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真是好興致啊。”李未央隨意地走過來，面上露出笑容。</br> 蔣月蘭心頭一驚，面上也迅速笑道：“只是和你四妹妹一起來看看三少爺。”最近這院子里一撥一撥來人看望，算不得奇怪或者逾矩吧。</br> 李未央看了李敏德一眼，見他氣喘的很厲害，微微皺眉，提高聲音道：“外面的人呢？”</br> 丫頭們立刻進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李未央：“三小姐。”</br> “母親不小心打翻了茶杯，好好收拾下，千萬別割破了手。”李未央淡淡地道，蔣月蘭的臉色卻越發(fā)白了。</br> 丫頭立刻過去收拾殘渣，蔣月蘭面上略略恢復了鎮(zhèn)定，笑道：“我也該走了。”說著，便道，“三少爺，改日再來看你。”說著，便走了出去。</br> 李未央語氣溫和：“母親，我送你出去。”</br> 外面的李常笑剛剛進來，卻見到蔣月蘭和李未央一前一后走出來，臉上不由多了三分驚訝。蔣月蘭柔聲道：“你三弟身體不適，已經(jīng)歇下了，咱們改日再來吧。”</br> 李常笑的疑惑稍解，茫然地跟著兩人出來。卻見蔣月蘭向花園的方向走，猜到他們二人有話要說，便笑道：“我出來久了，這就先行回去，三姐，你陪母親散步吧。”</br> 李未央點點頭，目送著李常笑離去，轉頭看向蔣月蘭道：“母親有話要與我說么？”</br> 蔣月蘭嘆了口氣，她身邊的丫頭搬來了椅子，蔣月蘭摸著椅子上的扶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說道：“我過門這么久，似乎還沒有和你談過心。”</br> 李未央不由微笑，蔣月蘭終究是蔣家的人，骨子里的好勝一日都不曾褪去，到了李家這兩年，沒少在背后作鬼，卻都沒有正面與自己為敵，一直躲在李長樂的身后，現(xiàn)在終于要站出來了嗎？可是她也不想想，縱然她是后母的身份又如何，在李家，永遠是憑實力說話的，她還真當自己多么高貴嗎？</br> “不知母親有何指教？”</br> “瞧你說的，依未央如今的身份，連我這個嫡母都要讓你三分，我不過是閑來無事，找你聊天罷了，你何必咄咄逼人，拒人于千里之外呢？”蔣月蘭一副難過的模樣。</br> “未央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只是祖母交代我不少事，委實不敢耽擱——”李未央神色平靜，并沒有要陪蔣月蘭敘情的意思。</br> 蔣月蘭突然笑了，細細打量李未央，道：“別的事？照顧三少爺嗎？”</br> 本是蔣月蘭隨口一說，聽在李未央耳中居然聽出別的意思來了，她微微一笑，目光盈盈地盯著對方：“敏德是三夫人故去之前托付于我，更何況他這次受傷也有一半是因為我的緣故。于情于理，我照顧他都沒有不妥。怎么，母親有意見嗎？”</br> 蔣月蘭聽了此番話，居然安靜了下來，心中莫名地泛起酸來。</br> 為什么，為什么最好的永遠是屬于李未央的？自己哪一點比不過她？為什么年紀輕輕的就要嫁給一個足夠做自己父親的男人，還要小心謹慎地去討好所有人？為什么她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靠近喜歡的男子，反而要受制于人！</br> 李未央也在看著蔣月蘭，此刻陽光淡淡的照在她身上，依舊是華衣錦服，宛轉蛾眉，舉手投足間散發(fā)著淡淡的高貴。似乎無論什么時候看見她，她都是這副美麗溫柔的樣子，她突然就想到了剛才蔣月蘭所說的話，目中有一絲冷笑閃過。