,不敢讓雜事觸主子霉頭,殊不知好心辦了壞事,奴才該死!”
    宣明珠面寒如水地瞥眼:“你不必念秧經,此刻本宮無暇,過后且看本宮饒不饒你。”
    話才說罷,黃福全神色惶恐地從白石拱橋下的角路跑來,還未等開口給他不成器的干兒子求情,大長公主便甩袖徑直而過,側頭那凌厲一瞥,刺得他心頭一個激靈。
    黃福全當即便伏地泥首,不敢再發一言。
    昭德門外,身著一身烏銀鎧甲的林故歸得到召令,立時來至。
    宣明珠見到他步履不停,且行且吩咐:“從你營中點三百精銳,將軍領隊,整裝后速至公主府待命。”
    林故歸快步跟隨在公主身后,一面聽一面點頭。他原本便隸屬于宣明珠的麾下,前不久雖然兵符交還,重新編入了禁軍,可對待公主殿下恭敬如昔,無不聽從。
    林將軍去,宣明珠的人影也到車駕邊,快聲吩咐迎宵:“去太醫署尋兩位擅治外科凍傷的太醫,年紀不宜長,速來府里。”
    說話間挽裙上了車,又挑簾吩咐松苔:“去豐安坊何不留巷東數第三家,請我父皇當年的副將杜老將軍,杜老脾氣重,若請不動,便說昭樂有要事相求杜伯伯。”
    兩婢領命點足躍身而去,身影一向南一向北如分飛之燕,頃刻不見了蹤跡。同時馬鞭脆聲揚落,馬車向公主府急馳而去。
    宣明珠才到府不一時,林故歸便領了三百精兵,隊形整齊地來到公主府外,烏泱泱一片鐵戈重鎧,陣仗浩大。
    隨即,杜守旌老將軍亦至,隨后,兩位太醫亦至,迎宵與松苔亦回。
    宣明珠顧不得一些虛禮,請杜林二人下首落座后,將西嶺雪山的情況大致說明,徑問杜老將軍:“父皇與我講過,當年他北征烏孫曾受困于雪山,遇雪塌方,當時是身為先鋒的您老將父皇從雪堆里扒出來的。明珠欲請教幾個問題。”
    她的語速極快,眸色中有一種極為沉定、又極為威儼的光芒。老將軍恍了一下子,知道事關緊急,知無不言。
    “殿下問有無可能人被埋在雪下后離開原位,被流沖到數里之外?老臣以為,按常理,可能不大。若被塌雪埋住,頭一刻鐘的救援至關重要,至多撐半個時辰,便是極限了。至于殿下最后一個問題——有無可能會尋漏,臣以為除了搜尋之人細心與否外,也與被埋之人的衣色有關,若衣深,便利于找尋,若衣淺混同于雪色,便……”
    說到這里,他隱晦地向宣明珠搖搖頭。
    宣明珠喉嚨哽動了一下。至多半個時辰,他卻三日未見,衣淺不便找尋,他恰愛穿白衣。
    一切都在指向一個危厄的結果,她扣掌穩住心神,轉問林故歸,“按行軍速度,幾日可達西蜀嶺山?”
