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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章咎由自取

    梅鶴庭進門, 將嗚嗚咽咽的小東西隨手撂在地上,丟下句“必管”。
    絲帕落下,覆住小癩狗崽的傷腿, 梅鶴庭枯眉搓弄著掌心皮膚, 徑往內舍的盥室去。
    這座宅院,被梅鶴庭買下后, 山水布局皆改成與長主府一般模樣。
    無論影壁天井,還是流水假山,皆如同一個微縮的往昔,也舊亭臺, 也舊池塘, 也為寶鴉辟留出一個雛鳳小院,方便她來時休憩。
    西面也一園, 無梅無鶴,被他改為了“一簇園”。
    桃花一簇開無主, 花開,只待主。
    處處熟悉,落在眼里, 處處蝕心銷魂。
    只因無舊人。
    連那寢舍中大到梳臺屏風, 小到窗紗珠簾,也是姜瑾奉令一樣一樣踅『摸』齊的。當他看著一如復刻般的屋子,頭皮禁發麻, 覺子是在故意給自己找罪受。
    每夜都睡在物是人非里,心里頭是什么滋味?
    如今又莫拎了條小臟狗回來,這等行為更能用常揣度了。
    姜瑾唏噓,帶都帶回來了,子說管, 他也能當真。點嫌棄地撈那小東西,跟蒼頭要了個腳盆,給這只土黃狗崽清洗一番,又給傷腿裹上了『藥』。
    剩下的能活能活,全看它命數。
    他抱著小土狗找到子時,清潔一新的梅鶴庭站在西園池塘邊。
    未束的濕發披散著,水珠從發梢落在池面,驚一小圈漣漪。
    池中紅尾錦鯉出沒荷葉間,他拋下魚食,出神地看。
    姜瑾暗嘆一,去道:“子頭發沒擦干,站在風口當心頭疼。”
    梅鶴庭沒應,姜瑾湊趣地將懷中物前遞了遞,“聽說了的貓狗好養活,子要要……”
    “九尾。”
    九尾?姜瑾心道,把狐貍的字給一只狗也太奇怪了,抬眼卻子的目光根本沒在這兒。
    他這才反應來,連忙放下狗輕哦一,“是九尾了……屬下無能,當初晉明皇帝為柔嘉娘娘放生的點砂錦鯉,共九十九尾。只是已去二十幾年,這魚,怕也講個壽祿。”
    “辛苦了。”梅鶴庭默了一陣,“寶鴉也許會喜歡,我具了帖擱在書房,你去投到那府里吧。”
    姜瑾一愣,領命。忽聽“嗚”地一,一錯眼功夫,那只小狗子已經拱著身蹭到了梅大人腳邊,還膽大包天想把爪子搭到人家新換的靴子上。
    梅鶴庭垂眸瞥它一眼,旁挪開半步。
    姜瑾連忙彎腰把狗子撈告退。走到隨墻門洞處,他禁回望一眼。
    輕衫勝雪的人還是那副淡無生機的樣子,就近坐在池邊的鵝頸靠,從袖中抽出一卷醫書。
    *
    許梅鶴庭探視寶鴉,是宣明珠此前便應允的,接到帖后也未故意為難。
    她為寶鴉挑了一套洛神珠『色』的收襟箭袖半胡服,戴上瓔珞金瑣圈,穿上掐銀挖云紅香鞋,將小姑娘打扮好生俊俏伶俐。
    上看下看,伸手順一順她的童丫髻,宣明珠點頭道:“妥當了,去吧。”
    “這個呢這個呢。”寶鴉指指自己眉心。
    宣明珠聞言笑著拿軟眉筆,蘸了胭脂,在女兒的眉間點一粒小痣,剎那靈氣四溢。
    寶鴉滿意了。
    阿娘那顆天生的朱砂痣又玲瓏又艷麗,可把她眼饞壞了,任世上何等胭脂,都調出那個顏『色』來,她呢,自然樂陶陶東施效顰。
    阿娘是世間獨一無二的阿娘,一想到此事,怎能心生歡喜。
    梅寶鴉糾糾地挺直小身板,保證陣營動搖似的道:“阿娘放心,我用晚飯就回來。”
    宣明珠笑應,“好。”
    丫環『乳』母跟著,還松苔和雪堂暗中保護,她沒什么放心的。
    對寶鴉這個年紀而言,父母的愛缺一可。道本來很淺顯,然而許多分手后的怨侶,偏偏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明知孩子無辜,仍把苦痛轉嫁在自己的骨肉身上,她決計會如此。
    寶鴉沒從阿娘簡短的一個字里聽出舍,倒些忸怩來。
    適逢梅豫和梅珩兄弟倆來請安,順便送妹妹去父親那邊。
    看小姑娘紅衣靚然,卻在地心磨蹭著動,梅豫招手道:“晚上就回來了,車馬都等著,走吧。”
    宣明珠也在觀察女兒的神『色』,怕她心里什么傷痕,徐徐柔問,“寶鴉怎么了?”
