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儀宮的西配殿，比靜云軒的西配殿大了許多，也華麗了許多，布局卻大概相同。喬嗣柔在殿里走了一圈，便讓青桃她們看著收拾了。
    皇后和衛(wèi)良人都不太可能來此造訪，喬嗣柔和其他宮里的嬪妃亦沒有私交，她便不再像在靜云軒那樣小心低調(diào)，允許她們拿庫里的東西出來，將此處收拾得順眼些。
    這一日在鸞儀宮給皇后請安時，顧淑媛、林婕妤等人紛紛恭喜她入住了中宮，喬嗣柔含蓄笑道：“關(guān)鍵在于能常伴在皇后娘娘左右，這才是我最大的榮幸。”
    洛昭華與王淑妃交好，素來看不慣皇后裝腔作勢的樣子，順帶著不喜他人吹捧王皇后，她眨巴著大大圓圓的眼睛，用稚嫩的聲音道：“前些日子在書上看到一句話‘圣人之德上及太清，下及太寧，中及萬靈’，我才知道原來太清宮和太寧宮是由此命名的，當(dāng)真是精妙絕倫。而這鸞儀宮，本名‘翊正宮’，翊者，輔也、助也，品其名倒像是輔助中宮的意思，如今雖已更名為‘鸞儀’，卻到底是位于東六宮的，中宮中宮，不在宮之正中，不知還算不算得上正位中宮？”
    眾人齊齊沉默。鸞儀宮本就是東六宮之一的翊正宮更名而來的，王皇后封后時曾提出要入主太寧宮，然而皇帝早在她封后之前就以血腥不吉利為由，封了太寧宮。私下里有許多人議論過王皇后立身不穩(wěn)，卻無人敢當(dāng)面得罪她。
    王淑妃是闔宮上下最無所畏懼的人，她掩唇一笑，依舊冷艷動人：“洛妹妹平時不愛讀書，怎么一讀便能讀到有趣的東西？”
    洛昭華繼續(xù)道：“妾身真是為皇后娘娘感到委屈，明明是一國之母，卻連太寧宮都住不得，這算什么？您也該去求求陛下，即使陛下不管，也有太后娘娘在呢。”她語氣輕快，滿臉天真爛漫，話語卻直戳人心，暗諷皇后不得皇帝寵愛，遇事只會去求王太后做主。
    皇后已然動怒，眉頭緊鎖，剛要開口訓(xùn)斥，王淑妃便先一步開口：“洛妹妹一片好意，皇后娘娘可不要推辭，太后常說咱們姐妹要同心協(xié)力，可此事若不是洛妹妹提起，我真是想不到呢，實在羞愧難當(dāng)。不如讓我將功補過，親自去太后和陛下面前求上一求？”
    此話噎得皇后臉色發(fā)白，身邊的如意和杜嬤嬤想說些什么，被皇后的眼神壓下。她不想總是以宮規(guī)壓人，何況一旦罰了她們，太后那里也不好交代。
    這是中宮常有的景象，王淑妃和洛昭華牙尖嘴利、有恃無恐，王皇后雖是皇后，有宮權(quán)，卻不得皇帝寵愛，又礙于太后和大長公主的情面不能輕易懲罰淑妃，常常忍氣吞聲，任淑妃與洛昭華越發(fā)張狂。
    坐在她苦心孤詣求來的后位之上，王幼棠怕也沒那么舒心。
    喬嗣柔淡笑著出聲，打破了此時的寧靜：“中宮原有兩層意思，一指皇后所居之所，一指皇后娘娘本人，是以，自然是皇后娘娘在哪，哪里便是中宮。陛下賜‘鸞儀’之名，本也是指此處便是鸞鳳所居之所，若鸞儀宮都算不得中宮，那這世上，哪里能配得上中宮二字呢？”
    話音一落，滿座皆靜。
    往日里見她總是懦弱怕事的樣子，靜云軒里也常傳出她被蕭美人欺負的消息，妃嬪們大多以為她空有美貌，軟弱可欺，如今聽她一言，才發(fā)覺她有些頭腦。又見她嘴角含笑，從容不迫，紛紛心中一凜，不敢再小視了她。
    皇后亦是十分驚訝，笑道：“喬良人說的不錯。”
    顧淑媛也道：“往日里看喬良人沉默，不想一出口便十分有理。”
    洛昭華面色難看地翻了個白眼。
