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廚房的朝食做好了,篁里館的房門仍緊閉著。
眼看日上簾鉤,梅大人在睡榻之側黏乎得不像樣子,宣明珠終于拍開他的爪子嗔目問,“你起不起開?”
得到的回應是噥噥笑音。
這人,著魔了吧!他們昨晚并未真做什么,只不過一想到……宣明珠臉熱地翻了下眼皮,推開什錦枕,不理會他,起身披上衣衫自去湢室沐浴。
而梅長生呢,懷里空了,幽幽嘆一聲,雪襟半敞著從榻上坐起,兩腿一屈一箕,露出浪蕩的一面。
他留戀地目視她背影,看到女子腕上那條紅繩,英朗的眉眼便溫煦下來,如魅如畫。
宣明珠舒舒服服泡一個溫湯浴出來時,梅長生也借了一間凈室將自己收拾一新。
公主殿下一眼看去,公子白衣玉帶,總算有個正形了。她展唇道:“這里沒預備大人的早飯,家去吧,連著兩日在這兒,該回府看看。”
梅長生耳根微動,有事喚長生,無事便成大人。他流轉的目光里多了點委屈,近前低問,“你同我一道回嗎?”
宣明珠沒應聲。
昨晚上是興之所至,前頭雖有一程被他蠱惑了心神,后頭圖的是自己受用。并非一晌貪歡后,骨頭便輕成了依附別人的小娘子,她的分寸仍舊拿捏在自己手里。
即使她要去探望寶鴉他們,也不和他一道走。
弄出雙雙把家還的樣子,什么趣兒。
梅長生看到她神情,便明白了,眉宇間故意作出的委屈反而消散,洋然一笑。
“都依殿下的意思。”
她如今很難被取悅,他不覺有何不好。明珠是如此驕傲的人,憑什么受這許多年的委屈?往后他要更熱忱一些更體貼一些才是,哪怕要他用一生一世追逐,只要她肯給機會,便是甘之如飴。
也唯有如此,方對得起她。
出了墅館,看似被攆了出來,男人心底卻滿盛一腔的快活。
至少是一個充滿希望的開始。
昨晚那種嘗試,是她首次經歷,何嘗不是他第一回 將那種隱晦的念頭付諸實踐,到后頭連哄帶騙,才求得她又試了一回。仿佛天地混沌初開,全身血脈噴張,方知從前那個為顧清節一味壓抑的梅長生,原是白活了。
一路打馬回梅府,衣袂獵獵帶風,連駿疾的馬蹄也張揚得意。
進了院兒,梅長生直接上正房——母親為了不肖兒子這點事,不惜裝病操碎心腸,有了進展,他第一個應去請母親放下心來。
提袍三步并兩步地躍上臺階,春光滿面的人等不及通傳便推門入內,“母親,我——”
那落地罩內漾動的紗帳一靜。
梅長生蝕住了腳步,當即斂目背身而退,口中低聲如蚊:“失禮。”
他暗罵著自己輕手輕腳關上房門,垂頭候在階磯下等訓。
果然不一時,梅父豁開門扇子走出來,手指系著褐紅色長衫領口的瑪瑙紐,冷眉冷眼掃過他:“你幾歲了?”
“長生毛躁了。”梅長生頭更低,“請父親治罪。”
父子倆都靜了一時。梅父徑先哼一聲,帶著被打擾的不耐,“什么急不可耐的事,連禮也顧不上,拾著狗頭金了?”
這些心事梅長生也許能同母親透露兩句,面對家嚴,能免則免吧。他唯諾認錯而已,只是洋溢的心情到底無法完全掩飾,沒忍住,羞澀笑了一下。
梅父何等精明的眼力,瞧見他這副神態,撇唇道了聲“出息”。
負手向庭前走了兩步,梅父道:“六家分宗的事我聽說了,你還是心軟,別說三七二八,便扒得他只剩一層皮,我看哪個疵毛。別怕不能服眾,家主令既給了你,你便能坐穩,放手去做。”
梅長生斂神色跟步上去,點頭稱是。
雖然話音還是硬邦邦的,但得了父親這句話,他便有底氣。還欲聆訓,梅父手一揮,“忙你的去。”
梅長生不敢多逗留,告退后去往隔壁。
這廂院兒里卻熱鬧得很,寶鴉正叉腰數落梅大呢,梅二就在一旁吃著葡萄瞧他們笑。見父親過來,寶鴉一下子藏起手里的戒尺,顛顛跑過去撲到他懷里。
“爹爹!”