    林故歸道,“日行二百里,大抵八日可至。”
    “六日。”宣明珠眉間紅痣若熒,聲色決然。林故歸愣了一下,聽公主殿下加重聲量,“輕裝騎行,此為軍令。”
    林故歸心中迅速衡量了一下,若一人兩馬,日夜加緊行速,六日應當可至。
    他游弋目光看了眼公主的掌心,起身抱拳,洪聲道:“卑職接令。”
    一旁的杜守旌注視著這位殿下點將的神情,想起上次見她,還是在公主的及笄宴上。先明帝爺恩恤,邀請他們這些老伙計入宮觀禮,旁的王公貴女及笄,都是賜服加玉笄,明帝卻別出心裁,非讓昭樂長公主在成年之日挽弓射彩綢,一臉的驕傲炫耀神情。
    而長公主連射十五箭無一不中,明帝大笑數聲,連道數次“吾兒似我”,開懷得仿佛不知該怎樣寵愛這個女兒才好。
    今日,杜守旌依稀在大長公主的神態中,又見當年明帝的豐采,動容起身:“老臣雖致仕多年,亦多聞梅大人人品貴重,具德清行,老臣請令同行。”
    宣明珠同時起身頷首:“便是杜伯伯不請纓,明珠亦要腆顏請求您同行。您有經驗,有您坐鎮明珠方安心。”
    她頓了一頓,眉間露出一抹愧色:“為我私事,勞您老天倫之年猶要奔波,明珠愧矣。然不得已,待杜伯伯歸后,明珠親為您接風致謝。”
    杜守旌道,“殿下無需如此,此行為公,老臣義不容辭。”
    “不,是私事。”宣明珠睫影輕黯,嗓音低沉了一瞬,很快又抬起頭,“全托諸位了。迎宵、松苔,你們也隨行,就算把山翻個個,活我要見到他的人——”
    后面那句話,她說不出口,最終垂睫輕語:“把他帶回來。”
    不是不知道遠水解不了近火,西蜀太遠,雪山太寒,已經過去六日,行軍又要六日,他倘若真已出了什么事,這一切都是無用功。
    可懷揣著那份僥幸,她不能不做出對策。
    眾人領命而退,稍作準備后即刻出京。從宣明珠得知消息,到召集人手整隊出發,前后不過一個時辰而已。
    廳子曠靜下來,宣明珠的最后一分力氣也似用盡了,扶著椅子坐下來,眉目間茫茫,哪里還有前一刻的鎮定自若。
    澄兒和泓兒方才被殿下氣勢所懾,一直不敢言語。此時見殿下側面如石,若有所失,不由得緩聲安撫道:“殿下您別急,梅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您且先……”
    宣明珠隨她們的視線低頭,發現自己右手掌中扣著一只越瓷的茶蓋,是從宮里帶出來的,先前竟一直未察。
    她怔愣一霎,甩手撂開那枚茶蓋,掌心被硌出一道蓋紐的洼痕,紅得刺目。
    “把姜瑾叫來。”女子蜷起掌心啞聲說。
    姜瑾在梅宅接到殿下的急召,不知有何示下,忙不迭的入府拜見。
    走入廳中,他不知為何覺得安靜的出奇,不等見禮,便聽公主在上首問:“你公子去西蜀時,帶去幾套裘服,都是什么顏色?”
    姜瑾不解地結舌,他以為殿下急召他來是出了什么事,卻只是問公子的服色嗎?
    繼而,他忽然抖擻精神,莫非殿下終于開始心疼公子,擔心他去往西嶺冷不冷了?連忙帶著幾分歡喜回說:“屬下與公子在益州分別時,公子帶了一件白狐毳的,一件云月羽緞的。”
    都是白色。
    宣明珠閉了下眼,一口氣息堵在喉間吐不出來。
    也許不該問的,她自己都不知為何莫名喚來姜瑾,只為了問他穿的是什么顏色的衣服。
    似乎就為了讓亂成一團麻的心里,抓住一點確切的東西,來判斷他的安危生死。
    “你退下吧。”宣明珠不敢多想,不能多想。
    “殿下?”姜瑾終于察覺氣氛不對,斗膽抬眼看向公主。
    只見那張精致昳麗的面孔似蒙一層陰翳,他急忙問:“屬下敢問出了何事?……可是我家公子,出了何事?”
    他逗留不肯去,泓兒望了眼公主,便輕聲將梅大人在雪山出事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姜瑾。姜瑾聽后如遭雷劈。
    西蜀多年無雪災,偏偏今年就有了,西嶺幾十年都安安生生的,偏偏公子一去賑災,就遭遇大雪崩,還被埋在雪里找不見了,這都是打哪說起的事?