</br> 蔣月蘭十分的圓滑和老練，心中再柔腸百轉，臉上依舊不動聲色：“未央，你無須多想，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作為你的母親，生怕你行差踏錯，事先提醒你罷了。這些日子以來，我也漸漸瞧出來了，你們姐弟感情本就要好，這件事情以來，兩人竟比以前更好了，這都是眼睜睜的事實。”蔣月蘭忽然一轉口吻，淡淡道，“可是你馬上就到了要出嫁的年紀，總是和他在一起呆著多有不便，別人就是嘴上不說，心中也會懷疑，若是將來傳出閑話來，多不好。”</br> 她口口聲聲都是為李未央著想，若是沒有剛才那一出，李未央或許還會覺得她是在好心提點，但現(xiàn)在么——一個心懷鬼胎的女子說的話，她根本不會放在心上。縱然不妥又怎么樣，誰敢跑到李未央的面前說什么呢？豪門大族哪家沒有說不得的事情，誰若是敢來自取其辱，李未央也不介意送他們兩個耳光。</br> 她與敏德，光明正大，清清白白，從未有任何茍且的事情，何必怕人說呢？</br> 李未央想到這里，不過冷冷一笑，道：“母親多慮了，這家里恐怕除了母親，還不會有人這樣想。”</br> 這話的確是真的，不管是老夫人還是李蕭然，都覺得李未央是因為三夫人才對李敏德多加照拂，再者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自然比旁人要好，沒什么好置喙的，可是蔣月蘭看來，大概是因為她自己心中有鬼，也便格外的刺眼。</br> “我知道這些話你聽不進去，但是作為姑娘家，行為還是要檢點一些為好。從前我聽說御史中丞家的小姐，就是因為和表兄過從甚密引出了好些蜚短流長，不得已出家為尼，未央，你貴為縣主，將來有大好的前程，何至于如此啊！”蔣月蘭不勝唏噓的樣子。</br> 李未央看著蔣月蘭，就照她搜集的資料看來，蔣月蘭非是生來殘忍之人，相反，她本是個普普通通閨閣姑娘，雖然家庭環(huán)境很復雜，鍛煉出了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可是和過去的大夫人之流還是有本質區(qū)別的，至少她手上沒有沾血。所以盡管她一直暗地里為蔣家傳遞消息，李未央?yún)s只是覺得她不過為了自保而已，并不算什么，可是如今看來，自己還是太過仁慈了點，對方見一次兩次地幫著蔣家做事都沒有被追究，終于得寸進尺了。</br> “母親，你有空來關心我，不若好好找個大夫看一看才是。”李未央微笑著道。</br> 蔣月蘭一愣，狐疑地盯著她。</br> “你嫁進來這么久了，還沒能為父親生下一兒半女，祖母可是不高興了呢。今日還向我說起，該多多為父親納妾，免得父親膝下子嗣單薄。”</br> 大歷朝的規(guī)矩是，正妻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但納妾也是天經(jīng)地義。李老夫人昨日剛剛去了董昌侯府作客，去了之后看到董家的妾室，數(shù)目可觀，相貌更是出眾，個個皆是難得一見的美人，正應了那句老話：娶妻娶德，納妾納色。整個董昌侯府，妻妾成群，枝繁葉茂，成群的小娃們跑來跑去，回來看到自家，女孩兒們都長大了，剩下一個整日里笑瞇瞇的小奶娃娃，連個玩伴都沒有，實在是可憐得很，老夫人長吁短嘆一聲，便和李未央商量，是否該多多納妾。</br> 本來，這話不該向李家三小姐說，可老夫人如今除了她，誰都不相信了，李未央也十分贊同老夫人的想法，所以今天一早便敲定，為李蕭然多娶幾個身家清白的小妾，但這對于蔣月蘭來說，不啻于晴天霹靂。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對方早已洞悉，現(xiàn)在就是對她的報復，而且這報復，還是光明正大、殺人不見血的。