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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第74章 年年紅藥

    想到這兒,六叔爺不由有幾分緊張。分歧歸分歧,一家子要是在外頭鬧將起來,可成了揚州城的大笑話了。
    他虎著臉向老三勸和道:“長生好不容易回來,你這當叔叔的擺的什么臉子,還有些長輩樣子沒有!有什么話以后再說。”
    梅穆平郁憤交加,他擺臉色?現在是這小子鐵了心要削他的生意,抄他的底剜他的肉啊!
    可老叔爺的話,他不能不聽。這頓飯最后不歡而散。
    “柳山,陪你哥哥說會兒話。”
    臨散席前,六叔爺本著族長的職責好心攛掇:
    “大人間的事不礙你們,你們年紀近,話能說到一處去,陪好你堂兄,啊。”
    他私心是想讓梅老三的這個三兒子與梅鶴庭套套近乎,兄弟倆嘛,總比隔輩人親厚,說不定還有轉圜之機。
    愿望很美好,然而六叔公不知道,梅柳山曾設計搜羅了一個揚州瘦馬,準備給梅長生來一場仙人跳。
    按梅柳山的想頭,只要把他這個堂兄拽進泥潭里,讓外界知道他收下了阜州牧孝敬的美人,甭管真假,他的清名是洗不清了,有了攻訐之地,那么他這個欽差的差事便難辦得漂亮。
    誰知楊青昭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被梅鶴庭反將一軍,說不定眼下,他已疑心到了自己頭上。
    來客陸續離開,空蕩的房間只剩了他堂兄弟二人,梅柳山轉轉眼珠,嘻笑道:“堂兄且坐,小弟去送一送叔爺。”
    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指敲了下桌面。
    男人淡淡霎眼:“三伢兒往哪去?”
    梅柳山登時灰溜溜坐回椅子里,那張年輕俊采的面孔,賠起笑臉也討喜,甜甜叫了聲哥,“柳山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您看在我年輕不穩重,莫同小弟一般見識罷……”
    梅長生盯著他慢慢道:“我看你人小心大,主意正得很。心思動到我身上了,誰給你的膽子?”
    這是執意要秋后算賬了,梅柳山在那雙沉如墨海的眼眸逼視下,不得已,咬著牙承認:
    “哥,硯娘的事兒是我弄的——不過不過啊,小弟本意是想孝敬您來著,就是怕您抹不開臉,真的,我可以對天發誓,我一片拳拳之心,全是為了您好!”
    “為我好?”他這堂弟打小生有一副玲瓏心,是個滑如琉璃彈的人物,聽到這般論調,梅長生不由嘲弄一笑。
    “是啊。”梅柳山轉著眼珠,小心地湊近一點,再接再厲道,“哥,咱們是自家人吧,說句到家話啊,你可別惱。哥你就是太正經了,其實女人吧,都喜歡床下君子,床上浪徒,你就是盤弄女人的法子太少,不然長公主也不會……”
    話音未落,電一樣的目光射向他。
    梅柳山錯覺自己的腦袋被那兩道利光打了個對穿,猛打一個寒顫,慌忙給自己一巴掌。
    “哥,我錯了!我見著您太高興,一時說禿嚕嘴了,可萬沒有對天家不敬的意思!”
    梅長生長身而起,面無表情就往外走。
    梅柳山暗舒一口氣,隨之站起來,送這尊大佛出門,一路上涎皮賣呆,好話說盡。
    就在他以為這茬兒揭過去了的時候,行到二樓的復道闌干處,走在前頭的人,毫無預兆霍然轉身把他摁在欄桿上。
    梅長生手肘鎖著他頸喉,那雙赤黑的眼冷冰冰自上俯視,冷笑的薄唇似一鉤鐮刀:
    “我盤弄女人的法子有百種。可你膽敢編排她,嫌自己的小命太長?”
    梅柳山后脊被狠狠壓在木欄上,半個身子都向后騰空。
    那一瞬,他清清楚楚感覺到這個人身上散發的殺機。
    他不是隨便說來嚇唬他的。
    梅柳山腿腳發軟,余光瑟瑟向樓下瞟,這個高度摔下去,不死也殘。
    “梅鶴庭……”他舔了舔慘白的唇,臉上的諂媚消失得一絲不剩,“記得吧,當年你高中探花,闔族為了避結黨之嫌,勒令梅家子弟三屆不得參加科舉。里頭便有我梅柳山。”
    脖子上的力量加重,壓得他幾乎喘不上氣,梅柳山面色漲得通紅,艱難地吐出最后一句話:“兄要殺弟,良心安否?”
    “終于說出心里話了。怎么不繼續裝傻了?”
    梅長生的聲音如同刀尖在冰上劃過,“這些年三叔把你慣得天上有地下無,盆滿缽滿,肆意妄為,虧著你了?”
    “放心,這高度死不了人,頂多摔折你三條腿,好教你長個記性,什么話能說,什么話說了,是找死。”
    梅柳山瞳孔放大,這個一身戾氣,嘴里說著狠話葷話的梅鶴庭,還是從前的那個梅鶴庭嗎?