    余小七他們都是死人嗎!不管公子穿黑穿白的,那么個大活人、那么個大活人怎么可能找不見!
    他心頭被一股巨大的恐慌籠罩,雙膝跪倒在地,悲戚地望向公主。“殿下,求您一定找到我家公子,公子他怕寒,身子受不住……”
    他忽然想到什么,找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向前膝行,紅著眼道:“殿下,求您多想想我家公子,您想著他念著他,公子便不舍得出事了。”
    頓了頓,姜瑾下定決心般一鼓作氣說道:“有件事,公子令屬下死也不許說,但如今公子生死未卜,屬下只能求殿下垂憐,求殿下原諒公子從前的作為,盼著他回來——殿下可知,公子曾為您受錐心之苦?”
    宣明珠腦仁被鬧得生疼,五年前的事她已知道,正因知曉,正因不敢去深想他當日遭的那份罪,所以這段時日以來她一直在逃避著想他。
    眼下人命為大,難道她還會去計較這個不成?
    “你下去吧!本宮都知道,本宮現下不想聽這個。”
    姜瑾腦子轟然一聲,他忽然明白了,怪不得當初公子說,殿下得知他剜心的事后不會感動,只會覺得失望。
    他瞻著公主冷靜的神色,其實某些時候,他覺得殿下與他家公子很相像,遇到變故都不會歇斯底里地慌張,而是首先去想解決之策。
    每逢大事有靜氣,誠然實用而可靠,可在不了解的人眼里看來,便會誤會為冷情,冷漠。
    過去公子便是如此。
    可是他想替公子叫屈,哭著道:“殿下就算不念功勞,便念在公子為您取了兩遭心頭血的苦勞上,可否心疼他一回?”
    廳中驀然寂靜無聲。
    泓兒和澄兒對視一眼,莫名其妙。宣明珠好半天才站起身,垂下眼睫俯視他,顫聲道:“你胡說什么?”
    “殿下您不知?”姜瑾仰面墜淚,“我家公子,當初以為殿下身患血枯癥不治,尋到一張偏方說用伴侶的心頭血可治這病,他不惜為您刺心取血呀!”
    宣明珠的眉間顫而又顫,如聽天書,明明每個字都聽得懂,可連起來卻又難以理解。
    血浪聲拍打著她的耳,她后背生寒,一字字咬出聲音:“何時的事?”
    “在汝州。”姜瑾恨不得立時掏出那張藥方來證實自己所言不虛,可是他拿不出來,只能說,極盡詳細地讓殿下相信,“便是在殿下被封為鎮國大長公主那日,言世子到達行宮的時候,公子在刺史府中,讓屬下用一根半筷粗的銀針,刺入心臟上半寸取心頭血。六十四錢,需要六十四錢,屬下下手不敢太重,公子心狠,硬扣著我的手刺了進去,半根針都沒入了心口。”
    宣明珠臉上血色盡失。
    心血在倒逆,堵成一塊巨石綁著她如沉水底,眼耳口鼻皆被封住,透不過氣。
    她屏息說不出話來,聽姜瑾流淚接著道,“那血,那血像箭一樣濺出來,公子疼,可他不敢動,那針貼得他心膜太近了,他疼得整個人都戰栗地貼在椅背上,可是他不敢一動啊殿下。待終于夠了量,我問公子,疼不疼,公子只是回答——去煎藥吧。”
    一行淚從泓兒的眼里流下,直到感覺臉上一陣冰涼,她才后知后覺發現自己哭了,忙抹臉上前道,“別說了!”
    說到如此身臨其境的細致地步,那份疼連她這個過耳一聽的人都感受到了,那么切身承受的人該有多疼,公主聽了又該有多難受。
    澄兒呆立在那里,不敢相信那個人居然會為了公主做到這種程度。
    宣明珠沒有叫停,只是用空洞的眼神凝視姜瑾,她想起了,那日小淮兒確實送來過一碗藥。
    藥呢?被她隨手倒進了盆栽。
    顛覆過一次的天地再次顛覆,撕扯掉一層的痂疤再度撕扯,她不想哭。
    想笑。
    她問:“第二次?”