</br> 李未央的確知道什么才是一個人的弱點，蔣月蘭原本想要借著提醒她來告訴對方，我攥住了你的把柄，你最好收斂一點。然而李未央?yún)s在無形中給了她一個耳光，警告她注意看路，小心陷阱。</br> 許是說話說的太久，空氣又有些悶，蔣月蘭的臉色有些發(fā)紅。她不由惱怒道：“李未央，你別太過分！”</br> 李未央?yún)s自言自語道：“員外郎家中有一位小姐，母親大概是未曾見過，名叫朱玉，容貌出眾、才華橫溢，一手琵琶彈得出神入化，可惜兩年前生了一場大病，未婚夫家便退了婚，她的婚事也因此耽擱了下來。老夫人曾與朱夫人有幾面之緣，朱夫人借著這層關系，最近想要登門拜訪。一來是她與朱老夫人許久未見了，想念得緊，二來這朱小姐也過了該說親的年紀了，朱夫人有心——母親可別介意，父親是一品大員，多得是想要攀附的人家。”</br> 蔣月蘭的臉色由紅轉白，幾乎是維持不住表面的鎮(zhèn)定了。娶妾就娶妾吧，員外郎是六品官員，她家的小姐不比自己出身低多少，卻愿意上門來做妾，將來若是先自己一步生下兒子——這樣的貴妾，簡直是每個當家夫人的噩夢！李未央實在是太狠了！</br> 李未央也不去看她的表情，只是笑道：“祖母倒是問過我的意思，我是覺得不如再相看一二，若是大家閨秀，倒不妨應了，若是普普通通，也就尋個門當戶對的罷了，咱們家可不是什么人想進就進來的。”</br> 李未央說了一通，末了熱切的問道：“可是祖母堅持要讓這位朱小姐過來拜訪，不知母親意下如何？”</br> “這登門拜訪也不是不可，只是你外祖母剛剛去世，京都又多事之秋，瑣事頗多，咱們家要招待客人，怕是忙不來吧，還是等到今后再說吧。”蔣月蘭的口吻有些僵硬，顯得底氣不足，說完后又補上一句：“老夫人那里，我去說便是。”說完，便快步離去，方向正是荷香院。</br> 李未央看著她的背影，冷笑了一聲。人為了生存下來什么事都做得出來，蔣月蘭太清楚了，如今她便是為了站穩(wěn)腳跟，也絕對不會再讓身份高貴的女子進門。</br> 房間里，李敏德想要從床上坐起來，然而胸口卻有些抽痛，他難受的咳起來，咳的撕心裂肺，連嘴角都溢出血絲來。</br> “你這是干什么……”李未央剛走進來，猛然聽到他的咳嗽聲，不由快步進來，扶住他道，“你有什么事，都吩咐丫頭去做！”</br> “沒事！”李敏德費力的壓制下喉間的翻涌，朝著李未央笑笑，“我不過一點輕傷，沒事的。”</br> 李未央還是有些不放心，“還說沒事，你不知道那一天有多可怕……”她說著有些說不大下去，只是忽然皺緊了眉頭，“蔣華這一箭，遲早要還給他。”</br> 李敏德昏睡了幾天，此刻卻更關心當初宴會的處置結果，不由問道：“蔣家究竟抓住了五皇子什么把柄，竟然逼得他倉促起事？”</br> 李未央將他安置好，才坐在床邊，柔聲解釋道：“拓跋睿曾經(jīng)主持過修渠一事，你可還記得？”</br> 李敏德蹙眉，輕聲道：“華南渠？”</br> “是，拓跋睿主修華南水渠，前后三年，統(tǒng)領著一多萬民夫，支配著數(shù)萬的資金，他動了不少的手腳，不僅虛報損耗，偷工減料，甚至還坑殺了當初想要密謀舉報他的官員六人。但這并不是最致命的，最要緊的是他在鶴城的兵器庫被人翻了出來，你想想看，一個皇子居然私藏兵器，聚集人手，不是在密謀造反又是什么？蔣家得知此事后十分高興，立刻派人前往鶴城，可惜拓跋睿的人搶先一步毀掉了兵器庫，并且將證據(jù)毀滅，事情到這里本來已經(jīng)沒辦法捅上去。但蔣華卻想到了一個主意，他派人散播了一個消息，說兵器庫的事情還有一個幸存者如今就藏在太子府，他們還寫了一封奏章要告發(fā)拓跋睿，卻偏偏又派人給拓跋睿秘密報信，拓跋睿果然信以為真，決定先下手為強，真的傾巢而出，將多年來部署的暗衛(wèi)全部派出去刺殺太子，意圖最后一搏。”