聽聲音可是真乖,梅長生蹲身接住女兒,“又欺負大哥哥?”
“哪有,是他欺負我哩!”寶鴉在阿耶懷里牛皮糖似的扭,大告其狀:“梅二可以作證的,他又笑話我名字!”
原來這三小只碰在一塊商量中午吃什么,起先好好的,直到寶鴉說想吃醋溜藕,旋即想到她的口味和娘親近似。娘親有個小字,寶鴉是知道的,自己卻沒有,這怎么成呢,于是想讓有學問的二哥幫她也取個好聽的。
話音落到梅豫耳里,他頓時不服氣,“為何讓書呆子取,怎見得我就沒有好的了?”
說著嘴欠地胡謅不如叫酸酸、甜甜、醯醯、咸咸,越說越離譜,又翻出他們四舅爺取的響亮大名“梅趴針”來打趣。
寶鴉哇呀呀叫了一聲,不讓份,便不知從哪翻騰出祖父的戒尺來對付他。
梅長生聽罷始末,拍拍寶鴉的頭,嗓音含笑:“想要小字,‘遂遂’可好聽?”
寶鴉念了兩遍,小雞啄米地點頭。兩個哥兒對視一眼,覺得今日父親的心情似乎格外好。
近午時分宣明珠過來了,寶鴉很開心,晃著羊角辮和阿娘顯擺新得的小名兒。宣明珠聽后眉心微動。
若有深思地看了梅長生一眼,后者邀功地挺直身板。
當著孩子們,什么都不說,什么都在那雙含笑的眼里,看得宣明珠袖下皮膚直起栗。
梅太太聽聞公主到府,也忙忙的攜婢過來見過。見著兒子,太太理簪輕咳一聲,“早晨時我還睡著,聽你父親說你來請安了,往后不必這么拘禮。”
可見這位夫人真不是個會說謊的主兒,自己把自己說得臉紅,還以為遮過去了。
轉眼,見公主殿下正有些疑惑地看她,梅太太忙又將帕子往唇邊輕掩,咳兩咳,“這病勢總不見好,殿下別見怪……”
“母親,”梅長生咳嗽得比他娘還厲害,隱晦搖頭,“殿下……都知道了。”
啊,這是漏餡了?梅太太臉色懵然。
宣明珠難得瞧見梅長生發窘,唇角似笑非笑。按理,她該為此事治他一罪,可老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就算看在梅太太這么個實誠人苦心遮掩的份兒上,她也不好意思說什么了。
何況梅長生這張臉,別的不說,生得賞心悅目是真,叫她下不去手。
就這么著,五口人一起進了頓膳,梅老爺梅太太都識趣未出席。午后,宣明珠陪著寶鴉,梅長生則接到了林州牧具的拜帖,想是這些時日梅少主的雷霆作為,終于讓這位地方官看明了局勢,下定決心要與梅家三爺徹底分扯開了。
梅長生將那薄薄的名刺在手心掂了掂,告訴明珠一聲,出府談事。
一晃到掌燈時分,梅府請大長公主留宿在暢和園。
宣明珠道不必,還是那句話,君駐臣家沒有道理,叮嚀寶鴉乖乖早睡,而后便起駕離府。
梅長生回來得挺是時候,這廂才出府門,他那邊正巧公干回來。
一身挺括的大料繡鶴玄色具服,見到她,頓時溫順得沒有棱角了。門楣上水紅燈籠圈口打下細膩的光暈,柔柔落在他臉上,宛如夕下的一泓清泉。
見車馬陣仗,他不挽留,只是掉轉了方向,意思是和她一道走。
“做什么?”宣明珠見他面上仆仆有風塵,“外頭奔波一日,不嫌累的?大人進門好生歇下吧。”
梅長生說不累。
“嗯?”宣明珠鼻腔嗔出一聲對反駁的不滿。瞅他一眼,伸出食指抵住他肩膀,便似施了定身法一般,把人留在原地。
她去了,梅長生站在燈籠底下垂睫,指尖小心撫弄著肩裘上留下的印記,既甜蜜又惆悵地目送儀仗去遠。
回到別業,宣明珠向住館走的青石路上,瞧見出門前責罰打掃庭除的澄兒,還在那里執帚掃地。
她駐了足,澄兒忙落帚過來福身。宣明珠問她,“知錯了嗎?”