    寶鴉眨眨眼,忽然跪下了。
    她仰的小臉模樣,“娘,然女兒改叫宣寶鴉吧。娘親放心,女兒跟您一輩子的。”
    這一句話,把滿屋子人說怔了。
    梅豫挺大個人,居然被五歲的妹妹說心坎發酸,要『揉』鼻尖,忽梅珩跟著跪下去。
    梅家二子含笑揖手,“孩兒的,本是宣珩。”
    嗐,失策了!梅豫撩袍而跪,一臉落于人后的后悔迭,可惜他身為梅氏嫡長是母親親口下的,更改了,便道:
    “梅豫生之年,會照顧好弟弟妹妹——答應娘之事絕食言。”
    三人中只他知曉母親的病情,是故這句話出口,又包含別樣的鄭重。
    一個這么著,宣明珠還覺暖心,眼他們跟連根土豆似的接二連三跪倒,反破涕笑啐:“胡鬧個什么,還來,該哪哪去!”
    “噯!”
    寶鴉一骨碌爬來,往阿娘臉上香了一口,小手被一左一右牽住,出了門。
    崔嬤嬤看著三個孩子并排去了,帕子掖著眼角欣慰道,“哥兒姐兒的心都是著殿下的。”
    宣明珠目中光采清瀲,彎的嘴角便沒放下,一顆心比泡在溫湯中還熨帖幾分。
    卻還在嬤嬤面前賣乖,“那是自然,我的兒女,必是天底下最好的。”
    大門外頭,梅豫托著寶鴉上了馬車,目送闐闐車輪駛出,回手往小書呆后腦袋拍了一下。
    梅珩挨了收拾還點想笑,這事兒算大哥別笑話二弟,反都比上妹妹會討喜。
    他撓頭叫了哥,猶豫一下,收笑意問:“父親和母親的事……兄長如何看待?”
    “啊?”梅豫其實明白小書呆的意思,他心里頭重重壓著一樁事無法訴懷,仰頭望了半晌的天。
    “從前父母是父母,如今父親是父親,母親是母親,一樣了,但,還是一樣的。”
    說完他審慎地看了梅珩一眼,“你想說什么?”
    只知讀書的九歲少年稍顯靜訥,卻一雙深澈的眼眸,“哥,你沒父親看母親的眼神?”
    梅豫一時沒琢磨味來,啥眼神?他連父親看自己的眼神都敢直視,生怕被抽查功課,哪狗膽窺探其他的沒的。
    “一樣的。”梅珩自問自答,時候,他覺那眼神和父親看任何人時都同,可具體如何一樣,他形容出來。
    “別想了。”梅豫一把攬住小書呆的肩頭,瘦點硌人,“——嘖,你平時吃肉的嗎,你是小金庫么,叫哥哥瞧瞧,莫是鬧了虧空?啊?”
    “兄長又惦記我的私房。”
    “話也能這么說嘛,誰讓咱哥倆好呢,你看你長了兩個旋兒,一看就是小氣的人……”
    *
    這廂打嘴仗提,卻說寶鴉到了梅鶴庭的新宅,小小女孩兒,數日父親,自然想念。
    軟嗒嗒掉了幾滴淚,便紅著眼賴在阿爹懷里肯動了。
    梅鶴庭抱著女兒,面上始幾分活泛氣,話依舊多,將寶鴉舉到自己的脖子上,把著姑娘參觀宅子各處。
    小姑娘難快,高興也快,很快忘了離愁,每一處熟悉的景『色』便驚嘆一。
    “咦,阿爹怎知曉我們府上的鳴皋苑換了匾,以這里院才沒匾額嗎?”