    姜瑾道:“八月十五的晚上。那時殿下勒令公子莫在京城多留,讓他回汝州去,公子便只能趕在次日的賞菊宴前。這一次用的是竹針,公子說,上一碗被殿下您聞出了血腥氣,竹針去血腥……”
    他以為自己可以原原本本說完的,然說到這一句,姜瑾泣不成聲:“可竹針也比鋼針粗啊……
    “殿下您可知道,公子疼得淚含在眼眶,掉都沒力氣掉下來。那夜,我以為公子會死。”
    孤零零一個人,死在中秋團圓的夜里。
    可公子卻說,即便死,他也要等到親眼看見公主服下藥。
    那碗藥呢?宣明珠緊摳著手心回憶,倒了,又倒了,被她倒在花廳外的海棠樹底,皇叔說此藥澆花最好……
    她便一滴滴一縷縷,都灑落在海棠花枝下,未浪費半分。
    而那日梅鶴庭正在府里,他說是來看望寶鴉。他是否,親眼看著她倒掉他的心頭血?
    當時,他身上還有傷。
    宣明珠身子搖了一下,想起那棵名為一萼雪的海棠,后來果真開得甚為嬌艷。澄兒趕上來扶,被她撥開。
    這算什么?她咬牙想,這算哪門子混賬王八蛋事!他以為自己很深情,他以為自己很英雄是嗎,挖心、取血、不告訴她,默默付出不求回報是嗎。
    他明不明白,她所有的委屈和怨怪,歸根究底只是一件事:他為何不說呢?為何他這些年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通通都不說、就是不說、死也不說呢?
    現在,她再一次從別人嘴里聽到他隱瞞她的再一事,這樣驚天動地,這樣積毀銷骨。
    而他此刻又在哪兒呢,事了拂衣去,讓她舉世茫茫找不到他。
    “還有——”
    宣明珠眉心猝然擰緊,轉向姜瑾,“還有?”
    左右已經開了口子,這些話憋在姜瑾心里許久,早就不吐不快,就算公子回來后要活剮了他,他也豁出去了:“殿下還記得八月初一那日,公子在刺史衙門遇刺之事嗎?其實,公子沒有受傷,他臂上的傷是他故意割的,那天是公子的生辰,他想……求殿下多與他說幾句話。”
    片刻前尚能冷靜調兵遣將的女郎,此刻抖著唇說不出話來。
    她不是嫁了個君子。
    她嫁給了一個瘋子。
    “還有。”
    宣明珠一張雪白的臉孔瀕臨崩潰:“……還有?”
    “在揚州,公子為了找到陷在毓華山的殿下,捅了自己一刀。”姜瑾滿面淚痕,“說如此,便能夢到殿下。”
    唯獨這件事,姜瑾想不通,可也唯獨這道刀口,最令他觸目驚心。
    那日,她下山后與他對質,將手掌按在他胸口。
    手下,是鮮血直流。
    宣明珠終于撐不住地蹲在地上,十指緊扣抵在額心。澄兒低呼一聲上前,她喃喃:“別扶我,都別扶我……”
    兩個侍女滿臉緊張,姜瑾的這些話,活像話本子上“情不知所起,生者可以為之死,死者可以為之生”的故事橋段,莽一聽甚至玄奇。
    連她們聽后,都不免陷入巨大的迷惘,心想這不可能是真的吧,一個人怎可能承受這么多事還不露丁點痕跡呢?
    更別說公主殿下的心情,更別說,梅大人如今還生死不知。
    宣明珠啞聲念叨著什么,澄兒傾耳去聽,辨了半天才聽清殿下在說:“把那個瘋子給我找回來……”
    “為我點一爐安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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