澄兒鼻尖有點紅,點頭,蔫聲蔫氣地說知錯了。
公主平時看著好性,可決定的事亦是說一不二,容不得人置喙。殿下的這份脾氣,澄兒知道,也是作好了被責罰的準備的,沒有怨言。
泓兒跟她說知錯還得改,下回別自作主張了,不然看公主還要不要她。這話澄兒也聽進去了,只是心里有點委屈,此時見到宣明珠,自然不敢表達委屈,只是紅著眼向公主傾訴衷腸。
打小跟著自己的人,宣明珠瞧她這形影,也覺得可憐,往她腮上擰了一把,“記著自己的話,可別就飯吃了。行了,別在外頭杵著,去問問崔侍衛,我明日登山的弓子箭簇備好沒有。”
澄兒噯一聲,當即去辦,泓兒陪同殿下回房,為殿下沏上茶問:“這時節還有獐子可獵嗎?”
宣明珠脫了外衣,將茶杯手里捧渥著,淡笑道:“小姑娘愛戎裝,做個神氣樣子也高興。我看眉二姑娘不比上京的閨女們遜色,若非她家里人舍不得,我倒想帶她回洛陽住上一程子。”
泓兒笑道:“殿下成日價說這個小姑娘、那個小姑娘的,倒怕是忘了,您自個青春正茂呢。”
宣明珠被奉承得熨帖,一開懷,眉心的朱砂熒熒艷麗,“寶丫頭都這么大了,敢情我還是個小姑娘吶?”
說著,想起白天梅長生給寶鴉取的小字:遂遂。遂愿的遂。
心里有點嫌棄,這人忒不知含蓄,卻彎著嘴角,一口一口合手抿著茶,品味回甘。
沒留意泓兒何時退去的,宣明珠從寶鴉身上想到身在嘉興的紅纓,不知那孩子在成玉那里過得舒心不舒心,便打算離開揚州回京之前,先繞路去看看這個外甥女。
想得出神,后窗子發出咔嗒一聲輕響,她起先沒聽到,直到余光里掠過一道黑影,宣明珠驀然扭頭起身。
與從窗子攀進屋的梅長生對了個正臉。
宣明珠驚詫得半晌說不出話,末了道出一句,“梅大公子你可真長本事!”
她捂著自己胸口緩氣,甚至沒去想他何時會了爬窗撬鎖,而是先想起后園子里種著五色菊,前兒剛下過雪,泥土正濕,他既是從那扇窗進來的……
宣明珠順著那張純良無辜的臉向下一瞧,呵,這人靴底子果然踩了兩腳泥。
他的潔癖呢,他的操行呢?她氣得反笑,咬牙錯齒:“敢弄臟我屋地,你看我依不依。”
梅長生從夜色中來,燈火中見到了她,微笑不說什么話,原地褪了靴,踩著一雙白羅襪向她走來。俯身抱住她。
“想你了。”
不是剛剛才分別嗎?
宣明珠心里昏曖曖的,說不清楚是什么感覺。他的懷抱很輕盈,像一片干凈的羽,一掙便會開,許是正因如此,她姑且任他輕浮了,站在那兒輕霎眼睫,鼻尖聞到一絲絲混著秋夜清風的龍涎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