    王淑妃則依然慵懶地靠在椅子上，聞言，只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絲毫不感到意外。
    待眾人散去，喬嗣柔也回了西配殿，如意帶著皇后給的賞賜款款而來，語氣親近了許多：“良人剛搬來，若有不習(xí)慣的地方一定要提，缺什么少什么，宮女太監(jiān)們耍滑偷懶，只管使人告訴我一聲，只當(dāng)是在自己宮里。”
    喬嗣柔笑著謝過，目送她離去。
    福平眼看著如意離開了，機靈地上前來。他世故圓滑，善于結(jié)交朋友、討好主子，如今來了鸞儀宮，自然拋下了舊主，積極地討好著風(fēng)頭正盛的喬嗣柔：“良人可小心這如意，她可不簡單。”
    喬嗣柔笑著看了他兩眼，讓他進殿說話。
    福平原與蕭修容親近，自蕭氏失勢，他自覺處境危險，愈發(fā)迫切地想在喬嗣柔這里冒一冒尖。短短一日，他已經(jīng)和鸞儀宮的宮女太監(jiān)們混了個臉熟，笑道：“奴婢愛打聽，昨日剛到這鸞儀宮，便和幾個掃灑的太監(jiān)們聊了幾句。您別看這如意笑得親善，她可是個狠人，對底下的宮人們動不動就打罵，還曾打殺過衛(wèi)良人的一個宮女，鸞儀宮上下沒有不怕她的，聽說，三年前太寧宮里上百人，都是她看著絞殺的……”
    喬嗣柔心中難免動容，表面上卻只無波無瀾地看著他神神秘秘的表情，敲打道：“消息靈通自然是好，只是也要小心謹慎，若讓旁人知道西配殿里的人日日去打聽小道消息，旁人會怎么看我？”
    福平連連點頭：“是，是，良人說的極是，奴婢自會更加小心謹慎。”
    喬嗣柔一笑，賞了他幾個錢，便讓他下去了。
    在殿里換了身樸素的衣裳，吃了幾顆青棗，她便帶著青桃，去拜訪對面的衛(wèi)良人。
    衛(wèi)良人是個美人。哪怕身形消瘦，形容憔悴，也掩蓋不了她的美貌。只是她的眼中飽經(jīng)風(fēng)霜，早就失去了神采。
    東配殿有許多貴重卻陳舊的擺設(shè)，鎦金立屏，纏枝香爐，白玉茶盞，見證了她往日的輝煌，
    喬嗣柔福身喚她“衛(wèi)姐姐”，她只木然地回了個禮，一言不發(fā)。
    “我如今搬到了這西配殿，正與姐姐比鄰而居，想來也是緣分，今后恐怕要常來叨擾了。”
    “衛(wèi)姐姐這里真是好看，看著就讓人舒心，我也該學(xué)個幾分，回去收拾收拾西配殿。”
    喬嗣柔含笑說了幾句，衛(wèi)良人都是木然沉默的樣子，對她的話毫不在意，也懶得裝模作樣地去迎合。喬嗣柔見她這樣，也不再打擾，只草草收尾，再一福身，緩緩?fù)肆顺鋈ァ?br/>     青桃小聲納罕道：“這衛(wèi)良人好生奇怪，倒像是……像是庵里的姑子，怎么會這樣呢？”她又皺著眉頭抿著嘴沉思了一會兒，自言自語著：“生得很是熟悉，像是在哪兒見過一般……”
    喬嗣柔不理她，任她皺著眉頭左思右想。
    待進了西配殿，青桃“呀”了一聲，湊過來說：“奴婢想起來了，衛(wèi)良人生得和您有幾分相似呢！”
    素紈瞪了她一眼：“不許胡說！”
    青桃委屈地扁扁嘴，眼神卻還是不停地圍著喬嗣柔打轉(zhuǎn)，越看越覺得相似，尤其是眉宇之間，有著一樣流暢的線條，籠著一樣的神韻。
    這樣的相似，連青桃都一眼看出，宮中妃嬪更是早就知道了罷。
    喬嗣柔拿起一邊的繡繃和針線，一邊穿針引線，一邊嘆道：“衛(wèi)良人是個可憐人。”
    青桃也點點頭：“是啊，這兩日瞧著，鸞儀宮的眾人對衛(wèi)良人都不太恭敬，連東配殿里衛(wèi)良人自己的宮女都光明正大地偷懶耍滑，衛(wèi)良人見了也不吭聲。”
