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火車快要到達南城時速度慢了許多。
透過窗戶,坐在綠皮車里面的人們可以遠遠的瞧見南城最高的高樓,高樓上沒有頂,是個平臺,平臺上有一面大大的信號旗,上面用毛筆字寫著,雨,東南。
江淮左饒有興趣地盯著信號旗看。
他十三歲時因家族事況而赴洋,如今留學歸來,竟是不認得了這模樣大變的南城。單是這信號旗,足以讓他大為贊嘆。
毫無疑問,這是用來預報天氣的。
待江淮左下了車,已是如旗上所寫,天空陰云密布,凄凄瀝瀝的小雨飄零而落,打濕在來者的衣襟上,讓人好不懊惱。
江淮左是一身洋人打扮。
手工定制的墨藍西裝,真皮的皮鞋,價值不菲的銀黑色手表。
渾身兒的高檔貨。
有個小姑娘冒著雨跑到正在店門的檐前躲雨的江淮左身邊,仰起頭,一張白凈的小臉笑意盈盈地對著江淮左,“先生,買把傘吧。”
小姑娘手很干凈,懷中小心翼翼地抱著幾把油布傘,顏色顯黃,樣式老舊,并不是當今最為流行的那種,怎么看都覺得難看。若是再仔細點,就可瞧見油布傘上有著幾個細小的破洞。
江淮左撇了一眼小姑娘身上的破舊布衣,如今被雨淋濕,只顯得整個人瘦骨嶙峋,又因這東南風吹著,不時便會打個寒顫。江淮左脫了他的西裝外套披在小姑娘身上,他彎下腰,對著小姑娘說道,“快回去吧。”
隨即便招來一輛帶著蓬的黃包車離去。
小姑娘回過神來,便已不見江淮左的身影,她心下暗惱,只得跺跺腳也無濟于事,卻在這時又聽到有人問道,“小姑娘,你身上這衣服可是他人的?”
小姑娘眼珠子瞬間亂骨碌,她隨手將油布傘扔在地上,緊緊地抓著披在肩膀上的西裝,端的是幅可憐的模樣,說出的話卻讓人生出無法不惱意,“你猜?”
由于系統程序出現錯誤的緣故,江淮左來到這個世界還是個在襁褓中的嬰兒。
他忍著羞意吃了奶娘給喂的奶,整天爬在長輩的懷中撒嬌,莽莽撞撞地在南城活了十三年,又因為局勢動蕩而被送去外國留學,現今歸來,一則動蕩早已平息,二是他將十八歲。
十八歲即為成年。家族里掌管大權的江二爺突然提出要讓江淮左回來過成人禮,下面干事的便不敢有絲毫疑問,急急忙忙做著準備。
連三年五載都不會給他寫封信的親爹都趕緊跨海給江淮左發去慰問,語氣中滿是小心翼翼的試探和討好。
無非是想問五年都沒見過面,這江二爺怎么還惦記著你?
他到是也想知道,奈何無人可知。
“先生,您的地方到了。”
江淮左睜開眼,他伸出手試探了一下,只覺雨已停歇。車夫作勢要來扶他,江淮左揮揮手拒絕,動作輕快的下了黃包車。
江淮左付過錢,黃包車便迅速離去。
他轉過身,卻見著眼前是一條長巷子。他站在巷口,巷子外是車水馬龍,巷子里卻一片寧靜。連青石板上的水珠都透著幾分不為外物所困擾的明澈。
內心暗嘆如今這車夫的服務態度,江淮左猶豫幾秒,便踏上了這條青石板路。
越往里便越深,不見盡頭,也不見人家,江淮左有心懷疑他是否是走錯了路,但又找不到人來詢問,心下正煩悶,便聽到遠遠的傳來一陣石子敲打在青石板上的聲音,這石子敲打的極有規律,出現的時間間隔幾乎相同。
江淮左屏住呼吸,靜聽這聲音一陣一陣的傳來,也離他越來越近,隔著昏暗的光線,他便發現是一位身著旗袍的窈窕姑娘撐著傘從遠處走來。
而發出聲音的,正是那腳上穿著的高跟鞋。
旗袍姑娘向他走近,又從他身旁擦肩而過,江淮左透過傘下的一點視野,可以看到那形狀美好的側臉,他心間一動,拉住了即將要離開的姑娘。
窈窕姑娘側過身,傘面微抬,露出那張美麗的臉龐。她疑惑地看著江淮左,似是不知這人為何要將她攔住。
“打擾了,請問,您可知道這附近所住的一戶江家?”
姑娘點了點頭。
“那么,您知道這家的具體位置嗎?”
