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湘殿這邊的事情勉強告一段落,皇帝留下來陪伴柔婉儀,其余人各自回宮。
吹寧宮只住著莊令儀和柔婉儀二人,兩人都是正四品的六儀之一,身份不低,卻還不足以擔當一宮主位,所以如今吹寧宮也就不存在主人一說。然而莊令儀為人一貫禮數周全,盡管沒這個義務,卻還是主動表示要送送諸位姐妹,一路陪著走到了宮門口。
“更深露中,姐姐早些回去歇息吧,別著了涼。”莊令儀笑著對顧云羨道。
“莊妹妹多慮了,元貴姬如今是雙喜臨門,自然渾身舒泰,怎么會覺得冷?”明充儀陰陽怪氣道。
顧云羨回頭,神情冷淡,“喜?何喜之有?柔婉儀今日險些喪命,我憂心如焚,哪里還有心思想別的?”明凈的眼眸落在那張冷艷倨傲的臉上,帶上幾分思索,“充儀說的喜,不會是陛下晉了我的位,還賜了協理六宮之權吧?”
明充儀微抬下巴,“你明知故問。”
顧云羨微微一笑,難掩諷意,“看來,明充儀直到現在都還不覺得自己有錯。”音量微提,“適才在殿內,我想給你留個面子,才沒當著陛下的面說出這些話來,可既然你不知悔改,那我說不得就要提一提了。”
她聲音冷下來,“陛下信任你,所以讓你協理六宮,可你在其位不知其責,一味打擊異己,搞得六宮烏煙瘴氣。別的暫且不說,光數日前御馬驚駕一事,就足以辦你個治宮不力之罪!陛下今日沒有罰你已屬仁慈,你不僅不知感恩,還心存怨懟,當真無藥可救!”
后面的話已是斥責。
諸位宮嬪此刻都未離去,全聚在四周。顧云羨和姜月嫦二人本就引人注意,大家表面上若無其事,暗地里卻都打起了精神,關注著她們。此刻聽到顧云羨的話,都有些驚訝。顧云羨今日先是奪了姜月嫦的宮權,這會兒又這么不留情面地斥責她,是預備徹底撕破臉了?
轉念一想,這兩人本就梁子結得比海還深,這輩子是決計不可能一笑泯恩仇了。既然如此,顧云羨確實也沒必要再時刻忍耐她。
明充儀被她冷厲的斥責弄得俏臉漲紅,幾步上前,本能地想甩一耳光上去。顧云羨眼神冷冷,仿佛有冰針射出,她被這目光一懾,手動了下,到底沒有揚起來。
顧云羨轉過頭,看向一旁的毓淑儀,“其實明充儀插手宮務之前,毓淑儀一直把后宮打理得很好。若是陛下中秋那夜不曾許了明充儀協理六宮之權,興許就不會出這么多事了。”
毓淑儀沒有說話。
“顧云羨你!”明充儀幾乎要把銀牙咬碎,恨不得撕碎那張平靜的臉。可殘存的一點理智告訴她,如今的顧云羨早不是那個任人欺凌的廢后。她是恩寵正盛的元貴姬,她若是再敢掌摑她,無異于自尋死路。
顧云羨施施然立在夜風中,身穿秋香綠云錦大氅,清雅端靜,卻自帶一股不可侵犯的凜然之姿。
四周眾人看著這樣的她,不由都想起了從前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這是久居上位者的威儀,即使今非昔比,但她始終曾凌駕在她們所有人之上。
她是她們的主母。
不自覺的,一些原本還對顧云羨心存輕蔑的宮嬪微微側頭,避開了她,似乎有些畏懼那種氣勢。
顧云羨冷眼打量眾人神情的變化,眼神幽深。
是了,這樣才對。這樣子的她們,才是妃妾該有的樣子。知道在她面前應該忍耐,知道不可以放肆。無論是潛邸出來的宮嬪,還是永嘉元年大選入宮的家人子,從前多多少少都是明白這一點的。然而自己被廢一遭,受盡欺辱,她們見到了她的落魄,便真當她就此跌入塵埃、不復尊貴了。
她會慢慢讓她們明白,這種想法是多么的可笑。即使她不再是皇后,也由不得任何人在她面前放肆。
后宮各大官署在次日便將原本送去咸池殿的文書改送含章殿,幾位女官親自跪在含章殿外,求見元貴姬娘娘。
采葭將這話告訴顧云羨的時候,她正懶懶地靠在貴妃榻上,聞言頭都沒抬一下,“讓她們把文書放下便好,人就不用進來了。”
阿瓷猶疑道:“可奴婢見那幾位女官都是從前效忠于娘娘的,像裴尚儀和秦司衣。您真的不見一下?”
