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雀》34
那日惠風和暢, 天色湛湛,鼓樂齊鳴,紅綃輕揚。
花轎自安華門浩浩蕩蕩繞了一圈, 于御街一路直行, 結駟連騎,人語馬嘶。
沈離征一身紅緞錦服,偏是將他那張波瀾不驚的俊臉襯得柔和十分,垂目之間, 都似有笑意。他手握韁繩, 偶爾側首望一眼花轎, 繼續繞華都而行。
街道兩端有百姓撒花歡呼, 一瓣一瓣隨風而起, 落在他的墨發之間,更添昳麗。
新郎俊美如斯,紅妝不止百里,這才配得上顯德年間唯一的小公主。
后來井邊巷間, 無人不稱此為珠聯璧合,佳偶天成。
當夜觥籌交錯, 朝臣飲酒盡歡,甚是熱鬧,但在這舉杯言歡之間, 沈離征也免不得受了好幾道世家公子的冷眼,那眼底盡是毛頭小子的嫉妒和羨慕。
沈離征一笑抿之,側目去看燈火通明的后院。
白公公提著陰陽酒壺湊到他身側,樂呵呵道:“將軍, 老奴給您斟酒?!?br/>
錦上出嫁后, 除了那些多得數不盡的嫁妝, 皇后還從宮里擇了好些宮女隨府伺候,就連自己的掌事太監都一并給了錦上。
白康盛是自幼看著小公主長大的,再是知她性子不過,借著公主的光得以出宮,亦是十分欣慰。
沈離征看了那酒壺一眼,頓時了然,二人配合十分默契,很快便將一桌壯漢喝倒,即便是再有不知事的上來敬酒,也被白公公打著哈哈給擋了回去。
將至子時,賓客逐漸散去。
錦上提著繁瑣的嫁衣,輕輕揭開一道門縫,哼哼唧唧道:“流鶯!他怎么還不來?老白不是給他擋著人么?”
流鶯失笑,“公主,今兒大婚呢,您快把卻扇拿好,莫要失了禮才好。”
錦上嘆氣,拉了拉流鶯的衣袖,“好流鶯,你去前廳瞧一瞧,莫要讓他喝醉了?!?br/>
流鶯扛不住她這磨人的功夫,只好頷首應下。然才一踏出房門,便見廊下一道身影緩步而來,流鶯忙縮回腳,“將軍來了!快,公主,您快坐好?!?br/>
“哦哦。”錦上晃噹晃噹提著裙擺小跑回去。
臨落座時她一愣,扇子、她的扇子呢?
沈離征進門時,就見他的小公主正貓著身子,趴在床榻下翻來覆去,不知在摸什么。
流鶯對此閉了閉眼,“將——”
“噓。”沈離征示意她噤聲。
他慢步上前,腳步聲在她身后落定,就聽錦上道:“流鶯,快幫我找找?!?br/>
“找什么?”
錦上身形一頓,回頭看他,鳳冠下的龍鳳金釵隨著她的動作狠狠一顫。
她慢慢站起身,還不忘拍了兩下嫁衣的裙擺,懊惱地蹙起眉心,小聲道:“扇子不見了,你、你等我找找?!?br/>
她正一轉身,便被扣住了腰。
沈離征俯身下來,他身上有著不淺的酒味兒,但出奇得好聞。他埋首在她的脖頸間,薄唇觸及那一方肌膚,惹得懷里人輕輕顫栗起來。
他的氣息噴灑在公主耳后,壓著嗓音道:“不找了。”
見狀,流鶯臉一熱,迅速俯首退下。
很快,門縫里透來噹噹作響的動靜,新娘的鳳冠、釵環、耳珰、玉鐲等一件件落地,再是“刺啦”一聲,繁瑣漂亮的嫁衣被扯壞,裙擺上的小珍珠也掉了好幾顆。
沈離征抱著她,喊:“阿錦,阿錦……”
只嚶嚶啼哭作為回應。
她見到他冷靜自持之下的瘋狂和霸道,那眼底是化不開的欲和誘色,讓人上癮,讓人想要迎合他、都給他,就想讓他一直如此瘋狂下去。
時至夜半,燭火燃盡。
情欲一事,當是食髓知味,沈離征也不例外。
他一下一下啄吻她、撫摸她,啞著聲音喚阿錦。沈離征垂眼看她,看她頸上紅潮,看她閉眼嚶嚀,又忍不住抱住她。
這夜過去,冷冷清清的將軍府煥然一新。
女主子是個麻煩精,偏白公公又是個不怕事多之人,兩個人一個吩咐一個應和,很快,府里上下便被重新修葺布置了一番。
大到院子里新置的秋千架、盆景園,小到正房門前地毯新換的花色、被褥的款式、幔帳的顏色,都添了幾分奢靡的煙火氣,與往日大不相同。
沈離征每每下職回府,還未走至廊下,屋里便有一道身影小跑奔來,結結實實地撞進他懷里。
然后說:
“夫君!你看我新栽的這一池芙蓉好不好看?”