</br> “真是愚不可及。”李敏德輕聲咳嗽了一下，慢慢道。</br> 李未央嘆了口氣，道：“豈止，他還給拓跋玉送了一封信，請他協(xié)助自己里應外合，若是能讓羅國公出兵相助，將來得到皇位后，國土與拓跋玉一人一半，劃江而治。”</br> “看來，他府中的謀士也必定被收買了。”李敏德一針見血地道。</br> 李未央笑了笑，在與蔣華的一連串對質之中，她拋出了無數(shù)似真似假的消息，足夠蔣華去分析和頭痛了，而她也是如此，得到了很多半真半假的消息，這幾日來她日夜思考，從對方給她的十七個問題之中抽絲剝繭，還原了當時發(fā)生的情景。</br> 五皇子雖然倉促起事，所幸梅貴妃的娘家根深葉茂，人多好辦事。定下的逼宮計劃倒也不算愚蠢。原本一開始先由拓跋睿率領武功高強的數(shù)十名死士偽詔狡旨入禁軍，伺機殺死正副統(tǒng)領，與禁軍中的自己人聯(lián)合，奪取三萬禁軍指揮權，由五皇子坐鎮(zhèn)其中。奪權禁軍后，南陽侯和他的三個兒子親自臨前指揮，由禁軍帶領多年來在京都布置的人手，攻擊朝陽門。與此同時進行的，還有到太子府的那場刺殺，誅殺太子與拓跋真，徹底肅清政敵。如果這三步進行順利，五皇子便以除賊清君側為名，率軍突入內城，由南陽侯的女婿史光率親衛(wèi)與三分之一的禁軍合在一處，剿滅宮外的敵對勢力，防止政敵從外面反撲。而五皇子則進入宮中，用太子的人頭逼迫皇帝禪讓。等一切塵埃落定，那縱然七皇子不肯相助，五皇子卻已經(jīng)有了皇帝的禪讓圣旨，正式登基，有調動全國兵馬的權力，不用懼怕任何人了。</br> 這一切想象是美好的，但背后的真相卻是殘酷的，五皇子明知道自己準備的不夠充分，可若是讓皇帝相信了太子他們的話，他必然死路一條，所以他不管不顧先下手為強，卻沒想到，正是中了別人的陷阱。原本太子手上沒有確實的證據(jù)，如今卻是證據(jù)確鑿了，先是拓跋睿還沒成功就被禁軍統(tǒng)領捕獲，再是太子府中刺客盡數(shù)伏誅，然后是南陽侯被斬殺于陣前，四個字描述，就是一敗涂地。</br> 太子為扳倒敵人，自是不遺余力。幾天里，刑部便已收集到大量證據(jù)。有皇帝身邊內監(jiān)被人發(fā)現(xiàn)，指證他武藝高強，行事詭秘，常常替五皇子干些見不得光的勾當，起事前他還秘密出宮，會見五皇子，兩人曾單獨在密室里商議半日，說要密謀在關鍵時刻殺了皇帝防止他不肯禪讓。外帶著還有從拓跋睿的書房里搜出密信數(shù)封，內容皆是密謀造反的。如何控制禁軍，如何聯(lián)絡南陽侯舊部，何時下手云云，一步步，一條條說得詳細分明。皇帝震怒之余，當然是把五皇子和南陽侯爺一家判處斬首，甚至連并未牽扯其中的永寧侯一家，也因為這樣被判流放。當然，那位驕橫跋扈的五皇子妃，過門不過幾個月，便被一起砍了頭，成為整個京都的笑柄。</br> 得益最大的，除了除掉政敵的太子之外，還有蔣家。動亂之時，蔣旭“正巧”在京兆府議事，聽聞五皇子舉事，立刻召集一切可以召集的力量，入宮“勤王”，若非是他，皇帝險些被五皇子安排的人暗殺了。這樣一來，蔣家又變成了功臣，而且是誅滅叛黨的功臣。</br> 要說蔣華的能力，李未央還真是佩服，重新贏得皇帝的信任，絕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他卻這么快就做到了。當然，蔣海的死給蔣家原本的功勛萌上蒙上了一層極大的陰影，蔣家人還沒來得及高興，就又陷入了一片愁云慘霧之中。</br> 李敏德輕輕一笑，道：“讓他做了救駕的英雄，咱們的努力豈非白白浪費了？”的確啊，若是蔣旭重新得回圣上的寵愛，蔣家丁憂的事情可就懸了。</br> 李未央笑著望他：“誰說他們能夠得意的？我已經(jīng)傳了消息出去。”