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蕭修容的一場針鋒相對,喬嗣柔固然占了上風,卻并沒有因此心情舒暢。
回去用過了早飯,簡單地與素紈講了講蕭修容、青桃之事,她煩悶地揮著團扇,躺在了后殿一張冰冰涼涼的竹榻上。
她將素紈呈上來的香囊拿在手里,放到鼻尖仔細一聞,力圖記住里面混雜著的麝香的味道,方讓素紈將香囊放到最穩妥的地方收好。
午睡醒來之后,喬嗣柔收到了承恩殿的消息。如今,趙玨宣她侍寢已經很頻繁了,大約五六天一次,且并不限于夜間,今日便是讓她午后過去。許多人私下里都說,她已隱隱有了獨寵之相,西配殿眾人更是日日期盼著她能懷孕生子。
但這顯然不可能。即使去過承恩殿許多次,她與趙玨,從未有過任何肢體接觸。
頂著正午毒辣的太陽,喬嗣柔上了承恩殿的小轎。
她才醒來,頭腦尚有些昏沉,夏日的轎中又總是悶熱,入了后殿沐浴,熱氣更是熏得她頭暈,好在前殿中的冰總是足足的,又放下竹簾擋住了炎炎烈日,她一進門,便覺得舒爽無比,連心都沉靜下來。
趙玨已然等在承恩殿里。
他身著青紗袍,戴著青玉冠,難得在承恩殿里也將頭發束起,露出細長的脖頸。他站在案前,手中提著一支白毫筆,專注的側臉有幾縷發絲垂下,墨色的筆桿襯得手指瑩白如玉。
喬嗣柔屈膝,無聲地行了個禮,然后靜靜地走到案邊。
宣紙上的字筆觸凌厲,頗有悲涼蒼勁之感,整頁只寫了八個字,“事在人為,境由心生”。
趙玨曾是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少年,亦曾是滿懷信心與希望、準備大展拳腳的弱齡天子,奈何雄心壯志未酬,殘酷的現實已將曾經的他擊垮,如今活下來的,是個隱忍深沉的君王。
喬嗣柔看著那幾個字,心有感懷。她在宮中忍辱負重,趙玨何嘗不是?朝堂之上受王侍中鉗制,后宮之中俱是王氏或王氏親近之人,與之虛與委蛇,趙玨恐怕比她還辛苦些。
片刻后,趙玨停了筆,悠悠地將筆放在筆架上,他掀起那幅字隨意放到一邊,又拿了張作畫用的軟宣鋪上,執細筆,似有作畫之意。
喬嗣柔乖覺地走到硯邊,給他磨墨。
磨墨看似尋常,其實很需要一番工夫。初時她性情急躁,總是將墨磨得太稀太濃,被謝翎訓斥了好些次,后來才漸漸靜下心來。她一手執墨錠,一手扶墨硯,每次只用小勺添指甲縫大小的水,又穩又緩地磨起來。
趙玨亦是心無旁騖的樣子,手下運力,在宣紙上來回渲染,不多時,便成了一幅湖上蓮圖。
喬嗣柔將墨錠擦干,放回原處,移步到趙玨身側三步遠的地方,看那幅畫。
墨色的湖泊風平浪靜,水面上蓮花爭相怒放,連圓圓的荷葉都帶著凜冽的筆觸。
她輕聲贊道:“應風披靡,吐芳揚烈,郁郁菲菲,陛下不愧是一國之君,區區蓮花也能畫得這般有風骨。”
對于她的恭維,趙玨不為所動。他在旁邊的圈椅上坐下,拿起一邊備好的帕子擦著手,指了指那幅畫,道:“寫兩個字來看看。”
喬嗣柔恭敬不如從命,從他身邊經過,不動聲色地深呼了口氣,卻沒有聞到往日的雪松味。她站到案前,將那幅畫小心地挪放到一邊,在另一張紙上下筆:“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那是一句楚辭,寫的是湘水的景色。
趙玨走近兩步,端詳片刻,見她的字秀美無骨,點評道:“花拳繡腿。”他已將喬嗣柔的性情底細摸了個大概,知她的溫柔順從全是表面功夫,內里一身反骨,沒想到她會寫出這樣平平無奇的字來。
喬嗣柔停筆,看著紙上的簪花小楷,道:“字如其人,妾身不想在筆墨上與人爭長短,只求規矩、中庸罷了。”
她的手緊了緊,一手扶袖,再次下筆。
這次,她寫下一個“忍”字,字形圓潤,折角處很有力道,幾個點很是利落,平和之中,暗藏鋒芒,與剛才完全不同,令方才寫下的那句話黯然失色。
趙玨看著那個“忍”字,鳳眼微瞇。從前他還是皇子時,因生母位份低微,不得不韜光養晦,每每有人考校功課,他也總是寫一手端正又不出挑的字來應付。為了讓人看不出端倪,人前人后,他總保持如一,后來得了王氏與樂氏的支持,他才漸漸展露鋒芒。
如今的喬嗣柔,倒有些像從前的趙玨。
趙玨又看了看她方才寫的那句“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果真覺得這字規矩方正、兼具女子的秀美,而那個“忍”字暗藏殺氣,讓人忍不住心生忌憚。對于喬嗣柔來說,規矩方正、溫柔無害才是最重要的。
他將那句楚辭念了出來,道:“這是寫湘水的辭句,你久在荊州,可曾見過湘水?”
