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帶你去睡覺的地方,東西放一放,把衣服換了,就過去學著吧。”知秋見我朝那邊望去,冷冰冰道。
說是睡覺的地方,其實就是兩張大通鋪。每個人的東西都放在腳頭一只帶鎖的小木箱里。我因來的最晚,睡的地方便沒有選擇,是個臨窗的位置。窗子不嚴因此夏天熱冬天冷,但勝在相對清凈,我還是滿意的。
迅速換了衣服,我便由知秋帶著去了浣洗衣服的院子里。
只見六列宮女齊齊排開,每人身前都有三只大木桶,中間是洗衣用的,兩邊是裝衣服的。此時院中寂若無人,只有洗刷的聲音傳來,每個人臉上因使勁顯出潮紅,而手上也多有傷疤。
“別看洗衣服簡單,都是娘娘的衣服,一定得仔細。”知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去那邊洗吧。”她說著,指了最末的一個位置給我,然后吩咐旁邊一個宮女拿來臟衣服。
我默默走過去,坐在那矮凳上,深深吸一口氣,就這樣開始了我在浣衣局的生活。
之后的日子里,辛苦而無聊。每日都是天不亮起身開始清洗,午飯后又有一大盆在那等著。我的位置離換水的大缸較遠,開始的一個月里,因為洗衣速度慢,常常只能吃到干饅頭,而晚上渾身的骨頭都要斷掉一般,胳膊抬不起來,走路腿打顫,手因終日泡在水中而發白,手心也因用力搓衣服而掉了一層層皮,磨出繭子來。
就這樣,脫胎換骨地挨著時光,等待著契機。
一直到冬日降下第一場雪,因后宮為太后守喪,這期間惠兒只來看過我兩回,送些碎銀子。轉身,一半就得孝敬給知秋。而我們的月銀,也有大半要交給她。
這期間我看出來,知秋十分愛財又貪戀權利,言語嚴厲刻薄,時不時責打犯錯的宮女。仿佛只有這樣她才會開心。
我小心翼翼地做事,沉默地幾乎不說半句話,還是被她無中生有地尋了幾次錯挨了幾次打。跪在太陽下洗一天衣服,或者不給飯吃,也逐漸習慣了。
浣衣局的宮女每月輪番有一日休息,可以在御花園規定的地點走動。每到這日,便是宮女們最開心的日子。而我卻多是躺在床鋪上,歇一歇疲憊的身子。
這一日,眼看到了年下,各宮都開始做新衣裳。之前為太后守喪守三個月,妃嬪宮人們只能素服銀飾,好一點的用白珍珠妝扮,此時各宮都不約而同多做華衣美衫,我們浣洗的任務也隨之加重了。
小蓉撅著嘴坐在我旁邊,使勁揉搓手上一件秋香色聯珠雙鸞紋織金裥裙,我瞧了她一眼,輕聲提醒道:“這件裙子應該是哪位娘娘的,你還是輕點好。”
小蓉將手中的衣服一摔,眼淚落下來:“憑什么要咱們幫蘇葉她們洗?她們倒好,跟著知秋去挑布料了。”
我只小心搓洗著手上一條泥金杏色披帛,淡淡道:“知秋姑姑的安排,我們能說什么?左不過是蘇葉對了知秋的眼。”
“才不是呢!”小蓉見知秋不在憤憤道:“上個月蘇葉將自己的月銀全部交給了知秋,說是要過年了,只當是孝敬知秋的。連帶著綠袖、彩云、紅珠也都把月銀交給了知秋。你看,從那天起,她們份例的衣服就少了很多,今天更是能借著陪知秋挑布料而歇一天。誰不知道,咱們的衣服有什么布料可挑的,都是最次的那些了。”
我不以為然道:“你若羨慕,也將自己上個月的月銀交給她就好,何必理會其他人呢。”
“我才不呢。”小蓉聲音低下去:“我總得給自己攢一份嫁妝不是。”
我點點她的頭:“小丫頭,你才多大,就想著嫁人了。”
小蓉羞澀地笑了笑:“反正我離開浣衣局是不可能了,不如等到二十五出宮去,一個人還自在。”
“你的家人呢?”我隨口問道。
“他們……我才不回去呢。”小蓉淡淡道:“我娘生了我就難產去了,我爹嫌我是個姑娘,一不高興就打我。繼母生了弟弟后他們就把我賣進宮,我從此再沒有家人了。”小蓉的眼睛紅紅的。我與她關系雖好,但她的身世卻還是第一次聽說。不免替她難受。
小蓉抹一抹眼睛:“不說了。等我出宮了,靠自己一定能過得好的。”
我拍拍她的肩:“一定會的,放心。”
遠處傳來一陣笑聲,蘇葉說話的聲音也隨風傳來。我與小蓉對視一眼,都低下頭噤聲忙起手中的活來。
“知秋姑姑,還是你眼光好,那綠色的料子比在身上確實是比紫色的好看。”蘇葉的聲音里帶了甜笑,一派奉承之意。
“你們年輕,穿綠色肯定更好一些。”知秋的語氣里難得有絲絲溫和。
“今天去針工局真是開了眼了,那么多漂亮的料子啊,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呢。”綠袖掰著手指:“那匹鵝黃色的料子看起來真美,我悄悄摸了摸,特別光滑。還有那匹桃紅織金蟒花的,簡直太華麗了,得做成什么樣子的衣服才好啊。”