    梅寶鴉騎在爹爹肩上,指著房空空的門楣,提出疑問。
    梅鶴庭眼神一瞬黯淡,很快又淡淡的笑,“爹爹知道。”
    只鶴,才鶴鳴九皋。當初她是為他才題了那苑,如今白鶴已焚,自然需要了。
    是咎由自取。
    留空匾,卻是他僅存的一分奢望,望乞鳳還巢。
    梅鶴庭抬臂拉住寶鴉的小手,“走,帶你去看鯉魚。爹尋了幾條長臂粗的金紅錦鯉,寶鴉一喜歡。”
    父女倆徑去了西園。寶鴉低頭沉默一路,忽揪住梅鶴庭的兩只耳朵,輕道,“阿爹要笑啦。”
    梅鶴庭達到眼底的笑意微滯,“嗯?”
    寶鴉彎下身倒捧父親的雙頰,軟道:“前幾日,我很擔心阿娘來著,以為阿娘臉上無淚,心里,后來才發是……今日阿爹,臉上笑,心里無,以寶鴉愿爹爹再笑,寶鴉會難的。”
    梅鶴庭眉峰猝然而無地崩碎。
    鋪天蓋地的綠荷在眼前旋轉『迷』離,他目光幾變,最終聽話地斂平唇角。
    “知曉了。看,魚。”
    “哇,好大的魚。”
    *
    賞魚,花廳里的午膳也備好,一桌子菜肴皆是寶鴉喜歡的口味。
    飯后寶鴉喊來丫環,主動拿出最近練的二十張小楷,給阿耶交功課。
    她是抄書的能手,為求快功,字跡往往修邊幅,以從前梅鶴庭給她下了一日兩張楷字的業。
    這丫頭慣會耍賴,往常拉著梅豫梅珩捉刀,在梅鶴庭的眼皮子底下也敢使計瞞天海。
    而今沒了父親在身邊監督,她卻工工整整地完成了。
    梅鶴庭捏著那張薄薄的紙。
    這遺傳自他的女孩兒,太敏慧,她是想用這方式營造出父親仍在身邊的感覺。
    她什么都抱怨,其實心思敏感,什么都能感覺到。
    自己這身才智,真是半分好處也沒了。
    “寶鴉這樣乖,”他目光深醇地輕撫女兒的丫髻,音發啞,“爹舍你走了。”
    想這話中了小姑娘下懷,和阿耶玩兒了一下午,用晚飯后,寶鴉就開始耍賴,說什么也要在這里住一晚上再回去。
    孩子時是如此的,著誰便親誰,至于早時如何母親深情款款矢志渝地保證來著,去后腦勺找找吧。
    梅鶴庭耐『性』勸哄,“寶鴉想來玩兒,隨時都可以,但晚上需回府陪母親,是說的嗎?”
    寶鴉心里也明白道,可就是嘟著嘴高興。
    最終解圍的,沒人想到是一只狗。那小東西拱著門檻滾進來時,寶鴉余光掃,呀地尖叫一蹦來,開始還以為是只大個黃鼠郎。
    等看清了,她看看狗,再看看爹爹,看看爹爹,再看看狗。
    滿臉都是解了的嫌棄。
    “阿爹,養狗狗吧,給它洗澡。”小姑娘很隱晦地提醒。
    梅鶴庭嗯一,“洗了。”
    “它眼睛嗎?”
    “。” 燭光澄黃溫柔,映著梅鶴庭的雙眼,“頭『毛』點長,在后頭藏著呢。”
    那單單是‘點’長嗎?打綹了都!寶鴉嫌棄行,地上的狗崽還吭吭嘰嘰以示親近。
    小姑娘是刻薄的人,橫看豎看想幫它挑出個優點,到最后,硬是無能為力了。
    看它黃『毛』土掉渣吧,眼神還行,小腿崴著跟上趟吧,尾巴還禿禿短短的一撮兒。
    然后寶鴉問了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它晚上,會鉆進屋里吧?”
    她爹說,“應當會。”
    寶鴉是很相信,眨巴眨巴眼睛,覺自己點想阿娘了。
    就這么著,梅鶴庭點了八個府丁,親自送寶鴉回主府。后頭還跟著輛空車,載著一口窯薄釉大魚缸。
    主府門開,小小姐的車轎進去,府門又閉。從里面響落鑰的音,冰冷近人情。
    石階下聚著一片燈火照到的陰影,梅鶴庭在那里默立良久。
    *
    進了院兒,寶鴉先去母親苑中問安。
    身后跟兩個健壯的粗使婢子,合抱著一口魚缸,引二門內的家人個個驚奇張望,最終候在了那罩間外頭。
    宣明珠身上換了件蘭地珠紗褙子,椎髻松綰,就著金盤九枝燈的明光,給梅豫做一個荷包。
    這小子在外是個散財子哥兒派,但凡身邊的書僮伴讀說幾句恭維話,看吧,身上的荷包玉佩準保被人『摸』了去。
    宣明珠許久自己動針線了,也只親手繡一個給豫兒,命他日日帶著,瞧他還敢敢任人哄騙去。
    聽外頭傳來一陣動靜,她詫異地“喲”一,“這是帶了什么好東西回來?”
