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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再三地謝過顧劍,他并不答話,只是從懷中取出一只藥瓶
    給我:“你說李承鄞受了很嚴重的外傷,這是治外傷的靈藥,拿
    去給他用吧。”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這么好心,也許我臉上的表情有點兒
    狐疑,他馬上冷笑:“怎么,怕我毒死他?那還我好了。”
    我連忙將藥瓶揣入懷中:“治好了他我再來謝你。”
    顧劍冷笑了一聲,說道:“不用謝我,我可沒安好心。等
    你治好他,我便去一劍殺了他,我從來不殺沒有絲毫抵抗之力的
    人,等他傷好了,便是他送命之時。”
    我沖他扮了個鬼臉:“我知道你不會的啦,等他的傷好了,
    我一定請你喝酒。”
    顧劍并沒有再跟我糾纏,長袖一拂,轉身就走了。
    話雖這么說,但我還是把那瓶藥拿給御醫看過,他們把藥挑
    出來聞聞,看看,都不曉得那是什么東西,也不敢給李承鄞用。
    我猶豫了半天,避著人把那些藥先挑了一點兒敷在自己胳膊上,
    除了有點兒涼涼的,倒沒別的感覺。第二天起床把藥洗去,皮膚
    光潔,看不出任何問題。我覺得放心了一些,這個顧劍武功這么
    高,絕世高人總有些靈丹妙藥,說不定這藥還真是什么好東西。
    到了第二天,我趁人不備,就悄悄將那些藥敷在李承鄞的傷口
    上。
    不知道是這些藥的作用,還是太醫院的那些湯藥終于有了效
    力,反正第四天黃昏時分,李承鄞終于退燒了。
    他退了燒,所有人都大大松了口氣,我也被人勸回去睡覺。
    剛剛睡了沒多久,就被永娘叫醒,永娘的臉色甚是驚惶,對我說
    道:“太子殿下的傷情突然惡化。”
    我趕到李承鄞的寢殿里去,那里已經圍了不少人,太醫們看
    到我來,連忙讓出了一條路。我走到床邊去,只見李承鄞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傷口之外滲出了許多黃水,他仍舊昏迷不醒,雖
    然沒有再發燒,可是呼吸越來越微弱了。
    太醫說: “ 殿下肺部受了傷, 現在邪風侵脈, 極是兇
    險。”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些傷藥出了問題,可是殿中所有人都驚
    慌失措,皇帝也遣人來了,不過現在太醫束手無策,亦無任何辦
    法。我心里反倒靜下來,坐在床前的腳踏上,握著李承鄞的手,
    他的手很涼,我將他的手捧在手里,用自己的體溫暖著他。
    太醫們還在那里嗡嗡地說著話,我理也不理他們。夜深之
    后,殿里的人少了一些,永娘給我送了件氅衣來,那時我正伏在
    李承鄞的床前,一眨也不眨眼地看著他。
    他長得多好看啊,第一次看到李承鄞的時候,我就覺得他長
    得好看。眉毛那樣黑、那樣濃,鼻子那樣挺,臉色白得,像和闐
    的玉一樣。但李承鄞的白凈并不像女孩兒,他只是白凈斯文,不
    像我們西涼的男人那樣粗礪,他就像中原的水,中原的山,中原
    的上京一樣,有著溫潤的氣質。
    我想起一件事情,于是對永娘說:“叫人去把趙良娣放出
    來,讓她來見見太子殿下。”
    雖然趙瑟瑟已經被廢為庶人,但我還是習慣叫她趙良娣,永
    娘皺著眉頭,很為難地對我說:“現在宮中出了這樣的大事,趙
    庶人的事又牽涉到皇后??奴婢覺得,如果沒有陛下的旨意,太
    子妃還是不要先??”
    我難得發了脾氣,對她說:“現在李承鄞都傷成這樣子了,
    他平常最喜歡趙良娣,怎么不能讓趙良娣來看看他?再說趙良
    娣不是被冤枉的么?既然是冤枉的,為什么不能讓她來看李承
    鄞?”
    永娘習慣了我李承鄞李承鄞的叫來叫去,可是還不習慣我在
    這種事上擺出太子妃的派頭,所以她猶豫了片刻。我板著臉孔表示不容置疑,她便立時叫人去了。
    許多時日不見,趙良娣瘦了。她原來是豐腴的美人,現在
    清減下來,又因為庶人的身份,只能荊釵素衣,越發顯得楚楚可
    憐。她跪下來向我行禮,我對她說:“殿下病得很厲害,所以叫
    你來瞧一瞧他。”
    趙良娣猛然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睛里已經含著淚光。她這么
    一哭,我嗓子眼兒不由得直發酸,說道:“你進去瞧瞧他吧,不
    過不要哭。”
    趙良娣拭了拭眼淚,低聲說:“是。”
    她進去好一會兒,跪在李承鄞的病榻之前,到底還是嚶嚶地
    哭起來,哭得我心里直發煩。我走出來在門外的臺階上坐下來,
    仰頭看著天。
    天像黑絲絨似的,上面綴滿了酸涼的星子。
    我覺得自己挺可憐,像個多余的人似的。
    這時候有個人走過來,朝我行禮:“太子妃。”
    他身上的甲胄發出清脆的聲音,很好聽。我其實這時候不想
    看見任何人,可是裴照救過我好幾次,我總不好不理他,所以只
    好擠出一絲笑容:“裴將軍。”
    “夜里風涼,太子妃莫坐在這風口上。”
    是挺冷的,我裹了裹身上的氅衣,問裴照:“你有夫人了
    嗎?”
