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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46章 本宮該賞你

    “公子!”
    姜瑾眼見公子站不住,連忙攙他。方才的對話他盡數聽去,心里頭同樣一松一緊沒個著落,只能安慰公子,“不會的,公主殿下定是服下了……”
    那可是公子的心頭血,是公子拿一條命賭來的救命藥!怎么可能出現這樣的岔頭,果真如此,公子的罪豈非白遭了,不,老天爺不會這樣戲弄人的。
    梅長生木著身子搖頭。
    他千算萬算,竟忽略了,她曾在太醫署翻過許久的醫籍。
    她嗅出了藥中氣味不對。
    僅憑言淮的三言兩語,梅長生胸壑中的萬轉思緒一層層推溯回去,慮到深處,他連聲音都弱了,慘白的指甲握緊披風鑲邊,“言恣白不知,她們娘倆都有偷偷倒藥的習慣……”
    “都是公子的推測罷了!”姜瑾加重聲調,不知是想說服誰,咬死不松口,“那也不能明證公主殿下一定沒喝那藥,公子且寬心,您現在的身子萬不可過于激動。”
    梅長生闔上眼皮點點頭,沒有實證,確實只能止于推測。
    攸關乎她的性命,他必得親眼一見,才能決定下一步當如何。
    汝州的邑主被圣人敕晉為大長公主,按規制,當地長官要來覲見禮賀。
    不過梅長生素來不邀虛名,宣明珠接到州牧令的拜帖時,不由有些意外。
    她心想著,自己能這么快晉升名頭,還有賴梅鶴庭在背后出了一份力,此事不論驚詫了誰,都驚不到他,早該是他意料中的章程才對。
    怎么反倒弄出這虛應故事來?他手臂的傷養好了?公務也不忙?
    可話又說回來,正因人家出了力,她不好硬梆梆地回拒。
    晌午在小花榭用飯時,她便告訴幾個孩子明兒他們父親過來,話音才落,寶鴉第一個尖叫起來,樂呵得什么似的,宣明珠見狀,也便允準了梅鶴庭的拜見。
    往常愛賴床的小小姐,次日早早便起床梳洗,用過朝食后,換上了自己最得意的粉綠八團燈籠紋錦繡小裙裝,踩著嵌珍珠軟緞鞋,眼巴巴站在陛階頂,手搭涼棚向蜿蜒的白玉階下顧盼。
    梅豫和梅珩同在殿外立等,待卯正的梆子敲響,梅長生的身影出現在三子眼前。
    寶鴉徑先跳著叫了聲“阿爹”,等不及地跑下臺階去。
    “小心,慢一些。”梅長生提襕袍快走幾步,寶鴉張開兩臂便撲到爹爹懷里,被梅長生接個滿懷。
    “小小姐……”隨行的姜瑾變色,仿佛是自己的胸口被撞得悶窒了一下。
    梅長生笑著將姑娘抱起,宛若無意地側身一步,擋住那不合時宜的擔心。
    看著女兒粉雕玉琢的臉蛋,溫情渡上他眉梢,醇聲問些家常:“昨晚睡得好不好,早起吃的什么?”
    寶鴉摟著他的脖子吱吱喳喳回答,梅長生一面聽一面抱著她上了殿階。兩少年上前見禮,瞧著妹妹高興的樣子都笑,時不時插幾句話拆穿她吹的牛皮。
    “哎呀,你們可真煩,我就是會騎馬了!”
    寶鴉在梅長生的懷里伸手夠著去抓梅大,梅長生眉頭蹙動,手臂卻將女兒托得極穩。
    正說笑著,宣明珠扶著澄兒手背盈然走出殿門,見狀立刻道:“寶鴉,見了你父親便鬧,還不下來。”
    清音如柔美的絲綸,有著滋養心傷之效。梅長生喉嚨微動,黑鴉鴉的眸子抬起,不動聲色地定望她一眼。
    隨即收斂視線:“臣見過大長公主殿下,此日特來拜賀。”
    似這樣懷里抱個娃兒見禮的還是頭一回見,他沒法行禮,便不倫不類地頷首致意。眉目低斂的風情,勾勒出一道清嘉緊實的下頷輪廓。
    梅長生說話間不忘將寶鴉抱得緊實些,露出一點得體的淡笑,“不妨的,臣抱得動。”
    宣明珠不贊同地皺起眉。
    她知道梅長生手臂上有傷,哪怕將養了幾日,也經不起這小沉坨子的重量。
    男人寵閨女,她見得多了,只是手上都傷了,還逞強做什么。大晉還從沒出過寫字手打飐兒的當朝座師呢,到時候真落下毛病,看他妨事不妨事。
    梅鶴庭曜黑的眸光輕熠,唇角湊到寶鴉耳邊,“阿娘生氣了,怎么辦?”