    背井離鄉(xiāng)地來到長安，入了深宮，扶搖直上又重重地跌落，在宮中嘗盡世態(tài)之炎涼，飽受眾人欺凌，如今活著的，不過是一具空殼。
    喬嗣柔沒什么善心，卻還是有些不忍地嘆了口氣。
    等青桃出去了，喬嗣柔才問素紈：“聽說衛(wèi)良人有位宮女犯了錯，被如意打殺了？這是怎么回事？”
    素紈回道：“方才您去東配殿的時候，婢子去打聽了一下。去年四五月份的時候，皇后殿里少了幾樣首飾，有人說見了衛(wèi)良人的宮女去過正殿，皇后便著人去東配殿的耳房里搜了搜，發(fā)現(xiàn)丟的首飾在一個宮女的枕頭下。那宮女名秋菊，原本不認，后來又承認了，皇后下令打二十下板子以儆效尤。當(dāng)時許多人都親眼見了秋菊受刑，不知怎么的，板子還沒打完，秋菊竟支撐不住，活活被打死了。”
    衛(wèi)良人的宮女，怎么會去偷皇后的首飾？喬嗣柔頗覺奇怪，問：“此事與如意有什么相關(guān)？”
    素紈壓低了聲音：“秋菊一事，是如意審問、如意監(jiān)刑。”
    “那是誰領(lǐng)著人去搜的？”
    “也是如意。”
    這樣說來，搜房的人，審問的人，監(jiān)刑的人，都是如意。
    素紈又補充道：“有幾個與秋菊相熟的人說過，她素來膽小怕事，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一個膽小怕事的宮女，能怎么得罪了皇后身邊的紅人，竟被置于死地？
    喬嗣柔沉思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爬上東墻的側(cè)榻，打開了窗。
    窗戶正對著鸞儀宮的后院，對面是衛(wèi)良人所在的東配殿，右邊是皇后所在的正殿的后墻，左邊則是閑置著的后殿。這幾個殿兩側(cè)都有耳房，通常用作茶水間或?qū)m女太監(jiān)們的居所。
    她的視線定格在后殿和東配殿的耳房相交之處。
    耳房之間小小的空地上，種著幾棵枝繁葉茂的梧桐樹，幾棵樹掩映著一個似乎已經(jīng)廢棄不用的小門。
    小門邊，恰好是衛(wèi)良人的宮女們住的地方。
    那位招來殺身之禍的秋菊，恐怕是在這小門邊撞破了什么事。
    喬嗣柔輕輕道：“此事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恐怕想查也查不到。”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證據(jù)早已被時間和策劃者掩埋，即使在宮中布下天羅地網(wǎng)，也未必能找到蛛絲馬跡。
    素紈惋惜道：“這樣人命關(guān)天的事，當(dāng)時怎么就沒人留意呢？”
    是啊，偌大的鸞儀宮上百個宮人，就算皇后再怎么小心，也一定不乏其他宮的眼線，王淑妃和洛昭華與皇后水火不容，為何沒有好好利用此事？
    她們二人，明明都不是省油的燈。
    喬嗣柔只能猜測：“或許真的是意外，是咱們多想了……或許……當(dāng)時有人知道了什么，卻沒辦法說出來……”比如證據(jù)不足，時機不好，身份低微，膽小怕事。她關(guān)上窗戶，跪坐在側(cè)榻上，盯著茶杯中沉沉浮浮的落葉，低語：“咱們查不到，不代表其他人查不到。”
    若是助推一把，說不定會讓真相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