“正因為她們是從前效忠于我的,我才更不能見。”顧云羨伸指輕揉太陽穴,“我甫一掌權,便迫不及待聯絡舊部,傳到陛下的耳朵里,你當他會怎么想?”
“娘娘所言極是。”采葭道,“這種時候,還是慎重些好。那些人既然對娘娘忠心,那么以后再見也是一樣。若受了一兩次冷遇就心灰意冷,那便說明她們的忠心十分有限,不可信任。娘娘正好還可以趁這個機會檢測一下,哪些人是真正忠于您的。”
顧云羨頷首,“本宮正是這個意思。”
巳時三刻,莊令儀照例來含章殿。顧云羨一壁煮茶一壁閑閑問道:“柔婉儀如何了?”
“好多了。陛下昨兒陪了一夜,今日上朝前還留下話,說下朝后會再來看她。臣妾離開吹寧宮前,特意去頤湘殿瞧了瞧,柔婉儀臉色已不像昨日那般慘白嚇人了。”
“這就好。”顧云羨將一杯茶遞給她。
是今年新產的“神泉小團”1,茶湯呈淡淡的琥珀色,清香怡人。莊令儀飲了一口,默默回味了一會兒,方道:“姐姐這里的茶也是極好的。”
“陛下前些日子新賞的,我想著你喜歡茶,已經吩咐采芷包了一些,你一會兒帶回去吧。”
“既如此,臣妾便卻之不恭了。”莊令儀笑道。
見顧云羨神情自若,莊令儀思及昨夜之事,還是忍不住道:“昨夜姐姐突然挺身為那試食的宦官求情,可把臣妾給嚇了一跳。”頓了頓,“我們事先不曾說過這一環,姐姐就不怕陛下著惱?”
“我敢這么做,自然有我的原因。”顧云羨聲音低下去。
莊令儀同這宮中許多嬪御一樣,只知道皇帝年少時曾被林婕妤下毒,險些丟了性命,故而深恨此類事情。然而她們并不知道,在那件事情里,最讓皇帝憤恨的,是他疼愛的妹妹三公主,因為此事性情大變,從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變成孤僻封閉的怪孩子。
她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是在她與他上林苑偶遇的一個月之后。
那天傍晚,姑母身邊的尚儀大人神情焦慮地來跟稟報:“太子殿下下午與諸位皇子在太液池畔飲酒賦詩,喝得多了一些,這會兒在鸞鴛殿寐著了,怎么叫也叫不醒。可眼看就是宮門下鑰的時辰了,殿下還不離宮,恐怕不合規矩。”
姑母沉默了一會兒,“算了,今天這樣的日子,難怪他心情不好。他喝多了,想睡就讓他睡吧。陛下那邊本宮去說,料想這樣的小事,陛下也不會在意。”
尚儀大人領命退下了,姑母看向一旁的她,微微一笑,“云娘,你還沒見過你的太子表哥吧?”
她想說,她已經見過他了,就在一個月前的上林苑。他差點一箭射死她,還給她簪了朵碧桃花賠罪。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句,“是,不曾見過。”
“再過段日子,姑母找個機會讓你們見見面。”
見面?她可以再見到那個人了?
