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年睡得很沉。他顴骨兩側紅撲撲的,斷斷續續發著燒。
方岱川仰面躺在他旁邊,別墅的供電系統似乎出了些問題,不知是被暴雨淋壞了什么線路,還是被雷劈壞了,明明是白天,屋里卻漆黑一片。
他腦子里疼得厲害,眼前一晃一晃的,閃過片片白光。他舉起手,對著窗簾縫隙里漏進來的一絲晦暗的天光,看了看那管毒藥。黃銅雕刻著骷髏頭的瓶塞,藥液在透明的玻璃管里晃來蕩去。
他扭頭看了李斯年一眼,李斯年緊緊閉著眼睛,他的半邊側臉埋在軟蓬蓬的棉枕里,呼吸聲沉重又悠長。
方岱川輕輕坐起身來,拉開窗簾,把窗戶打開一個小縫,掏出兜里皺皺巴巴的煙盒??p隙里飄進來幾絲雨水,他閉上眼仰面接了片刻,山嵐霧氣和著海腥味的雨水,在他眼皮上凝結出一粒水珠,他用手抹了一下,手指涼涼的。他撕開煙盒,叼了一支煙,將胳膊打在窗臺上,向外面看去。
窗外霧氣橫生,腳下的礁石仍舊佇立在原處,遙遠的海平面上翻滾著一些白沫,看上去有些不祥。
“幾點了?”枕頭里傳來李斯年的聲音,他睡得昏昏沉沉,聲音里帶著很濃的鼻音,迷糊又軟。
方岱川迅速掐了煙,抬頭看了一眼座鐘:“下午三點多了,你餓嗎,我去給你找點吃的?”
李斯年埋在枕頭里搖了搖頭,耷拉著眼睛自言自語道:“困?!?br/>
“再睡會兒,”方岱川不自覺地放低了聲音,他關上了窗戶,躺了回去,用手背試探著李斯年脖子一側的溫度,“島上沒醫沒藥,全靠自愈,多睡會兒。”
李斯年雙眼無神,抬頭看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兒愣,有半分鐘,才轉了一下頭,將視線放在空濛晦暗的窗外。半晌,他才轉了一下眼珠,盯著方岱川說道:“渴了?!?br/>
方岱川有點心疼。
他跳下床去給大佬接水。這個boss也是奇怪,洗手間里都配備了各種護膚品化妝品,其余裝備也都貼心十足,偏偏沒有準備電熱水壺。原本夏天喝些冷水也沒什么,但是中蛇毒后容易口渴,涼水并不解渴。
方岱川找了一圈,端著杯子打開門:“你好好躺著,我去下面給你燒點熱水?!?br/>
“唔,”李斯年迷迷糊糊在枕頭底下摸了一圈,把門卡往門口一扔,閉著眼睛囑咐道,“外面危險,早點回來?!?br/>
方岱川伸手接了卡,微微一笑:“知道。”
方岱川走后,李斯年仰面呈大字癱在床上,又陷入了斷斷續續的淺眠中。淺眠睡得很難受,不住做些七零八落的夢,這些夢境虛實參半,還有些接長不短地造訪的童年的夢魘。
李斯年很清楚地知道這是夢,夢里他靠在方岱川的膝上,四周是黑沉沉的海底洞穴,很冷。他在夢中驚醒了,睜大眼睛也看不到方岱川,只感覺到脖頸處傳來冰涼的痛意,一管不知名的藥液注射進了他的身體。
方岱川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你怎么還不死呢?李斯年?!?br/>
李斯年摸了一下脖頸,一股熱辣辣的燒灼感從脖頸蔓延到全身。他抬頭想說什么,卻說不出口,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心,卻發現雙手變成了小孩子的大小。
“怎么回事?”他有些懵,抬起頭來,卻發現自己不在海底的洞穴,也不在孤島的別墅,他環顧四周,發現身處童年的小巷里。
鄰居大爺騎著鳳凰牌的自行車,老舊的自行車被他擦得干干凈凈,只是一騎上去難免咯吱咯吱響。沈大媽拿著一把跳舞的綢扇,從胡同口進來,笑著和鄰居大爺打招呼:“呦,老方啊,嘛去?”
“嗨,上胡同口那雜貨鋪打麻醬!”鄰居大爺聲音很洪亮,他扭頭看向李斯年,“小洋鬼子也在啊,跟你同學玩兒呢?你爸又出差去了?今兒晌午上爺爺家吃飯去,涼面,麻醬汁兒!”
李斯年聽見幼年的自己的聲音低聲說道:“我不是小洋鬼子?!?br/>
他身邊圍著的幾個稍大一些的孩子把他夾在中間,圍著他繞圈圈,一邊繞一邊奚落他道:“洋鬼子,狼崽子,小雜種,沒人哄,爹不在,媽作怪,生下個小孩兒是妖怪!”
“我不是妖怪!”李斯年感覺臉頰發熱,胸口仿佛又一團火在燒。他捂住耳朵,一路跑回家去,余光仿佛看見旁邊另一個小孩攔住了那些大孩子,叉腰大喊道:“不許你們欺負別人!”
李斯年跑回家里去了,他關上了家里的木門,然而那些嘲諷的童謠仍舊透過兩扇門之間的縫隙傳了進來:“狼崽子,洋鬼子……”
他背抵在門板上,握拳大喊道:“我不是!”
門外響起了一陣陣急促的門鈴聲。
我家臨街的木門怎么會有門鈴呢?年幼的李斯年踮起腳尖看了看門外,門縫外面一個人也沒有。
仿佛是從楚門的世界之外,傳來了急促的門鈴聲,李斯年仰頭看向天空,院子里高大的樟樹遮蔽天日,陽光從密密的葉片中間垂下來,看不出時辰。
門鈴聲一聲比一聲急。
李斯年皺了皺眉,從紛亂的夢境中轉醒。
他瞳孔放空了幾秒鐘,眼底仿佛還映著舊家里的樟樹和陽光。然而屋里光線很暗,李斯年仔細打量了一下屋里的陳設。酒架上放滿各式白酒和紅酒,床寬敞而大,床邊黃銅雕刻的座鐘,底座上雕刻著十三個人的晚餐。
李斯年感覺頭很痛,這時候,門外傳來一陣陣急促的門鈴聲。
李斯年本不想管,方岱川有門卡,他回來會直接刷卡進來,不會按門鈴。假如是別人,他又不想管。
他扭頭看了一眼時間,距離方岱川下樓不過短短十分鐘。門鈴又響了起來,他皺了皺眉,掙扎著站了起來,披上衣服走到門邊。
“誰?”李斯年問道,聲音出口他自己也有些驚訝,啞得不成樣子,是真的渴了。他把耳朵附在門板上,手摁在門板上。
外面靜悄悄地沒有聲音,李斯年這才猛地想起來,這扇門是隔音的。
門鈴聲在他耳邊炸開。
李斯年嘆了口氣,輕輕旋開門把。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