    就在他覺得此命休矣時,醉白樓的東家聞訊急忙趕來,瞧見那眼瞅著要從欄桿翻下去的人,心頭悚然,撩袍快跑幾步上前。
    “梅大人,梅少爺,有話好說,有何不痛快求您看在敝人面上,息怒,咱們開門做生意,可見不得紅啊。”
    梅長生橫目掃了他一眼,就這一眼,他無意瞟見樓下店門外,一個身著紅色胡服的女子背影與一人牽手而過。
    他恍惚了一瞬。
    目中狠厲的赤紅頃刻褪散。
    梅長生一手將梅柳山提溜上來,轉身前還順手給他撫了下衣襟,頭也不回地下梯,向樓外而去。
    梅柳山親眼目睹,他從羅剎相變為菩薩相,須臾而已。
    他心悸捂胸,揉著喉嚨低罵一句,“娘個日皮見了鬼了。”
    卻說梅長生快步奔出門外階下,凝眸觀望,才發現那個遠去的紅衣女子,比她身量矮些,身旁那男子也迥然不是言淮的身形。
    不是他們。
    晌午的陽光晃得梅長生瞇起眼。
    分明不甚相似,他竟疑神疑鬼到這種地步。
    他默然站了一時,招來手下問:“青塢那邊在盯著嗎?”
    余小七近前回話:“回大人,一直有人盯著,今早晨……”
    才說到這里,一只黑隼在天空鳴戾一聲,俯沖而下。梅長生抬臂,那通人性的兇禽馴然落下,抖了抖綁著信筒的爪尖。
    “辛苦了。”梅長生撫了撫它的頭毛,解下信箋后將黑隼交給底下人,讓他們給它喂些生肉。低頭展開信箋,眉頭沉凝。
    紙上短短五個字,他注視足有半晌。
    余小七還守在一旁等著大人問話,忽聽大人道:“把言將軍身邊的眼線撤了吧。”
    余小七愣愣問,“一個也不留?”
    “不用留了。”梅長生的神色有些莫名,唏噓一陣,忽而問道,“你方才說,今晨如何?”
    提步欲行的余小七駐足,小心看著大人臉色回答,“據咱們的人回話,今晨公主殿下與言世子一同出了別業,去不二齋用的早點,一路上,手……牽著手,然后又去了二十四橋游玩。”
    梅長生遲遲點頭,余小七覷眸又確認一回,“當真一個耳目也不留了?”
    梅長生蜷曲的手指緊了又松,望向南邊,“去辦吧。”
    那張出自兵部庸尚書之手的字條上只有一句話:南疆起戰亂。
    宣明珠記得小淮兒從前是不愛上街閑逛的。
    可近幾日,他黏糊著她在城里大小景點玩了個遍,游走累了,便沿湖尋個風味小館,點上一壺黃酒,幾碟小菜。異鄉之客,也過出幾分浮生悠閑的滋味。
    這會兒二人便在一家據稱糖醋鱸魚妙絕江南的酒樓中,言淮知道宣明珠的口味,特意為她要了一尾招牌鱸魚。
    等菜的功夫,他自然而然牽起桌邊的手。
    生著硬繭的修長手掌,包裹在手背上的溫度讓人無法忽視,宣明珠后背微僵。
    細微的變化,言淮亦有察覺,目光暗了暗,“阿姐還是不適應嗎?”
    宣明珠不知該怎么說。
    從前教小淮兒投壺擲骰,他那小手她也數不清摸過多少次了,熟悉得如同左手拉右手,一點異樣都沒有。
    但言淮這樣有意圖地牽著她,她感覺得到少年不一樣的眼神,味兒就完全變了。
    言淮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她不能像對待柳息壤一樣,一句話打發了他,少年真心,她如何忍心讓他失望。
    可是也不能騙他。
    給人以模棱兩可的希望,比實話實說更殘忍。
    “小淮兒,對不住。”
    “阿姐為何道歉?”言淮灑然松開她,轉頭向窗外湖水望了一會兒,輕輕道:“阿姐往后叫我恣白吧,叫小淮兒,”他笑,“總像長不大似的。”
    宣明珠聞言,欲回一句“那你還叫我阿姐?”瞧著他的側臉,終究沒能像從前那般肆無忌憚地打趣,說了聲成。
    手背余溫尚存,還是有些不自在,她勾了下鬢角,“今年的生辰想怎么過,要什么禮物?”
    十月初一是言淮的生日,已近在眼前。
    往年他都是一人在南疆,今年本以為他可以在家里過,宣明珠出京之前,特意命人打了把精鋼煉造的子母匕首,想著在他二十一歲生辰時送到英國公府,沒想到,他又來到揚州。
    言淮想了幾許,“我想約阿姐到芍藥橋一起泛回舟,行嗎。”
    生怕她不答應似的,他著緊補充一句,“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慶生。”
    宣明珠自然點頭應下。
    魚上了,言淮笑著轉動白瓷盤,將魚頭對著阿姐,從筷籠取了兩雙竹筷,細細擦凈,分給她一雙。
    十月初一這日早起,宣明珠特意勾了個牡丹眉鈿妝。
    泓兒進來時眼前一亮,直贊好看,宣明珠自鳳翎水精鏡中輕揚鳳眸,眉宇天然嫵媚,“澄兒前頭已經夸過一回了,手里的是什么帖子?”
    泓兒遞上,原來是梅府夫人遞來的請帖,想請公主降府一敘。
    宣明珠瞧見那名刺用的是命婦拜主君的規制,有些意外,這是極為正式的拜請,而岳氏身為寶鴉的祖母,按理不必如此。
    宣明珠不知出了何事,但心想梅太太是個很和軟的人,也不愿拂了她臉面。
    想想與言淮約定在午后未時,公主便命人備車,先走一趟梅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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