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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快要睡著了。
    就在這時候,臉上一涼,我抬起頭。
    原來是下雪了,無數紛揚的雪花從無盡的蒼穹緩緩落下,
    風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息了,只有雪無聲地下著,綿綿的,密密
    的。晶瑩的雪花一朵朵,四散飛開,天像是破了一個大窟窿,無
    窮無盡地往下面漏著雪。東一片,西一片,飛散著,被風吹得飄
    飄揚揚。
    城里的燈火也漸漸稀疏了,雪像一層厚重的白簾,漸漸籠罩
    起天地。
    裴照終于收起篳篥,原來他一直吹了這么久。一停下來,他
    就忍不住咳嗽了好一陣,定是吃了許多涼風,他也真是傻,我不
    叫停,就一直吹了這么久,也不怕傷肺。裴照勉力忍住咳嗽,對
    我說道:“下雪了,末將護送太子妃回去吧。”
    我看到他眼睫毛上有一朵絨絨的雪花,眨一眨眼,就化了。
    我任性地說:“我才不要回去。”
    “太子妃?”
    “不要叫我太子妃。”
    裴照并沒有猶豫,仍舊語氣恭敬:“是,娘娘。”
    我覺得十分煩惱,問:“你喜歡那個公主么?”
    裴照怔了怔,并沒有說話。
    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我估計你就不喜歡啦!沒想到你
    也要被逼著娶一個不喜歡的人。唉,你們中原的男人真可憐。不
    過我也是五十步笑百步。即使李承鄞身為太子,都不能冊立喜歡
    的人為太子妃,你呢,也和他惺惺相惜?”
    東宮 098
    我的成語可能用得亂七八糟,所以裴照的臉色挺不自然,最
    后只淡淡地答了個“是”。
    我慷慨地說:“別煩惱了!我請你喝花酒好了!”
    裴照似乎又被嗆到了,又是好一陣咳嗽。我大方地告訴他:
    “我在鳴玉坊有個相好哦!長得可漂亮啦!今天便宜你了!”
    “太子妃?”
    “別叫我太子妃!”我興興頭頭拉著他,“走走!跟我吃花
    酒去!”
    裴照顯然沒想到我是風月場中的常客,等看到我在鳴玉坊的
    派頭時,簡直把他給震到了。
    關鍵是王大娘一見了我就跟見到活寶似的,眉開眼笑直迎上
    來,一把就扯住了我的袖子:“哎呀,梁公子來啦!樓上樓下的
    姑娘們,梁公子來啦!”
    雖然王大娘渾身都是肉,可是她嗓門又尖又細又高又亮,
    這么呱啦一叫,整個鳴玉坊頓時轟轟烈烈,無數穿紅著綠的鶯鶯
    燕燕從樓上樓下一涌而出:“梁公子來啦!梁公子怎么這么久沒
    來?梁公子是忘了咱們吧?”
    我被她們簇擁而入,好不得意:“沒有沒有?今天路
    過?”
    “哼!前天月娘還在說,梁公子,你要是再不來呀,咱們就
    把你存在這兒的那十五壇好酒,全都給挖出來喝了。”
    “對呀,還有梅花下埋的那一壇雪,月娘還心心念念留著煎
    茶給你嘗!”
    “今天又下雪了,我們就拿這雪水來煮酒吧!”
    “好啊好啊!”
    我被她們吵得頭昏腦漲,問:“月娘呢?怎么不見她?”
    “月娘啊,她病了!”
    我吃了一驚:“病了?”“是啊!相思病!”
    “相思病?”
    “可不是。前天啊,有位貴客到這里來吃了一盞茶,聽了一
    首曲,然后就走了,沒想到月娘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什么人竟然能讓月娘害相思病?”
    “瞧著應該是讀書人家的貴人,長得么,一表人才,談吐不
    凡,氣宇軒昂?”
    一聽就沒戲,我都聽那些說書先生講過多少次了,私定終身
    后花園的都是公子和小姐,沒有公子和風塵女子。更何況這月娘
    乃是勾欄中的頂尖,教坊里的人精,敗在她石榴裙下的公子沒有
    一千也有八百,她怎么會害相思病?
    我跟月娘是結義金蘭,立刻便去樓上她房中看她。她果然還
    沒睡,只是懨懨地靠在熏籠上,托著腮,望著桌上的一盞紅燭,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十五!”我喚著她的小名。
    月娘瞧見是我,亦是無精打采:“你來啦?”
    我上下打量她:“你真害相思病了?”
    “妹妹,你不知道,他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你教過我,男人長得好看又不能當飯吃!”
    “不僅一表人才,而且談吐不凡?更難得的是,對我并無
    半分輕薄之意?”月娘癡癡地合掌作十,“上蒼保佑,什么時
    候再讓我見他一面?”
    “他不會也是女扮男裝吧?”我忍不住打斷她,“當初你認
    出我是女人的時候,不就說過,我對你沒有半分輕薄之意,所以
    你一眼看出我其實是女人?”
    月娘壓根兒不為我所動:“他怎么可能是女扮男裝,看他的
    氣度,便知道他是男人中的男人?唉?”