她想起那一日他落在她臉上的目光,明明是漫不經心的樣子,卻自有一種蠱惑的力量,讓她的心仿佛要從腔子里跳出來。
見她面色有異,姑母安慰道:“別害怕,你表哥雖有些任性妄為,卻是個極疼愛妹妹的人。他一定會喜歡你的。”輕嘆口氣,“若非如此,他今日也不會喝成這樣了。”
她困惑地看著她。姑母想了想,輕聲道道:“告訴你也無妨,一件舊事而已。我雖因這件事訓斥了他,但心中卻明白,說到底,都是我的錯。”
那天戌時三刻,太子的心腹宦官呂川顫巍巍地到椒房殿稟報,說太子殿下適才醒來,借口要喝玫瑰露,支開了照看他的宮娥。等她們從廚下取了東西回來,才發現鸞鴛殿里面空空如也,殿下已經不見了。
姑母怒不可遏,嚇得滿殿的人都跪在那里,不住磕頭。然而氣過之后,卻不得不快些想辦法。
太子殿下八歲那年便搬到了東宮居住,之后從未在后宮過過夜。姑母今夜留他下來已是不合規矩,好在陛下自己便是個沒規矩的人,解釋一下也就行了。但陛下不介意的前提是,他一直本分地待在長秋宮。如果被人知道,太子殿下以十八歲“高齡”,大晚上在內廷亂轉,事情就糟了。
必須在被人看到之前找到他!
椒房殿可信任的宮人都被派出去了,到處尋找太子殿下。因為怕被人發現,他們也不敢聲張,只得悄悄地找。
顧云羨坐在自己的寢殿內,想著方才從姑母那里聽來的那個故事。記憶中那個放誕不羈的少年,原來曾是這么一個溫柔體貼的兄長。太過疼愛庶妹,以致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但即使是這樣,他也沒有半分遷怒妹妹,反而一心自責,覺得是自己害了她。
“今日是三公主十五歲生辰,按規矩是要行及笄大禮的,可她如今的狀況只能作罷了。”
因為這個,所以他才會這么難過?原來即使已經過了八年,他還是記掛著她,還會為她的事情難過。
他居然是這么溫柔的一個人。
她猛地站起來,也不理睬阿瓷的追問,徑直朝外面跑去。
夜色沉沉,她穿著輕軟的繡鞋,踩在青磚地上一點聲音都沒有。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跑出來,或許只是為了上林苑那個未盡的話題。那天他問她叫什么,她回答了,可惜他沒有聽見。那么這一回,她要清楚地告訴他,她叫阿云,是他的表妹。
她猛地停住腳步。
漫天繁星點點,不遠處傳來清淡的芙蕖香氣。這里是灼蕖池畔,而她前方小樓的匾額上,寫著“聽雨”二字。
她記得,姑母講的那個故事里,太子殿下就是在這兒吃下了那塊被下了毒的石榴酥。
她推開門,一個頎長的身影背對她而立,站在半開的窗邊,凝視著池中看不到盡頭的荷葉。
她狂跳不止的心忽然平靜下來。仿佛漂泊的小舟終于靠岸,仿佛南飛的鳥兒看到了棲身的樹枝,仿佛離家多年的游子之再次看到村頭的炊煙。
她安定了。
“太子殿下。”她輕聲道,“皇后娘娘在找您,請隨我回去吧。”
他沒有出聲。
她慢慢走近他,心里不再緊張,反而出奇的鎮定。她終于明白了自己為何會不管不顧的跑出來。因為她不能讓別人看到他,不能讓他再被有心人暗算。
她要找到他。她想保護他。
她想起幼年的時候,陪母親看戲,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她聽不懂,于是問母親:“他們在講些什么呀?”
母親微微俯□子,看著小小的她,道:“這個姑娘的夫君打仗去了,姑娘擔心他,所以不遠萬里去找他。”
“她為什么要去找他呢?阿母不是說過,戰場是很危險的地方嗎?”
“自然是因為這個姑娘深愛她的夫君,所以哪怕再危險,也一定要去。”母親的笑容有點恍惚,“兩個人能夠在一起,即使是死,也是心滿意足的。”
她似懂非懂地低下頭。
她還記得去年的時候,城東教書的張先生去世了,她和張先生的女兒是好朋友,所以那段日子總會跑去陪伴她。每每看到好姐妹哭成淚人的模樣,她都會在心里想,死亡一定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能讓一個連老鼠都不怕的女孩子,哭成這樣。可現在母親告訴她,這世上還有一種感情,能讓人連死都不怕。
那么,愛上一個人究竟是怎樣的感覺呢?