    寶鴉笑嘻嘻爬下來,走去牽住母親的手輕輕晃啊晃,她有經驗,這么著一晃呀,準保就把阿娘的脾氣晃沒啦。
    宣明珠失笑點她的小鼻頭,轉身入殿,梅長生順勢負袖跟上,半扈半隨地跟在她身后。
    闔家齊整的親昵之態,仿佛一如從前。
    然而誰都知道,終究是不同了的,宣明珠當前走著,偶爾問幾句話,皆是關于鄉試開科的事宜,梅長生一一應答。
    寶鴉左手被母親牽著,右手向后勾著父親,忽然吸著小鼻子道,“阿爹身上好香啊。”
    兩人的對話被打斷,梅長生腳步微頓,隨即解下玉帶上的七寶香囊,彎身系在寶鴉襟前的紐扣上,“給寶鴉戴。”
    梅寶鴉不是饞這個香囊,得了之后依舊矜著眉毛。
    她只以為這香是荷包自帶的,可阿爹沒了香囊,身上依舊有一片沈郁不散的香料味道。
    從前阿耶身上那片熟悉的松雪味,她聞不到了。
    “從前不見你佩香。”宣明珠側身等著他們的功夫,隨口道出一句。
    梅長生默了默,有些赧顏地抿了下唇,“某不精通香道,隨意用之,不曉得好不好。”
    “十里香,配龍涎金,”宣明珠輕吸一鼻子,辨別了出來,“很別致啊。”
    她目光坦然地打量向梅鶴庭,從前除玉之外不佩裝飾的腰帶上,如今佩齊了蹀躞七事與顯赫的紫金魚帶,從前不喜熏香,如今也生出自己配香的閑情雅思。
    麒麟之趾,振振公子,這樣的世家風范,其實很般配他。
    嗯,也比從前愛笑了。
    他們分開真是一件再正確不過的決定,不再束縛彼此,各自活出新的自己。
    宣明珠心境開闊起來,過去的心結也能放在眼下打趣了:“你今年入主秋闈座師,翻過年,上京春闈的主考官陛下也有意為你留一席之地。到時梅卿便是我朝最年輕的座主了,如何,還是不愿入內閣?”
    梅長生目光微動。
    入內閣意味著失去什么,他再清楚不過。
    上一回來,也是在這朱紅抱柱處,也是同樣的明烈陽光,將他的喉嗓炙啞。
    “若,此為殿下之愿,長生自當遵從。”
    宣明珠卻搖搖頭,“自然看你自己。”
    她見識過宗室里和離的王公與妃御,明明兩個人情意斬斷,卻仍有男的對女的再嫁橫加干涉,或女子小性兒上來對前夫指手畫腳,積黏牽扯不清不楚的,弄得不好看相,徒惹笑柄。
    前人經驗后人收,可都是千金難買的醒世良言啊。
    說話間入了殿室,孩子們都自覺避了出去,殿內供冰,一瞬清涼下來。
    宣明珠按招待貴客的規格命人上香茶,自己款曳鳳羅裙,去主位落了座。
    梅鶴庭的腳步剎那止住。
    他目光深沉地定在夔案那盆用以裝飾的羅漢松上。
    ——人血遇松木則呈褐,潮濕的土壤甚至尚未干,細聞有腥氣。
    那看似的不缺水松葉尖梢,枯成灰敗的黃。
    審慣了案子的人,見微則知著。
    親眼所見與憑空推測帶來的沖擊不同,梅長生心口一刺,連呼吸都跟著疼。
    不是心疼自己的心血被浪費,是為宣明珠惋惜,又延誤了她幾日病愈的希望。
    沒關系,他可以再……
    那廂宣明珠正說到“鎮國”的封號上頭,好奇不知是哪位大學士別出心裁,回身見梅鶴庭還站在那里,有些怔愣模樣,奇怪道:“梅卿?”
    他反常的沉默給了她另一種誤解,恍然大悟,歪打正著:“莫不是你為本宮選的封號吧?”