    我咬著耳朵告訴她:“我今天把裴照帶來了!你不是一心想
    東宮 100
    要報仇么?要不要對裴照施點美人計,讓他替你報仇?他爹是驍
    騎大將軍,他是金吾將軍,聽說裴家挺有權勢的!”
    月娘黯然搖了搖頭:“沒有用。高于明權傾朝野,為相二十
    余載,門生遍布黨羽眾多,就算是裴家,也扳不倒他。而且我聽
    說,高貴妃馬上就要做皇后了。”
    “高貴妃就要做皇后了?”
    “是呀,坊間都傳,陛下廢黜張皇后,就是想讓高貴妃做皇
    后。”
    我不能不承認,我這個太子妃混得太失敗了,連皇后的熱門
    人選都不曉得。我從前只見過高貴妃兩次,都是去向皇后定省時
    偶爾遇見的,我努力地回想了半天,也只想起一個模糊的大概,
    沒能想起她到底長什么樣子。
    我說:“你要是能見到皇帝就好了,可以向他直述冤
    情。”
    月娘原來家里也是做官的,后來被高于明陷害,滿門抄斬。
    那時候她不過六七歲,僥幸逃脫卻被賣入勾欄為歌伎。這些年她
    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報仇,她第一次將自己身世說給我聽的時候,
    都哭了。我十分同情她,可惜總幫不到她。
    月娘幽幽地嘆了口氣:“哪怕見到皇上也沒有用?唉?
    我倒不想見皇上?我?現在心里?只是?只不知幾時能
    再見著那人?”
    月娘真的害了相思病,連全家的大仇都不惦記了,就惦記著
    那位公子哥。
    我下來拉裴照上樓,鳴玉坊中到處都生有火盆,暖洋洋的好
    不適意。月娘乃是鳴玉坊的頭牌花魁,一掀開她房前的簾子,暖
    香襲人。好幾個人迎出來,將我們一直扯進去,裴照不習慣這樣
    的場合,我便將那些美人都轟了出去,然后只留了月娘陪我們吃
    酒。
    鬧騰這大半夜,我也餓了,鳴玉坊的廚子做得一手好菜,要不然我也不會總在這里來往。一來是與月娘甚是投契,二來就是
    因為他們這里的菜好。
    我飽飽地吃了一頓,把城樓上吹風受雪的那些不適全吃得忘
    光了。月娘抱著琵琶,懶懶地撫著弦,有一句沒一句地唱:“生
    平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
    游絲?”
    她的聲音懶懶的,好像真的氣若游絲,果然一副害了相思病
    的腔調。我看了一眼裴照:“你怎么不吃?”
    “公子請自便,我不餓。”
    我覺得他比之前有進步,起碼不再一口一個末將。我拿著筷
    子指給他看:“這里的魚膾是全上京最好吃的,是波斯香料調制
    的,一點兒也不腥,你不嘗嘗看?”
    我大力推薦魚膾,他也就嘗了嘗。
    回宮的路上,裴照忽然問我:“適才的女子,是否是陳家的
    舊眷?”
    我一時沒聽懂,他又問了一遍:“剛剛那個彈琵琶的月娘,
    是不是本來姓陳?”
    我點了點頭,趁機對他講了月娘的家世,將她形容得要多可
    憐,有多可憐。
    遙遙已經可看到東宮的高墻,裴照停下來,忽然對我說:
    “太子妃,末將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我頂討厭人這樣繞彎子了,于是說:“你就直說吧。”
    他卻頓了頓,方才道:“太子妃天性純良,東宮卻是個是非
    之地。殿下身為儲君,更是立場尷尬。末將以為,太子妃還是不
    要和月娘這樣的人來往了?”
    我從來沒覺得裴照這樣地令人討厭過,于是冷笑著道:“我
    知道你們都是皇親國戚,瞧不起月娘這樣的女子,可是叫我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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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朋友不再來往,那可辦不到!我才不像你們這樣的勢利眼,打
    量人家無權無勢,就不和她交朋友。沒錯,月娘是個風塵女子,
    今天晚上真是腌臜了裴將軍!請裴將軍放心,以后我再不帶你去
    那樣的地方了,你安安心心做你的駙馬爺吧!”
    大約我還從來沒有這般尖刻地跟裴照說過話,所以說過之
    后,好長時間他都沒有出聲。只聽見馬蹄踏在雪地上的聲音,這
    里是坊間馳道,全都是丈二見方的青石鋪成。雪還一直下著,地
    上積了薄薄一層雪,馬兒一走一滑,行得極慢。
    一直行到東宮南墻之下,我都沒有理會裴照。
    我不知道后來事情的變化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為馬上就
    要過新年,宮里有許多大典,今年又沒有皇后,很多事情都落在
    我的身上,內外命婦還要朝覲、賜宴?雖然后宮由高貴妃暫時
    主持,可她畢竟只是貴妃。永娘告訴我說,許多人都瞧著元辰大
    典,猜測皇帝會不會讓高貴妃主持。
    “高貴妃會當皇后嗎?”
