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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67章 醉扶歸

    阜州碼頭這一日停靠了一艘寶船,排場富麗,不似商船也不是客船。靠岸后,先有護(hù)衛(wèi)模樣的數(shù)人下船警戒,見無異狀,方放下船梯。
    而后只見二麗顏女子擁著一位身著紫蒲袨服,發(fā)簪紫寶石葡萄金釵的妙齡女郎下船登岸。
    那女郎身姿纖盈,眉心一粒天然殷紅的小痣百媚橫生,如綢的青絲隨常綰就玉蟬髻,亦顯出華貴風(fēng)采,踩在久違的陸地上,她的檀唇抹開一縷恬淡笑意,鳳眸眺望天光,舒適地瞇了瞇眼。
    跟在女子身后下來的,是一個穿帝釋青挑絲雙鶴袍的年輕男子,唇薄而潤,眉逸卻鋒,一雙眼初見清雅,卻有銳光隱含其中。
    男的風(fēng)雅,女子韶美,見者猜測如此般配的二人多半為一家子,卻是男人抱孩子的稀奇光景,哦,那恐怕是個入贅婿吧。
    梅寶鴉被父親穩(wěn)穩(wěn)地攬臂抱著,她瞅著阿耶眼下多出的兩片淡淡青影,奶聲奶氣問,“爹爹晚上沒休息好嗎?”
    梅長生聽了微頓,歪頭在小姑娘耳邊悄聲道,“我晚上做賊去了?!?br/>     寶鴉便被逗得捂嘴咯咯笑。
    宣明珠聞聲回頭,瞧見寶鴉笑得開心,不覺也莞爾。
    這幾日她休息得倒不錯,雖然多年不犯的月事病又找上門來,至少睡了幾個囫圇覺,前一日葵水走盡,便覺神清氣爽。
    她往梅長生臉上望了一眼,近幾日總見他白日補(bǔ)眠,碰面的機(jī)會不多,問了聲:“無事吧?”
    梅長生聽問,露出抿唇赧笑的樣子,搖了搖頭。
    這時迎宵走來對公主低聲說,“碼頭邊有幾個人盯著咱們,方才一上岸,這些人便四散去了,下屬已派人跟著?!?br/>     宣明珠聞言挑動眉頭,轉(zhuǎn)看梅長生,后者向四周淡淡掃睫,哂道:“不用跟,八成是州牧府的人?!?br/>     阜州是一行人南去揚(yáng)州途中中轉(zhuǎn)的一站,也是梅長生此行奉旨按察絲稅的第一站。
    他這欽差銜兒領(lǐng)得雖低調(diào),到底不是完全秘查,收到風(fēng)聲的州官,總會聞風(fēng)而動的。
    果不其然,他們前腳到了驛館,阜州牧楊青昭的請?zhí)S之送到,帖上殷勤地要為欽差大人擺宴接風(fēng),地點(diǎn)就定在太和樓。
    太和樓是阜州城最大的酒樓,最出名的是陳年老釀,性醇且烈,所以他家的酒席都有個名頭,叫做“醉扶歸”。
    宣明珠瞧了梅長生轉(zhuǎn)手遞來的帖子,流轉(zhuǎn)眸光,第一件事就是問他:
    “身邊有擋酒的人沒有?”
    這話說得直白,又有點(diǎn)傷人,梅長生啞然看她,手指揉了揉鼻尖。
    落地罩里正幫著使女將宣明珠的象梳釵環(huán)等物取出擺放的寶鴉搶著嚷道,“阿娘,爹爹之前吹牛說他酒量可好哩。”
    梅長生輕咳了聲,宣明珠目光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口里糾正女兒,“不許對長輩不尊敬,那個啊,叫做夸口?!?br/>     梅長生無奈失笑,“不敢在殿下面前夸口酒量,只是無妨,臣能應(yīng)付?!?br/>     “依你看,”宣明珠收斂玩色問,“今日能見著此地的絲稅賬冊么?”