</br> “哦？什么消息？”</br> 李未央目光亮的逼人，瞳中似有火焰在灼灼燃燒：“消息就是，當時陛下在宮中好好坐著，身邊的內監(jiān)卻突然拔刀相向，正巧蔣將軍入了宮門救下了皇帝，當時陛下已經(jīng)嚇得屁滾尿流，躲在皇座之下瑟瑟發(fā)抖了，若非蔣將軍勞苦功高進宮救駕，皇帝早已沒命在了——這個消息，如今已經(jīng)傳遍大江南北，你說，陛下聽說之后，會怎么看？”</br> 李敏德一愣，隨即笑起來，卻一下子咳嗽的更厲害，李未央連忙拍了拍他的背：“沒事吧？誰讓你幸災樂禍了，小點心。”</br> 李敏德掩住笑容，看上去，依舊是這渾渾濁世中的翩翩佳公子，當然，要忽略他異常蒼白的臉色，李未央看了看他，突然有點明白蔣月蘭究竟為什么會這樣了。美色啊，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抵擋不住的。更何況，他的一個微笑就擁有能動搖女人心智的力量。而且這并非出自他的皮相，而是一種由內而外散發(fā)出來的魅力，叫人不由自主就會陷入他的笑容之中。</br> 這大概，是一種只有李敏德才擁有的魔力吧，至少到目前為止，李未央沒有在任何人身上發(fā)現(xiàn)這樣的情況。蔣月蘭一直守著一個跟自己父親年紀一般的男人，不說空閨寂寞，卻也是十分失意的，可突然在她面前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俊美的讓天地失色的少年，尤其他的吸引力還是無可抵擋的，這就麻煩了。</br> 李敏德輕聲道：“是啊，傳言越是將陛下描述的狗熊樣，越是說蔣旭有多么英明神武，傳到陛下耳朵里越是生氣，他自然會覺得，蔣旭救了他是不假，卻借著這份功勞四處傳播，意圖獲得更多的獎賞。貪心不足蛇吞象，蔣旭不但沒有功勞，反而會有大過。”</br> 李未央笑道：“正是如此。”不但要傳，還要編成歌謠四處傳唱，至于如何傳到皇帝的耳朵里，她多的是法子。要知道流言蜚語這種東西，最是讓人心中生疑的，尤其是對如今這個本就疑心病很重的陛下來說，在他最脆弱的時候出現(xiàn)的蔣旭，剛開始或許會十分信任，但等他聽說了外面的傳言，再想起蔣家，反而會讓他覺得有一種被窺探了秘密的羞辱感，李未央正是抓住這一點大做文章，輕而易舉抹殺了蔣家早已算計好的功勞。這對蔣家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打擊。蔣華若是得知，怕是又得在床上躺一個月了。</br> 李敏德?lián)u了搖頭，道：“不，還是要小心，他們不會輕易罷手，拓跋真尤其不會。”</br> 李未央見他臉上難得有了血色，卻是病態(tài)的猙獰的嫣紅，不由探手過去，隨后才發(fā)現(xiàn)他的高燒還沒退，不由道：“你自己都在發(fā)高燒，還擔心這些亂七八糟的干什么？快躺下。”說著，她吩咐丫頭打了一盆水，自己親自動手，細細的給他擦了擦臉、脖子和手心，只覺得他臉上一片灼燒似的熱，手卻涼的糝人，心中不由得更加擔心起來。</br> 李敏德躺下，卻是認真望著她，用這世界上原本最清澈的眼神望著她，最后微微一笑：“有什么事情，都要告訴我，不要一個人全部扛著，你會累。”</br> 不知道為什么，李未央聽了這句很平常的話，眼睛一下子濕潤了起來。</br> 當時，她不過順手救了他，不，或許還有利益的考慮。這幾年來，他們一起經(jīng)歷數(shù)次生死，他一直都在她的身邊。此刻，他病勢沉重，與她說話的時候，表情卻是如此的溫柔，一個原本被她照顧著的少年，竟成了她最溫暖與放松的一處心靈港灣。不，或許現(xiàn)在，是她被他照料著吧，無時不刻的。</br> 這樣的緣分，誰又能預料得到呢？