“這些還用你操心,自然有針工局的姑姑們做了。”彩云掩口笑道。
“你也膽大,那些可都是娘娘們的衣料,萬一被人看見你摸了,打幾杖都是輕的。”知秋冷了臉道:“別給我們浣衣局惹來麻煩就行。”
“姑姑放心,我是悄悄摸了一下的,絕對沒有人發現。”綠袖慌忙辯解道。
“姑姑,這衣料選好了,我們什么時候能有新衣服穿啊?”紅珠笑盈盈問道。
“按照往日,年前就能發下來了。”知秋說著朝自己屋子走去:“你們今日不用洗衣服了,把那邊晾的收拾好,送去熨燙房就行。”
蘇葉等人發出一陣歡笑:“多謝姑姑。”待見知秋走回自己的房間,這才趾高氣昂地從我們一眾人中間走過,高聲談論著之前在織工局的見聞。
我悄悄環顧四周,只見眾人臉上都顯出怒意與妒忌,也有人撇撇嘴,或者遞個眼色給旁邊的人,卻無一人說話。
“謝娘,我也好想看一看那些漂亮的衣料啊。”小蓉咂咂嘴,看著那三人去的方向,無比艷羨地說。
“她們不過就看了看,什么時候能穿上那才是本事呢。”我還未說話,小蓉身邊另一個劉姓宮女充滿酸意道:“咱們每日里洗的漂亮衣裳還少嗎?又不是自己的,得意什么。”
“能穿上,還得有命一直穿著。咱們這里,穿過妃嬪衣裳的又不是沒有,現在不還是跟咱們一樣了?”另一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滿是不屑。
我心中一驚,向說話人看去,一個圓臉宮女一邊狠狠捶打自己手中的衣服,一邊用眼睛瞟著她對面的女子。
我再看那女子,她正站起身擰手里的衣服,對對面人的話語恍若未聞。我在看到她的臉時愣了愣。當年纖秾合度的身姿如今只剩下嶙峋的瘦骨,而那身宮女服穿在她身上好似罩了個面口袋,完全沒有了當初動人的風姿。而曾經如皎皎明月般的臉龐如今只剩一雙失去了神采的眼睛,膚色也因常日勞作在陽光下而白皙不再。頭發隨意挽在腦后,而她的動作也略顯呆滯。整個人看上去如同被剪斷了翅膀的灰鴿子,絲毫不能引起別人的注意。
她,正是當年在安陽,我們有過一面之緣的李家小姐。
“咱們二十五還能出去,有些人,得在這里洗一輩子衣服了。”一個嘲諷的聲音傳來。
我想起皓月的話,她因在沈羲遙面前提及我而被貶至此,終生只能做這樣的苦力,在二十五歲時也不能被放出宮,只能一生老死在這寂寂深宮的角落中。
我看著她已經麻木的表情,毫無意識般地重復著洗衣的動作,對周圍因那個宮女說的話而響起的諷刺的笑聲聞所不聞,突然有點欽佩與哀嘆她此時的平靜。
“好歹人家做過皇上的妃子,這輩子也值了。”另一個人壞笑道:“只是,以后想到曾經的好日子,再看現在,不知道得多后悔呢。”
“活該,誰讓她自不量力提及皇后娘娘惹皇上不高興。”一人“哼”了一聲道:“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人,敢跟皇后娘娘比?人家是什么出身,她一個商人之女,比得上么。”
“若論起來,咱們這里的出身,都比她強吧。”又有人聲傳來:“咱們好歹也是官家家奴,怎么也比商人強。”
“人家李常在是說自己肌膚好,又沒說出身,你們真是。”一陣笑聲從晾衣服的院門傳來,只見蘇葉等人捧著一疊洗干凈的衣服,說的好像是解圍,臉上卻是一副想看好戲的神情。
“皮膚好?”李小姐旁邊的一個宮女趁她不備,一把掀起她的裙子,露出黑中透黃的干瘦小腿,皮膚粗糙如樹皮,還有一道道猙獰的紅色疤痕,令人觸目驚心。
“啊!”李小姐驚叫一聲,想后退,身邊不知何時站著另一個宮女,一下子攔住她,伸手要解她的上衣:“腿上有什么好看,要看得看上面啊。”
“別,別碰我。”李小姐的眼里都是驚恐,雙手緊緊護著前胸。
“你怕什么,這里都是女人,反正洗澡時,大家又不是沒見過。”有人不以為意地冷言道。
“嘶啦”一聲,因糾纏,李小姐的上衣被撕爛一塊,露出前身大片肌膚。
“這也叫皮膚好?”有刺耳的笑聲傳來:“我都比你好多了呢。”
李小姐雙手環抱著自己,胳膊的縫隙里,依舊露出她粗糙發黑的皮膚。她蹲在地上哀哀哭泣,惶然無助。
“她身上怎么有疤?”我悄聲問小蓉。
“還不是被知秋打的。”小蓉壓低了聲音:“李常在剛來時高傲不服管教,結果知秋一直尋她的錯,動不動就拿荊條打還不給擦藥。反正李常在是被皇上厭棄的人,又沒什么家世背景,自然由得知秋欺負了。”小蓉湊到我耳邊:“咱們每月都會發一點油膏潤手擦身,李常在卻從來都沒有,知秋給她安排的不是大太陽地就是冷風口,她身上的皮膚好才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