    她之所以這么問,其中有個由頭,要知阜州生絲原與湖州齊名,只因產(chǎn)量稀少,物以稀為貴,所以價格比湖絲還要貴上三成。
    宣長賜登基的第一年,少年銳意,欲做出一番改革,便將改稻為桑的第一個試點(diǎn)放在了阜州。卻不想鬧出了豪紳強(qiáng)占民田取利之事,死傷數(shù)人。新政出師未捷,中書門下兩省紛紛進(jìn)言此策過于冒進(jìn),不利民生,加之新帝登基初期事繁,于是改稻的事便不了了之。
    要說新政傷農(nóng),出現(xiàn)侵占田產(chǎn)壓榨百姓的事,其實(shí)在前期由朝廷委任專員監(jiān)察管理,這個問題全然可以解決。而提高絲綢產(chǎn)量后江南富庶,充裕國庫,長遠(yuǎn)來看是利大于弊的。
    問題的真正所在,是當(dāng)?shù)馗潦爻刹辉父母铮聞恿俗陨淼睦?,所以推行不開。
    就說這各地的絲稅,當(dāng)真如呈到戶部的賬冊那樣筆筆透明嗎,江南六個織造大州以揚(yáng)州為首,互通往來,這里頭的水深著呢。
    只不過先前朝廷一直騰不出手來清查,而今梅長生掛了這場硬仗的帥,第一塊繞不過去的硬骨頭便是阜州。
    “殿下放心,”梅長生道,“臣心里有數(shù)?!?br/>     宣明珠看著他,這人素來報喜不報憂,自然到了何時都“心里有數(shù)”。
    那兩個淡青的黑眼圈,還在他臉上掛著。
    她又想起那日他自比張浹年,還有對他那九曲心竅的猜測,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慧極必傷四個字。
    她眉心若蹙,捻指輕嘆道:“此策利國,大人任重,你的能力自然不消說,可真要有什么為難處,也不要自己挺著,可同我說,我?guī)筒簧厦€有陛下?!?br/>     想了想,她又道,“這么著,我想著在驛館歇過一天,留下一半人手給大人,我?guī)齻€孩子先下?lián)P州探望梅夫人,也免得大人后顧不及,左右分心?!?br/>     她心里對于皇帝讓梅長生去削整梅家的事,始終懷有一點(diǎn)同情與愧意,知他是孝子,故有此提議。
    不料梅長生想也沒想便搖頭,“不妥?!?br/>     宣明珠被他不假思索的強(qiáng)勢唬了一下,鬢邊的葡萄流珠微動,發(fā)出珰然聲響,詫然抬頭。
    卻見對方目光溫潤地望來,對她解釋道:
    “原本便是臣打算自己帶著寶鴉南下的,如今勞動了殿下同行,但臣這一路一直是以沒有殿下隨行的情況下,要求自己照料好子女。
    “臣,不能一直依賴于殿下安排周全,總要盡力學(xué)做一個更合格的父親。臣能做好公事,也會兼顧家事,還請殿下拭目以待?!?br/>     宣明珠聽后沉默半晌,忽伸出兩根手指頭,朝他晃了晃,“這是你第二回 駁我了。”
    面上卻無生氣的意思,只是似笑非笑的。
    梅長生還沒說話,寶鴉耳朵尖跑出來,站無站相地隨落地罩的圓月木槅而靠,撅著小屁股,把自己柔軟的身子凹成半個弧,眼神亮晶晶:
    “那爹爹晚上還能早點(diǎn)回來給我講睡前故事不?”
    梅長生張張嘴,還是沒等開口,宣明珠又道,“你父親今日有應(yīng)酬,晚上……”
    “能回的。”梅長生終于插進(jìn)話頭,也不知是對誰保證,清朗在眉,柔楚在睫,“我會早點(diǎn)回來?!?br/>     他既這么說了,宣明珠便沒再堅持。
    于是梅長生回房換了身玄青色的便服,將及晌午時,便帶了余小七等幾人去太和樓赴宴。
    “迎宵,你去跟在后頭照應(yīng)些?!?br/>     江南的氣候比上京暖些,是以梅長生此日便未罩斗篷,一身輕絲錦服,襯出星魂月魄般的骨格。
    到太和樓前,早有幾位當(dāng)?shù)刂壤艟春?,個個身著阜絲綢服,華麗富氣。
    見了這位朝廷派來的梅巡撫,他們臉上有愕色一閃而過——雖則對大名鼎鼎的江左梅探花早有耳聞,眼前之人卻仍是出乎他們意料的年輕俊逸,不像油滑持重的京官,倒似哪家貴介公子。
    再一琢磨,他不正是江南第一族梅家的嫡長孫么,互相打個眼色,忙趕前見禮。
    “下官等見過梅大人。大人當(dāng)真龍姿鳳表,此番路途契闊,有失遠(yuǎn)迎,州牧大人略備薄酒,已恭候多時了,請,請。”
    梅長生神色清謖,略略頷首致意。
    他觀顧酒樓兩傍,見隔壁是一間客流很盛的點(diǎn)心坊,新出屜的糕餅甜香飄蕩而出,目光微動,道聲稍等。
    當(dāng)?shù)毓倮舸笱鄣尚⊙郏灰娺@么個風(fēng)姿矜貴的人物邁步走到那鋪?zhàn)?,問點(diǎn)心怎么賣,什么點(diǎn)心好吃,哪樣是甜的哪樣是酸的,問明后選了幾樣,請店家包得精致些送去下榻的驛館。
    幾步路的功夫,此事便傳進(jìn)了二樓雅廂的楊青昭耳里。
    這位年過半百的阜州牧面對一大桌酒菜,與邀來坐陪的當(dāng)?shù)亟z綢富商互相對視,捋著黑白摻半的胡須狐疑道:
    “這位巡撫大人什么意思?點(diǎn)心,打包,莫不是暗示我們吃不了兜著走?”