“你看我命工匠新砌的假山,是不是和園子更襯?”
“沈離征,我給你繡了個香囊,好看嗎?”
“夫君、沈離征……”
他抱她進屋,去解她胸前的絲帶,頷首道:“好看,都好看。”
后來眾人驚覺,過了下職的時辰,便是皇上也再尋不到沈將軍下棋了。
于是有人笑說,新婚夫婦,最是濃情蜜意,惹人羨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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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半年過去,小公主在將軍府的日子過得愈發滋潤,眉眼之間,還要比以往添兩分韻味,任誰瞧一眼都能知曉,那是被夫君疼惜出的樣子。
錦上窩在沈離征懷里,拿羽毛拂他的書頁,搗亂道:“剝荔枝。”
沈離征看她一眼,“你不能先下去?”
小公主仰頭親了親他的下頷,然后眨眼看他。
男人無奈一嘆,只好丟下手中的書卷,轉而去剝起圓滾滾的荔枝,還得去了核才能喂到她嘴里。
他時不時低頭嘗一嘗她嘴里的滋味,再接著給她投食。
夫妻間的情趣,不過如此。
正小意溫存之時,皇帝身側的趙公公匆匆而至,他掐著細細的嗓音,抹了抹汗道:“誒喲,將軍,皇上急召,您快隨老奴進宮吧!”
沈離征微怔,扶起自己的小妻子,便闊步離開。
錦上頓了頓,忙拉住身后隨行的小太監問道:“出何事了?”
小太監低聲說:“奴才聽說北邊開戰了,連失了兩座城,皇上正惱著呢。”
聞言,錦上頓步,不由蹙了下眉。
流鶯道:“公主,外頭風大,進屋吧?!?br/>
錦上沉吟片刻,道:“流鶯,給將軍備好出征的行裝。”
流鶯愣住,沉默半響只應了聲好。
將軍出征意味著甚,眾人心知肚明。戰事一起,歸期未定,且戰場瞬息萬變,世事無常,正如沈離征婚前所問,公主嬌貴,又如何受得住這提心吊膽的相思之苦?
但流鶯望向錦上,卻見她面色平靜,有條不紊地清點出征行裝。
“冬衣再添兩套,還有上回宮里送來的大氅呢,薄衫也不能少,朔北夏日炎熱,里衣要絲制的那幾身,對了緋月,我上回求的平安符擱哪了?”
“是是,奴婢這就去拿?!?br/>
一時間寢屋里人進人出,好一通忙活。
沈離征回府時,就見幾個紅木箱子齊齊排列在偏房,錦上正與白公公念叨著什么,好似還要添置些貼身物件。
四目相對,她稍稍一怔,提步走來,仰頭戳著他的手心道:“父皇命你何時走呀?”
他看著她,指腹撫了撫她的眼尾,道:“兩日后啟程?!?br/>
聞言,錦上點點頭道:“那我看看還有什么要置辦的,時間太緊,若是有漏——嗚!”