    裴照似乎微微一怔:“在下尚未娶妻。”
    “你們中原,講究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實這樣最
    不好了,我們西涼如果情投意合,只要打下一對大雁,用布包好
    了,送到女孩兒家里去,就可以算作是提親,只要女孩兒自己愿
    意,父母也不得阻攔。裴將軍,如果日后你要娶妻,可一定要娶
    個自己喜歡的人。不然的話,自己傷心,別人也傷心。”
    裴照默不做聲。我抬起頭來看星星,忍不住嘆了口氣:“我真是想西涼。”
    其實我自己知道,我并不是想西涼,我就是十分難過。我一
    難過的時候,就會想西涼。
    裴照語氣十分溫和:“這里風大,太子妃還是回殿中去
    吧。”
    我無精打采:“我才不要進去呢,趙良娣在里面,如果李承
    鄞醒著,他一定不會愿意我跑進去打擾他們。現在他昏迷不醒,
    讓趙良娣在他身邊多待一會兒吧,他如果知道,只怕傷也會好得
    快些。”
    裴照便不再說話,他側身退了兩步,站在我身側。我懶得再
    和他說話,于是捧著下巴,一心一意地開始想,如果李承鄞好起
    來了,知道趙良娣是被冤枉的,他一定會很歡喜吧。那時候趙良
    娣可以恢復良娣的身份了,在這東宮里,我又成了一個招人討厭
    的人。
    起碼,招李承鄞的討厭。
    我心里很亂,不停地用靴尖在地上亂畫。也不知過了多久,
    永娘出來了,對我悄聲道:“讓趙庶人待在這里太久不好,奴婢
    已經命人送她回去了。”
    我嘆了口氣。
    永娘大約瞧出了我的心思,悄聲耳語:“太子妃請放心,
    奴婢適才一直守在殿下跟前,趙庶人并沒有說什么,只是哭泣而
    已。”
    我才不在乎她跟李承鄞說了什么呢,因為哪怕她不跟李承鄞
    說什么,李承鄞也是喜歡她的。
    裴照朝我躬身行禮:“如今非常之時,還請太子妃保重。”
    我懶懶地站起來,對他說:“我這便進去。”
    裴照朝我行禮,我轉過身朝殿門走去,這時一陣風吹到我身
    上,果然覺得非常冷,可是剛才并不覺得。我忽然想起來,剛才是因為裴照正好站在風口上,他替我擋住了風。
    我不禁回頭看了一眼,裴照已經退到臺階之下去了。他大約
    沒想到我會回頭,所以正瞧著我的背影,我一扭過頭去正巧和他
    四目相對,他的表情略略有些不自在,好像做錯什么事似的,很
    快就移開目光不看我。
    我顧不上想裴照為何這樣古怪,一踏進殿里,看到所有人愁
    眉苦臉的樣子,我也愁眉不展。
    李承鄞還是昏迷不醒,御醫的話非常委婉,但我也聽懂了,
    他要是再昏迷不醒,只怕就真的不好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李承鄞的手擱在錦被上,蒼白得幾
    乎沒什么血色。我摸了摸他的手,還是那樣涼。
    我太累了,幾乎好幾天都沒有睡,我坐在腳踏上,開始絮
    絮叨叨跟李承鄞說話,我從前可沒跟李承鄞這樣說過話,從前我
    們就只顧著吵架了。我第一回見他的時候,是什么時候呢?是大
    婚的晚上,他掀起我的蓋頭,那蓋頭蓋了我一整晚,氣悶得緊。
    蓋頭一掀起來,我只覺得眼前一亮,四面燭光亮堂堂的,照著他
    的臉,他的人。他穿著玄色的袍子,上面繡了很多精致的花紋。
    我在之前幾個月,由永娘督促,將一本《禮典》背得滾瓜爛熟,
    知道那是玄衣、 裳、九章。五章在衣,龍、山、華蟲、火、宗
    彝;四章在裳,藻、粉米、黼、黻。織成為之。白紗中單,黼
    領,青褾、襈、裾。革帶,金鉤日韋,大帶,素帶不朱里,亦紕以
    朱綠,紐約用組。黻隨裳色,火、山二章也。
    他戴著大典的袞冕,白珠九旒,以組為纓,色如其綬,青纊
    充耳,犀簪導,襯得面如冠玉,儀表堂堂。
    中原的太子,連穿戴都這么有名堂,我記得當時背《禮典》
    的時候,背了好久才背下來這段,因為好多字我都不認得。
    我想那時候我是喜歡他的,可是他并不喜歡我。因為他掀完
    蓋頭,連合巹酒都沒有喝,轉身就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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