    “奴婢不敢妄言。”永娘很恭謹地對我說。我知道她不會
    隨便在這種事上發表意見,她也告訴我:“太子妃也不要議論此
    事,這不是做人子媳該過問的。”
    我覺得我最近的煩惱有很多,比關心誰當皇后要煩人多了。
    比如趙良娣最近克扣了緒寶林的用度,緒寶林雖然老實,但她手
    下的宮人卻不是吃素的,吵鬧起來,結果反倒被趙良娣的人下圈
    套,說她們偷支庫房的東西,要逐她們出東宮。最后緒寶林到我
    面前來掉眼淚,我也沒有辦法,要我去看那些賬本兒、管支度、
    操心主持那些事,可要了我的命了,我只得好好安撫了緒寶林,
    可是兩個宮人還是被趕出了東宮,我只得讓永娘重新挑兩個人給
    緒寶林用。除了東宮里的這些瑣事,更要緊的是太皇太后偶染風
    寒,她這一病不要緊,闔宮上下都緊緊揪著一顆心,畢竟是七十
    歲的老人了。原先我用不著每日晨昏定省,現在規矩也立下來了,每天都要到壽寧宮侍奉湯藥。再比如李承鄞打馬球的時候不
    小心扭了腳脖子,雖然走路并不礙事,可是他因為傷愈不久,又
    出了這樣的事情,皇帝大怒,把他召去狠罵了一頓,結果回來之
    后趙良娣又不知道為什么觸怒了他,他竟然打了趙良娣一巴掌,
    這下子可鬧得不可開交了,趙良娣當下氣得哭鬧不已。眾人好說
    歹說勸住了,李承鄞那脾氣豈是好相與的,立時就拂袖而去,一
    連好幾日都獨宿在正殿中。
    永娘再三勸我去看李承鄞,我曉得她的意思,只是不理不
    睬。
    沒想到我沒去看李承鄞,他倒跑來我這里了。
    那天晚上下了一點兒小雪,天氣太冷,殿里籠了熏籠,蒸得
    人昏昏欲睡。所以我早早就睡了,李承鄞突然就來了。
    他只帶了名內官,要不是阿渡警醒,沒準兒他上了床我都不
    知道。阿渡把我搖醒的時候,我正睡得香,我打著呵欠揉著惺忪
    的眼睛看著李承鄞,只覺得奇怪:“你來干什么?”
    “睡覺!”他沒好氣,坐下來腳一伸,那內官替他脫了靴
    子,又要替他寬衣,他揮揮手,那內官就垂著手退出去了。阿渡
    一搖醒我,也早就不曉得溜到哪里去了。
    我又打了個哈欠,自顧自又睡死過去,要不是李承鄞拉被
    子,我都醒不過來。
    我迷迷糊糊把被子讓了一半給他,他卻貼上來,也不知道最
    后誰替他脫的衣服,他只穿了件薄綢的中衣。男人身上真熱,暖
    和極了,跟火盆似的。尤其他把胳膊一伸,正好墊在我頸窩里,
    然后反手摟住我,順手就把我扒拉到他懷里。這樣雖然很暖和,
    可是我覺得很不舒服,尤其睡了一會兒就忍不住:“別在我后脖
    子出氣?”
    他沒說話,繼續親我的后脖子,還像小狗一樣咬我,我被
    咬得又痛又癢,忍不住推他:“別咬了,再咬我睡不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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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沒說話,然后咬我耳朵,我最怕耳朵根癢癢了,一笑就笑得
    全身發軟,他趁機把我衣帶都拉開了,我一急就徹底醒過來了,
    “你干什么?”
    李承鄞狠狠啃了我一口,我突然明白他要干嗎了,猛然一腳
    就踹開他:“啊!”
    這一下踹得他差點兒沒仰面跌下床去,帳子全絞在他臉上,
    他半天才掀開裹在臉上的帳子,又氣又急地瞪著我:“你怎么回
    事?”
    “你要?那個?那個?去找趙良娣!”
    我才不要當趙良娣的替身呢,雖然我喜歡李承鄞,可不喜歡
    他對我做這種事情。
    李承鄞忽然輕笑了一聲:“原來你是吃醋。”
    “誰吃醋了?”我翻了個白眼,“你少在那里自作自受!”
    李承鄞終于忍不住糾正我:“是自作多情!”
    我說成語總是出錯,不過他一糾正我就樂了:“你知道是自
    作多情就好!去找你的趙良娣,或者緒寶林,反正她們都巴望著
    你呢!”
    “你呢?你就不巴望我?”
    “我有喜歡的人啦!”我突然心里有點兒發酸,不過我喜
    歡的人不喜歡我,而且我還偏要在他面前嘴硬,“我才不巴望你
    呢,你愿意找誰找誰去,哪怕再娶十個八個什么良娣、寶林,我
    也不在乎。”
    李承鄞的臉色突然難看起來,以前我總在他面前說趙良娣,
    他的臉色也沒有這般難看。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冷笑了一聲:
    “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不就是裴照!”
    我張口結舌地瞧著他。
    “別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可是有夫之婦。哦,我知道了,
    反正你們西涼民風敗壞,不怕丟臉,成日溜出宮外跟裴照混在一起,竟然沒有半分羞恥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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