</br> 他將她的手握在心口，輕聲道：“你在這里，不要走。”</br> 如同孩子一般柔軟的聲音，李未央心頭微微一動，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李敏德開始變得強勢，變得讓人畏懼，那些丫頭們本該對他的容貌趨之若鶩，可是真正跟他相處下來，卻沒有一個人能夠靠近，每次到他的院子，卻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是一副戰(zhàn)戰(zhàn)兢兢、畢恭畢敬的樣子。這是不是說明，李敏德在別人的面前，是另外一個樣子呢？那么，是什么樣的？</br> 她很好奇，很想知道，但她還想要知道另外一件事：“蔣月蘭喜歡你。”</br> 李敏德微微皺眉，那樣好看的眉毛皺起來，帶了一絲天真的孩子氣，卻柔化了他的面部表情：“我討厭她。”</br> “嗯，所以我威脅她了。可是就在剛才，我看到了她的表情，那種很奇怪的表情。”李未央輕聲道，仿佛陷入了回憶，“那是畏懼，不光是她，還有常笑，甚至是父親，他們雖然什么都不說，可他們的臉上，寫著畏懼。他們仿佛在說，看，那是李未央，她是個怪物，讓人憎惡的、害怕的怪物。所有得罪她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因為她心機深沉、手段毒辣——”她的表情溫和，聲音卻低迷，“我是不是很可怕？”</br> “嗯？”</br> “我覺得……自己變得很可怕。習慣了誅殺背叛我的人，習慣了設陷阱害人，習慣了不擇手段，哪怕是七姨娘和敏之，我對他們保護之余，也可以利用。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覺得自己很可怕。”李未央看著昏沉沉的李敏德，不知道她現(xiàn)在說的話，等他真正清醒了是否還會記得，“我覺得自己好可怕，我……怎么會變成這樣呢？”</br> 李敏德什么話也不說，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深黑的瞳仁里，始終帶著一種溫柔，徹骨的溫柔。</br> 李未央不需要別人的安慰，她也不為自己所作所為后悔，她只是不知道，自己最后會不會變成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怪物。</br> “我覺得我在一點點地改變，變得都快要不認識自己了。我會變成什么樣呢，如果我變了，敏德，你會不會也害怕我……”</br> 李敏德輕聲地，卻堅決地打斷了她：“我不怕你。”</br> 李未央一呆：“你不怕？”</br> “一切都是他們逼你的，一邊說著你狠毒，一邊想出各種法子來害你，你若是不回擊，死的就是你。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不諳人事的閨中少女會死的很慘，沒有被風雨侵蝕，沒有被外界污染，就意味著一旦遮風擋雨的東西沒了，就永遠都是任人欺凌。”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br> 李未央徹徹底底地怔住了，說不出半個字來。</br> “你剛才問我會不會怕你。我告訴你，我永遠也不怕，不管你變成什么樣子都好，殺人、害人、哪怕你是吃人的妖怪，我都不怕你。”李敏德的語氣冰冷，卻執(zhí)著，仿佛犀利的鋒刃，認真到讓你無法懷疑，“我是早已經(jīng)下過地獄的人，陪你再走一次，又有什么關系呢？為什么要怕？”</br> 李未央看著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笑聲變得輕松：“是啊，為什么我會迷茫呢？