他若南巡,江水是必經之水,湘水是江水的一支。
喬嗣柔寫這一句話,就是想讓他問的,她答道:“見過的,父親來往于長安和零陵,總會走水路,此次隨父親回京,妾身亦有幸途徑湘水。”
趙玨挑眉,從長案邊走開,踱步到他常用的那個長軟榻邊坐下,又問:“從零陵回長安的這一路上如何?”
他這幾年雖不太過問政事,但終究是個愛民的仁君。
喬嗣柔也隨他走過去,與他保持兩米左右的距離,跪坐在地上。她回憶著一路上的經歷,緩緩道:“陸路顛簸,行得很慢,水路快些,卻晃得許多人頭暈,一路上許多美景,青山綠水,煙柳畫橋……一路上沒有見到流民和山匪,遇到的百姓樸實良善,倒是有幾個驛館里的小役有些仗勢欺人,稟了當地的屬官后,倒也換了人……”
趙玨面無表情地靠在軟榻上,對這些并不驚訝,冷聲道:“自古總是貪官污吏逼出刁民,祖宗治法本是為了懲惡治奸、以統天下百姓,如今卻成了執法之人的倚仗、讓他們狐假虎威。”仁民之心不言而名。
喬嗣柔頓了頓,斟酌道:“百官大多都是愛民的,這一路上雖偶爾有聽到百姓的怨言,卻大多是和樂之聲,常見良田千頃,無一寸廢置,正是陛下圣明燭照之功。”她沒有說的是,良田千頃,大多是王謝的土地,無一寸廢置,皆因王謝各有成百上千的奴仆。
趙玨早就聽膩了這些恭維之語,對于她隱而不說的事,也依稀有耳聞,卻因受制于人,不得不忍。正如樂皇后之死不是因為王貴嬪的妒忌心一樣,趙玨與王氏的恩怨,歸根究底,從不是因為兒女情長。
自古有志之君與權臣,從來是不能共存的對立面。
趙玨側著頭,鳳眼幽幽地看著喬嗣柔,又問道:“荊州與司州有何不同?”
荊州位處南方,司州位于北方,長安正屬于司州。
喬嗣柔雖不是真的在荊州長大,卻也在那里待過一段時間,于是娓娓道來:“妾身生長的地方是荊州南部的零陵郡,那里的百姓說起話來與長安很是不同,更軟和一些;房屋的墻壁比長安輕薄許多,一些人家并不用磚瓦,而是用竹木;餐食味道清淡,偶爾會有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氣候濕熱,蚊蟲蛇鼠都很多;衣裳多用輕紗、蘇繡……”
她神情真摯,語氣輕緩,在寂靜的殿中,她的柔聲細語分外清晰,趙玨半躺在榻上,微瞇著眼睛,竹簾的縫隙里有細碎的陽光漏進來,照在二人的身上,給這幅美好的畫卷添了一分溫暖的色彩。
趙玨身為天子,自小有名動天下的夫子教導,對這些并不陌生,只是書中所見、夫子所講,終究與真正去過那里的人的所述不同。他抬手遮住眼前細碎的陽光,看著她問:“你可會說當地話?”
喬嗣柔當然不會,她倒是會說淮南話,卻不能提,只道:“妾身能聽懂,卻不會說。”
趙玨又道:“竹木為房屋,倒是有趣,聽說京中許多人家里也會蓋幾間竹木屋,以供夏日消暑,想來南北也沒什么大的不同。”都說水鄉女子溫柔婉約,他當初卻沒從樂茗身上看出半點溫婉性情,眼前這個來自荊州的喬嗣柔亦是面慈心狠,可見,南北縱有差異,也是有特例、因人而異的,并不絕對。
喬嗣柔點點頭,心中卻是一凜。
她腦海中閃過那一片無邊竹林,因天氣濕熱,蟬鳴充耳,她一直以為當時她就已經身處零陵。但如今一想,忽覺奇怪。
她剛剛醒來時,謝翎讓她忘卻前塵、重新來過,可見是不打算讓她以喬嗣柔的身份入宮的,那她當時為何已經在喬濂郡守的零陵郡了?
從前她便有些疑惑,自己是淮南王的幼女,即使被救下也應該在會稽,而謝翎身為謝家人,即使不在長安,也應該在謝氏的祖籍陳留,怎么會長時間的停留在零陵郡呢?
雖說喬濂暗里一直是謝氏的人,但零陵郡隸屬荊州,荊州刺史正是王三夫人的夫君、王家三郎王容。若要掩人耳目、護她周全,將她安置在陳留不是更好?
謝翎和素紈一直告訴她,那里是荊州的零陵郡,她也從未懷疑過。但現在一想,她初次醒來后,昏昏沉沉過許久,即使謝翎暗自將她挪了地方,她也是不知情的。
可是這有什么可欺瞞她的?謝氏究竟在圖謀什么?
此時卻容不得她出神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