沈離征將人重重摁在懷里,驀地打斷她的話,道:“阿錦,你一個人在府上我不放心,等我出征后,讓白康盛陪你進宮住?!?br/>
“不要?!卞\上掙脫開來,不悅地瞪他一眼,“哪有人夫君出征就回娘家住的,我就在這哪也不去,我不管。”
沈離征微頓,無奈地捏了捏她的臉。
兩日后,沈離征率軍出發,馬蹄聲踏踏,響徹云霄。
錦上立在城門之下瞧了半響,直至那些人影變得像螞蟻一般大小,她才緩緩收回視線,回了府。
只是,此次出征僅僅是一個開始。
時局動亂,四處戰事連連,聚少離多的日子很快便要接踵而來,錦上心知肚明。
果然如她所料,自那后沈離征出征的次數愈發頻繁,征戰短則兩三月,長則半載,但回回得勝歸來時,在府里小住不到半月便又有圣旨匆匆而至。
錦上不敢留他,也不能留他。
她只蹭著沈離征的胸口哼哼唧唧道:“不準受傷,不準看別的女人?!?br/>
“好?!?br/>
沈離征只能抱她親她,但是他的小公主很懂事,從來不因此事同他鬧。
這樣的日子日復一日、日復一日,兩年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
錦上手握軟小的狼毫,一手簪花小楷寫得十分漂亮,洋洋灑灑一整篇書信,端正又工整。
十八歲的女子稚嫩已退,風韻盡顯,那眉梢眼角間,萬種風情不外如是。
她咬了咬筆桿,隨即擱下筆,晾干了信后,便將其收到匣子里。
流鶯道:“公主,這信又不寄出去么?”
錦上頷首道:“再給我拿張信紙。”
流鶯只好重新鋪開紙硯,十分不解。這兩年來公主那小匣子里的信比寄給將軍的還要多,分明是寫給將軍的,又為何要藏起來?
近兩年來,小公主的心思實在隱秘,她愈發猜不到了。
錦上不欲解釋,只托腮冥思苦想,落筆道:
時至仲春,天正暖。
近來府里一切都好……
……
……
她忽然頓筆,悶悶道:“流鶯,你說他何時回來!”
流鶯一滯,上月北齊攻城,朔北戰事如火如荼,皇上這回連太子都派去了前線,只怕這一戰久矣,三年五載許是也要得。
公主……自是也清楚。
流鶯擔憂地看著她,許是成日惦念,公主近來臉色都不紅潤了,且胃口奇差,人都要瘦了一圈。
她斟茶道:“公主,將軍不是回回都能平安歸來么?您可莫要將自己折騰壞了,還如何漂漂亮亮見將軍?”
錦上抿抿唇。
流鶯又道:“皇后娘娘憐惜公主,差了太醫來診平安脈,許是就要到了?!?br/>
錦上懶懶地應了聲“嗯”,繼續寫信,寫給沈離征的信。
翌日,天正正好。
流鶯一臉輕快地將信封交給緋月,一邊往角門走一邊道:“你將信送去驛站,公主嘴饞,我去給她買望江樓的芙蓉糕?!?br/>
緋月笑:“宮里送來的又不合公主胃口了?”
流鶯道:“誰說不是,我上回進宮瞧見膳房的越公公,就膳房那油水,越公公竟還瘦了一圈,直問我公主近來愛吃甚?!?br/>
“吱呀”一聲,二人說笑著推開門,面色忽然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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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公主!”流鶯跌跌撞撞推開屋門。
錦上繡著衣裳,眼都不抬道:“慌慌張張,有鬼追你呀?”
流鶯喘著氣,“公主,守軍把將軍府圍了個水泄不通,江、江大人帶人闖了進來!”
鎮國公庶子,江二郎,江晏之?
沈離征走后,皇宮守衛便由江晏之接手,他奉皇命看守宮廷,如何會帶人闖進將軍府?
何況她與江晏之自幼相識,情誼尚在,他無事帶人闖將軍府作甚?
思及此,外頭傳來匆亂的腳步聲,錦上面色隨之一頓。
“嗙”地一聲,守軍粗俗地踹開房門。
同時,銀針沒入指尖,驀地凝成血珠。
錦上屏息看過去,就見江晏之一身雪白長袍,皺眉道:“誰讓你踹門的?公主面前膽敢如此放肆!”
守軍忙跪下,拱手道:“屬下知錯。”
流鶯壯著膽子護在錦上跟前,“公主……”
錦上拂開她的手,上前兩步,守兵立即拔刀攔住她。
她瞥了眼锃亮的刀刃,絲毫不懼,反問道:“此處乃是將軍府,江大人這是何意?”
江晏之拱手道:“臣無意冒犯公主,皇上有旨,還請公主隨臣進宮一趟?!?br/>
話音落地,便有守兵一前一后上前,這顯然是個看押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