    “魚,可大的魚!”
    寶鴉跑進來,小心覷望阿娘神『色』,她沒反感的意思,扭頭外招了招手。
    二婢將半人高的薄瓷魚缸放在地衣上,手里小心再小心,生怕力氣大一點,便將這矜貴的珍瓷擠碎了。
    她們并知珍貴之處在魚缸本身,那缸中,蓄著池塘引出的藻荇碧水,其間兩尾碩長金紅的錦鯉悠然浮游。
    宣明珠的目光先只是隨意投去,驀然,便怔忡。
    眸底漾一抹清湛的光華。
    “阿娘,”寶鴉母親失神地盯著那魚,半晌說話,心虛地絞手指,“阿娘生氣了么?”
    阿爹叫她帶回這魚,只說是給她養著玩兒,并沒交代別的。是她自己琢磨的主意,想帶給阿娘看看。
    宣明珠搖搖頭,將女兒摟在懷內,望著那游魚,出神半晌,將這朱尾錦鯉的來歷道給她聽:
    “這魚,只怕比娘的年紀還長了,當年你皇外祖母懷了我,恰逢二十華誕,你皇外祖便特意為她尋了九十九尾朱鱗錦鯉,放生祈福。
    “按宮里頭的常例,福鯉會放生到御龍池,熱鬧了,轉天就被太監們捕撈發賣,這也是上下心照宣的事。貴人們只管當下高興,至于究竟是放生還是超生,多在意。可那回,你皇外祖特特下了令,著將九十九尾錦鯉放生到皇城外的金明池。游魚入水,長命百歲各憑造化,許宦人染指。”
    寶鴉聽入了『迷』,那該是多么繁盛又開心的場面呀,只可惜自己在當場。
    皇外祖一很疼愛皇外祖母吧?小姑娘對著手指想,心中忽又蹦出一個疑『惑』,伸出一根手指,“怎么能確此魚即彼魚呢?”
    “瞧魚尾上的朱砂點了嗎。”宣明珠下巴挨著寶鴉的臉蛋,眉眼間蒙著層淡淡的輕悵:
    “那是內造的萬年砂,顏『色』是否能留存萬年未可知,至少百年內,可保水火腐。”
    這是母后的臨時意,點砂時說,“他日若緣,相逢山水間。”
    后來她誕生,眉間一粒朱砂痣,父皇大喜,說她是天降大晉的福星,當時便賜下昭樂的封號。
    若無今夜這魚,宣明珠幾乎要將這段往事淡忘了。
    她很知道寶鴉的小心思,也是明白那個人如此為的用意。
    驚喜嗎?當然驚喜,這世上與母后相關的物件已經為數多,何況是活物,何況時二十五年,兜兜轉轉又回來這里。
    之,便如了母親素手點紅砂的那段往,她簡直欣喜若狂。
    難嗎?當然難,百川入海尚可復,何況命數短暫的小小生靈。金明池的水通多少河渠,兩京加上畿郊四野共多少魚,想從萬千之中找到一條二十五年前的魚,比查一件二十五年前的案子輕松。
    她問女兒,這錦鯉只兩條么,寶鴉說她數了半天,那府里的池塘中碼還五六條哩。
    花費的功夫,可想而知。
    宣明珠便抹唇淡淡笑了。
    除了這對高壽的錦鯉,泓兒回報說隨車送來的還揚州云華齋的十二『色』八屜點心,江南特產,是尋遍洛陽都買著的風味。
    ——可惜那么個聰明人,為何想到,點心要新出籠的才好吃呢。
    他如今越用心彌補,越反襯出那些年他的用情。眼前的禮物越熨帖,她便越會想,曾經的足。
    和去已蓋棺論的自己拉鋸,從一開始,就是必輸之局。
    雙金鯉還在缸里無知無覺地游著。
    宣明珠輕輕拍撫困倦的小寶鴉,“也許你這顆機靈的小腦瓜,真是隨了你父親。”
    說到底,父皇當年將這魚煞費苦心地尋覓來,送給代替心上人入宮的母后,與他千方百計地尋覓來,送給自己,是一樣的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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