多年之后,她帶著這個疑問離開了家鄉,來到了煜都,之后又來到了皇宮。現在,十三歲的她站在皇宮的灼蕖池畔,面前是這個帝國尊貴無比的儲君。而她看著他挺拔的背影,覺得自己的心如同飄落灼蕖池上的花瓣,浸潤了清泠泠的池水,慢慢下沉,再也浮不起來。
原來這就是愛上一個人的感覺。
“殿下。”她再次開口,“請您不要難過了。三公主如果看到您這樣,一定也會難過的。”
他肩膀動了動,終于回頭。
她見到了自己這陣子日思夜念的面龐。
他還是和上林苑初見那日一樣英俊,不,是更英俊了。因為飲了太多酒,他臉頰微紅,看上去帶了幾分魅惑。
她慌張地移開目光,覺得自己的臉也有發燙的跡象。
“你是何人?”他看著她,眼神有些迷矇,“你怎么會知道洛微?”
她抿唇,強迫自己鼓起勇氣,慢慢道:“我是您的妹妹,我叫”
“住嘴。”不容她說完,他便冷聲打斷她,“這話是你可以說的嗎?”
她呆住。
他深吸口氣,走回窗邊。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了他身旁。一湊近就聞到一股強烈的酒氣,再看他迷矇的眼神,她終于確定,他現在應該醉得不輕。
“那日阿微也是這么說的。她在那里踢毽子,一邊踢一邊笑,活潑可愛極了。”他喃喃自語,“我上前問她是誰,她歪著頭看了我一會兒,很開心地笑起來,對我說,‘太子哥哥,我是你的妹妹呀!’”
她無言。
他閉上眼睛,“我前兩天去見她,她還是那樣,把自己在屋子里,不愿意見人。其實侍御醫說了,她的病早該好了,之所以遲遲拖著,是她自己潛意識不愿意好。”苦笑一聲,“她一定是恨我,恨我害死了她的母親。”
“不會的。”她忽然拔高了聲音,“公主不會恨您的!”
他側頭看向她,嗤笑一聲,“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她急切道,“如果真正在乎一個人,就絕對不會恨他。就好比公主的母親差點毒死殿下您,您卻半分沒有遷怒公主一樣,她也一定明白,她的母親會死,不關您的事。您和他都只是受害者而已,誰都沒有過錯。”
他神情恍惚,看著她不確定道:“她不會怪我?真的嗎?”
她用力地點頭,“一定不會的!”
“那她為什么不肯見我?”
她沉默一會兒,“也許,是不知道如何面對吧。”聲音低幽,“不知道如何面對母親的死,不知道如何面對差點被自己害死的哥哥,更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所以只好選擇逃避。”
她正在傷感,身上忽然傳來溫熱的觸感,隨之而來的是足以把她壓倒在地的重量。
她驚恐地睜大眼睛,這才發現說著說著話,他居然就這么睡著了!
是站著睡著的啊!
還直接壓在了她身上!
感受到他身上的溫度和勻長的呼吸,她渾身僵硬,心里的某個地方卻開始變得柔軟。
她在心中輕輕道,我也是你的三妹妹。所以,如果你真的那么難過,就讓我陪著你吧。
眼睛不自覺瞟過半開的閣門,她忽然意識到,現在如果有人進來看到這一幕,那她就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姑母一定覺得她是居心叵測的狐貍精!
仿佛為了映證她的想法,外面遙遙傳來人聲。她驚恐欲死,一把將他從自己身上扒下來,躲到窗邊一看,還好,是椒房殿的人。
那么,就不用擔心他們對他不利了。
她側身藏到一旁的帷幕后,看著那些人推開門,發出喜悅的聲音。等到他們小心地把他帶走之后,她再挑另一條路,飛快地跑回了長秋宮。
長秋宮里亂作一團,并沒有人發覺她的失蹤。她嚴肅認真地告誡阿瓷,方才她出去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許說,然后飛快地洗漱完,上床睡覺。
趴在床上時,她心想,也不知他今晚醉成這樣子,明天還記不記得和自己有過這么一場談話?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更很肥啊~~~酷愛來夸獎我!
這就是云娘當初愛上渣男的全過程,一失足成千古恨不過還好她現在已經醒悟啦~~~
注釋:
1神泉小團:唐代名茶。和前面提到過的“紫筍”“蒙頂石花”一樣,都是茶圣陸羽的《茶經》里記載過的名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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