    “是……”梅鶴庭此時滿腦子還是她倒藥之事,城府沉深如他,竟也在剎那失口。
    承認后他立刻反應過來,火氣攻心嗽出一聲,穩住孱弱將倒的腳跟,沉靜道:“是下臣多事了,若不合殿下心意,但請殿下降罰。”
    “咦,本宮的心眼在你眼里便只有那么一點?”
    宣明珠并未如梅長生擔心的那樣,懷疑他的動機。大長公主顯然頗喜此號,她是想不到,這位端持君子也有這么體人意兒的時候。
    以局外身觀舊相識,沒了那些癡情怨意,倒更順眼了幾分。她大度地捻了下小指頭上的素金圈兒,“本宮該賞你。”
    姜瑾入不得正殿,在外頭等得焦急。
    畢長史與他是老熟人,請他去抱廈喝盞茶解解暑,姜瑾婉謝。他心頭合計,公子入殿是為了確認公主是否喝下那藥,察蛛絲觀馬跡,再與殿下略套幾句話,不管能不能確認,也該快出來了。
    他緊張公子的身體,只有立在門口等著才安心。
    不想過了幾盞茶的功夫,卻等來里頭人遞話,說大長公主正與梅大人下棋子兒呢,還請再等等。
    姜瑾聞言迷茫,不是查事來的么,怎么忽然下起棋了?
    殿內。
    宣明珠方才半開玩笑地說要賞他。
    明知自己得到答案后便該離去,梅長生卻鬼使神差當真討了個賞,請與殿下對弈一盤。
    下棋花費的時間可以很長久。
    他像一個偷竊上癮的賊,想著,面對面瞧她,總比夢里清楚些。
    宣明珠聞言起先愣了一下。
    她自己的金口玉言不好反口,應下后,提出一個要求,“既要對弈,梅卿不許讓子,也不許故意錯棋,叫本宮看看,你我的棋技究竟相差多少。”
    這句話源之有據,她的棋技,是成親后梅鶴庭教的。
    每次讓五子,中盤又許她悔棋五子,再磨著他放些水,便可滿打滿算將三百六十子通通落滿棋枰,揮霍掉一整個時辰的光陰。
    那是她在郎君最忙碌的時候,依舊能找到的能瓜分他大段時間的理由。
    大約覺得弈棋是件正經事吧,所以梅鶴庭從未推脫過此事,有時還寧愿延宕些處理公務的功夫,尋出空來,耐心地教她棋理棋路。
    她本不愛下棋,如是再三,習慣亦成了自然。因為覺得縱橫交錯的棋子上仿佛有他留下的溫度。
    往事如水過境,思之無痕。
    水漆沉香木的棋枰擺了上來。
    梅長生虛挨在宣明珠對面的椅沿上,涼沁的玉棋子在指間,像握著一滴不知該如何留住的淚。他看著那張明媚而鮮活的面容對他輕輕一笑,比出一根手指再次強調:
    “說好了,不許讓棋。”
    她的笑,動靜無邪思,眼中不含從前的溫柔,也無剛休離時的冷漠。
    當真只是將他當做了棋友。
    她的執著與放下,一向比男兒爽利。
    梅長生感到心口的刺痛,笑著說好。
    在公主府的時節,每次宣明珠抱著棋盒子來找自己,他便知這位嬌嬌殿下是想和他呆在一起了,便盡量空出時間教她下棋。
    多讓一子,便能多與她廝磨一時,下棋為四藝之一,便也不算他縱溺溫柔鄉里。
    這樣的隱密心思是說不出口的,只能借由她指尖玉軟的溫度,一聲聲敲在枰間。
    今日她不許讓了。
    那會很快結束。
    蓮花香插中燃了盤沉水,除了清脆落子聲,靜謐的大殿一時不聞其余。
    二人開官各落小飛星,宣明珠忽道,“長生,其實你不必內疚。”
    梅長生落子的手一顫。
    他抬起頭,宣明珠如翦秋水的雙眸正懇切地瞧著他,“我知曉,你心思太重,至今也許仍覺對我負有一種責任。其實大可不必,有件事我也是近來才想明白的,當年榜下選婿,我對你執著,只是為了同父皇較真賭氣罷,說到底,也并非非你不可。”
    在梅長生沉默時,宣明珠又突地變顏勾唇,狡黠地晃晃手中棋子,“攻心為上,兵不厭詐!接下來梅卿可得小心了。”
    梅長生掌不住向左欹了下身子,生生笑出一聲。
    妙,當年他教的棋道,如今她都用還在他身上。青出于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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