也許是擔心，有一天所有人都會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吧，那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可是孤家寡人又有什么關系，若是仁心不能救人，寬容不能幫人，以殺止殺、以戰(zhàn)止戰(zhàn)未嘗不能殺出一條血路來。李未央沉思了很久，終于下定了決心。</br> 李敏德說了很久的話，顯然很累很累，他把頭依在她的手上，咕噥了一聲：“庸人自擾。”</br> 李未央不由得，笑的更古怪了，然而李敏德卻很困很困，終于睡著了。</br> 李敏德的身體康復的很慢，卻還是慢慢在康復，京都在經(jīng)過一系列亂糟糟的清洗和人人自危之后，慢慢恢復了平靜。可李未央還是做夢，她的夢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劉小姐的笑容，看起來有點羞澀，又有點好奇，最后是可怕的死狀，很奇怪的，她什么也不怕，可是竟然會夢到一個跟自己毫無干系的人。</br> 劉小姐和她沒有關系，甚至在事情發(fā)生之前沒有說過兩句話，可她還是記住了這個人，她想，或許這一輩子都很難忘記當時的情景。因為太慘，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轉眼間就變成尸體，實在是太慘了，而在這幕后操縱著這一切的并不是五皇子，是蔣家和拓跋真，所以這些人，一定要付出代價。</br> 李敏德身體好一點之后，強烈要求出來走一走，李未央便讓趙楠扶著他，特意給他披上厚厚的披風，才肯讓他在花園里坐一會兒。</br> “眼看要入秋了，天氣轉涼，你若是冷了，咱們就早點回去。”李未央叮囑道。</br> 李敏德歪頭，苦惱：“我在屋子里都快要發(fā)霉了。”</br> “發(fā)霉也比傷勢加重好！”在這一點上，李未央很堅持，完全沒得商量，“我費盡心思把你救回來，可不是讓你去死的。”</br> 李敏德突然靜靜地看著她，眼瞳深黑，仿佛是毫無表情，又仿佛是因為有太多表情所以反而解讀不出來，李未央被他看得心里一跳，臉上卻笑道：“你為什么這樣看著我？”</br> 李敏德又沉默了，長長的睫毛覆了下去，遮住眼睛：“沒什么。”</br> 這個少年，她越來越辦法摸清他的想法了，李未央心中這樣想到：“最近朝野很動蕩，我想拓跋真很快會有新的動作，雖然我還不知道是什么，但我知道，他喜歡動蕩，喜歡叛亂，喜歡斗爭，因為這意味著機會。”她慢慢地說著，試圖轉開自己對李敏德的關注，她不喜歡無法掌握的感覺。</br> “所以，快點好起來……”她突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很需要你。”</br> 李敏德的眼睛，分明有什么閃動了一下。</br> 李未央輕聲道：“在這之前，我們發(fā)生了一點小爭執(zhí)，可是現(xiàn)在都過去了，是不是？你會一直在我身邊，我也會是你最忠實的親人，這一點，不會改變的，是不是？”</br> 李敏德別過了臉，那俊美的面容隱藏在陽光的陰影之中，讓她看不清他的表情。</br> 雖然他沒有說話，可李未央?yún)s直覺他有點生氣，她低聲道：“我不想失去你，所以，不要生氣。”</br> 李敏德這才轉過頭來望著她，露出一點點委屈的表情，呼吸卻明顯緊了起來。</br> “我不怕死，也不怕殺人，可我會覺得孤單，覺得這世上所有人都在畏懼我，我不想變成拓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