    一人沉吟道,“正菜之前要點(diǎn)心,這位大人的胃口怕是不小。”
    這廂兀自驚疑,梅長生已款款然上得樓來,進(jìn)門與楊青昭寒喧過后,目光不動聲色地巡視一遭。
    這一桌非官即富的人物,其他深淺一時看不出,卻皆似有海量的人。
    果然,眾人將梅長生讓上主位,開席后先恭維著輪番敬了一巡酒,而后便是真正的“酒”宴。
    什么酒烈上什么,哪壇斤重上哪壇,但凡梅長生略提一句稅冊,那觥籌又源源不絕地敬上來了,顧左右而言他的功夫可謂是登峰造極。
    他要動人家的錢袋口,人家便給他一個下馬威。手持御令是一回事,可還有句話,叫現(xiàn)官不如現(xiàn)管。
    梅長生眉目囂然,盡數(shù)承下。這場酒一直從中午喝到黃昏,一圈的人趴下了大半桌。夕陽照入窗閣,將梅長生鋒峻眉弓上暈出的兩道酒紅染得更紅,他抬手,扯動喉結(jié)下裹束嚴(yán)實(shí)的白色襟領(lǐng),翹起薄秀的唇角:“楊大人,還喝么?”
    楊青昭設(shè)這一宴的醉翁之意,第一步便是將梅長生灌醉,所以這一桌人數(shù)他喝得最少。然而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從梅三爺那兒得到的情報居然有誤。
    不是說梅長生打小不沾酒,是個三杯就倒的人物么,怎么到了這會兒,他的眼神比自己還清醒!
    那雙眼睛,收了笑意,像毒蛇冰冷的信子。
    把楊青昭額角的冷汗當(dāng)場就盯了下來。
    自己錯估了他,這個年輕后生比想象中難纏。
    心思電轉(zhuǎn),楊青昭瞬間換了副笑臉,叫伙計上了醒酒湯,滿面堆笑道:
    “下官一心想著招待好大人,一不留神熱情過了頭,慚愧慚愧,實(shí)是楊某這地主之誼沒盡好啊——梅大人,先喝盞湯醒醒酒?”
    梅長生嗓音沉啞地笑了一聲,說不必,從袖中取出一條雪白絲帕,漫然撣了撣沾染酒氣的衣襟。
    而后松開手指,那帕子飄然墜下,他順勢傾頹身子,一巴掌拍在楊青昭的后脖子上。
    “啪”地一聲,清脆得令人心悸。
    酒是熱的,那頎長冷白的手指卻冰涼。
    “不是大人的地主之誼未盡好啊,”男子一身的君子風(fēng)度仿佛被下肚的烈酒燒了個殆盡,形骸放浪,瞇眸肆笑做醉語:“梅某瞧著,怎么像閣下這顆腦袋沒長好呢,再好的酒,沒了腦袋,老兄你說,可該怎么喝?”
    楊青昭的心涼了半截。
    他當(dāng)了半輩子官,頭一回被人這么單刀直入的威脅。梅三公子先前給他介紹這堂哥的為人行事時,可完全不是眼前這說法啊。
    岔子已經(jīng)出了,他咬咬牙道,“梅大人,明人不說暗話,下官跟您說句實(shí)話吧,這阜絲為何珍貴,物以稀為貴,若一旦改稻為桑全面量產(chǎn)……”
    他決意說正事了,梅長生反而抬起一只手止住楊青昭的話,笑笑,“本官醉了,大人說什么,本官聽不分明?!?br/>     楊青昭心下郁悶,哪有酒醉的人會承認(rèn)自己喝醉,他眼珠悄悄一轉(zhuǎn),試探道:“既如此,下官為大人在后頭備好了廂樓,請大人移目歇一歇神吧?!?br/>     梅長生垂睫的剎那,目瀲精光,低低冷笑:“你想好了再說,真要,請本官過去嗎?”
    “大人不是想看官稅冊子嗎?”楊青昭賠笑,“那稅冊便在后樓,大人見到了,下官也可有個交待了?!?br/>     “殿下?!斌A館里,宣明珠正帶著寶鴉用晚膳,打探回來的迎宵向公主稟告,“這阜州的州牧果然有意刁難,備了一桌烈酒等著梅大人?!?br/>     寶鴉聽了頓時豎起耳朵。
    宣明珠拍拍她的頭,說了句“別擔(dān)心,你爹能應(yīng)付”,自己卻放下碗問,“他醉了?”
    “似乎是醉了,而且……”
    迎宵猶豫了一下,見殿下沒有支走小小姐的意思,只得低聲道,“屬下打聽到,那楊州牧仿佛在酒樓后廂蓄了一名絕色的……瘦馬小娘?!?br/>     宣明珠:“嗯?”
    “嗯?”寶鴉把碗一撂,眉毛敏銳地折起來,“什么什么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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