姑娘抬起手,指了指前面,紅唇輕啟,“順著這條巷子一直走,到了盡頭右拐,那里便有一座大宅,就是江家。”
江淮左牽起唇角露出笑意,俊逸而蒼白的面容上平添了幾分顏色,他彬彬有禮地說道,“在下已經知道,多謝了。”
姑娘示意性的又點了下頭,便轉身繼續向前走去。
江淮左沉默地看了幾眼離去的姑娘的身影,待他準備離開,便發現地上留著一塊手絹。手絹是桃粉色,娟面的右下角用絲線繡了兩個方方正正的字,陳艾。
手絹表面干松,看著像是剛才的那位姑娘不小心掉下的。
江淮左將手絹撿起疊整齊后塞進褲兜里,他笑了笑,又再次看了眼那位姑娘離去的方向。
江家大宅很好找。
因為它極大。因為剛才所走的路便是宅院外圍的路,等江淮左繞到正門,便發覺他剛才是繞了遠路的。
江家大宅正臨街邊,門戶很大,江淮左走的路是江家大宅后門所通往外面的胡同。
……
他現在很懷疑黃包車把他送到一個小巷子的居心。
江淮左喘了口氣,上前去準備拍門,誰知此時卻正巧有人把門給打開了,江淮左的手卻沒收住,直接一巴掌拍在了那人的臉上。
那人和江淮左同時一愣。
江淮左尷尬地收回了手,真誠地對那人說道,“抱歉。”
那人身著灰色長袍馬褂,一雙有神的眼睛對著江淮左一看再看,最后問道,“您可是,江小少爺?”
江淮左父親是老三,他出生是這一輩中年齡最小的一個,所以下人們都稱他為江小少爺。
不過這江小少爺喊出來,還是沾了江二爺的光,想想這年輕一輩中,哪個被下人喊的時候不帶個名字?按理說江淮左應該被叫做淮左少爺,可偏偏江淮左少時受二爺寵愛,連這名字也可省去,只尊稱一聲,江小少爺。
江淮左點了點頭,“張管家,好久不見。”
張管家一拍腦門,臉上笑出了褶子,“看我這記性,江小少爺離家五年,我可就記不住啦,不過,要我說還是小少爺的變化太大了,走的時候才這么點,現在已經長這么高了,模樣倒是依舊俊俏,看著就是一表人才。”
“張管家謬贊了。”江淮左微微地笑著,“請問,家母是否在家。”
“呦,你看我,一時激動,都忘了讓小少爺進家門了,快進快進,我去通知三奶奶。”
江淮左進了門,門里就是一個大院子,圍墻邊是并排的房子,這是下人們住的地方,最靠邊的房子旁種著一棵樹,樹從沒有結過果,也沒有來過花,春季的葉子一片暗黃,到冬季,樹便光溜溜的,無端生出一絲寂寥。
江二爺是個念舊的人。宅子翻新,除去個別地方換成了洋式,整棟宅子還是以中式為主。像這前院,就是正正宗宗的中式。
南城多雨,空氣潮濕。
到了秋季,是侵入骨子里的濕冷。
江淮左淋了點雨,被下人引著去了屋里換了身衣服,據說這是聽江淮左要回來了,特意去定做的衣服。
白色的襯衫,深色的背帶褲,外面是一個灰色的格子馬甲。穿上之后,盡顯小少爺的模樣。
大廳里三奶奶陸一瀾已經等了好久,穿的是當下最流行的洋服飾,一見江淮左便抱了上去,眼里毫無波瀾,臉上卻能帶著笑,嘴里念叨著,瘦了瘦了。
江淮左離開的時候十三歲,當時都沒送他離開,怎么回來了還能親近了不成,無非是看他又有用處了而已,畢竟,在這些人的眼里,他江淮左當初被送到國外就是被放逐了,誰知道,還能有回來的時候?
江淮左不動聲色地掙脫掉陸一瀾的擁抱,他扯出一抹假笑,疏離地回道,“母親,好久不見。”
“是好久不見了,我的孩子,這幾年,你在國外生活的怎么樣?”
“兒子在國外自是過的舒坦,特別是這兩年,兒子學業有所成就,這次回來,想必是可以為我二叔分憂。”
江淮左口中的二叔就是江二爺,江齊諸。他少時和二爺確實親近,人人都懼怕江二爺,唯有他,即使打碎了江二爺最喜歡的琉璃盞,也沒有得到一聲訓誡。
不過江淮左已經離家五年,跟他二叔的聯系也變的不多。這次江齊諸突然叫他回來,江淮左也摸不準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過,借著江齊諸的名號惡心惡心陸一瀾,江淮左覺得還是可以的。
“說來,我二叔呢。”
陸一瀾的臉一僵,勉強維持著笑容說道,“你二叔今天有事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你找他有事?”
“也沒什么大事,”江淮左笑著說,“五年都沒見過面了,我得跟我二叔敘敘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