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樣說了,夜里果真就與席銀相背而睡。</br> 在“克制”這件事上,天下再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比他更言而有信。</br> 席銀半夜翻過身看他,夜翻出無邊的底色,眼前的人只有一個陰沉的輪廓。</br> 那夜北風(fēng)呼嘯,把外頭石燈籠里的火焰搖得忽明忽暗。厝蒙山不比洛陽,不知是不是因為臨近金衫關(guān)當(dāng)年的埋骨地,樹濃蔭深,逢著大風(fēng)的雪夜,山中的萬靈,便有蠢蠢欲動之勢。</br> 席銀眼睜睜地看著殿中物影被凌亂的燈火扯成了鬼魅,背脊寒津津的,不禁悄悄地向張鐸挪得近些。</br> “你做什么。”</br> “我……有點害怕……”</br> 張鐸聽完這一句,睜開眼睛沉默了須臾。</br> 忽翻轉(zhuǎn)過身,攏緊她肩上的被褥,摸了摸她的耳朵。</br> “沒有鬼,有鬼也近不了你。”</br> “嗯……你百無禁忌麻,鬼也怕你。”</br> 這話這么的抖的一聽,還真是聽不出來,到底是在恭維他,還是在罵他。張鐸綱要開口,卻見席銀把頭埋近被褥中,嗡著聲音道:“明日你……就不在了。”</br> 她說得很輕,下意地吸了吸鼻子。</br> 張鐸原本想說的話說不出來了。</br> 他閉上眼睛緩了一陣呼吸,放平聲音,輕道:“我不在也是一樣的。”說著,翻身仰面躺下,又續(xù)了一句“你還是睡在我這里。”</br> 席銀聽他說完,竟起身下榻,赤腳踩在地上,哆嗦著走到熏爐旁,在自己的衣裳里一陣翻找。</br> 張鐸坐起身,隨手點燃了榻邊的燈,“找什么。”</br> “找我的大鈴鐺。”</br> 她說著,已經(jīng)把那只金鈴從絳帶上解了下來,渾身冰冷地縮回張鐸身邊,怕自己冰著他,又往角落里挪了挪。</br> “百無禁忌,百無禁忌,我捏著它睡就不怕鬼了。”說完便將那鈴鐺握入懷中,抿著唇安心地地閉上了眼睛。</br> 張鐸看著她捏緊鈴鐺的手,像貓的爪子一樣,向內(nèi)摳著。忍不住笑了一聲。</br> 然而他也沒再出聲,側(cè)過身吹滅燈盞,背向她從新躺了下來。任憑她的胳膊靠著自己的脊背,一晚無話。</br> 窗外風(fēng)聲吼叫,大雪封山的冷夜,其實早已無所謂誰手腳冰冷,誰五內(nèi)滾燙。</br> 張鐸封心的很多墻圍都垮了,瓦礫埋入荒雪,除了席銀,再沒有人敢赤著腳,去上面踩。</br> **</br> 張鐸去了金衫關(guān),厝蒙山行宮便成了清談雅娛之地。</br> 十一月底,山雪停了。松間懸掛晶瑩,滿山獸靈驚動,隨扈張鐸士族子弟紛紛入了林。席銀事閑時,也曾與胡氏等人一道爬上厝蒙山的右峰,朝金衫關(guān)眺望。</br> 厝蒙山氣象萬千,時見云海,時見鬼市,并不是每一次都能看見金衫關(guān)的城樓,然而,但凡遇見刮北風(fēng)的天,席銀便在峰上聞到山那邊幾乎嗆鼻的血腥氣。</br> 若從山理水文上來說,厝蒙山橫亙在中原與北之間,阻擋了北方的冷砂,山北有靈物,凋零頹敗,而山南則草木蔥郁,林獸肥碩。</br> 席銀倒是隱約看到了另外一層的荒誕。</br> 山北人尸堆丘,而山南,人們剮下獸肉來炙烤涮燙,剩下的骨架,也堆成了山丘。(再次強調(diào),吃野味是不文明的行為,古人健康知識不多,但大家一定不要吃野味。)</br> 張鐸至始至終沒有跟席銀講過,他是活在哪一邊的人,也從來沒有跟她說過,到底哪一邊的人,才算是好人。</br> 畢竟關(guān)外廝殺,做得是見人血損陰壽的勾當(dāng),而林中狩獵,梅下清談到不失為修生養(yǎng)性之道。</br> 這些道理明存于世,顯而易見,但席銀卻逐漸從張鐸的沉默里讀出了他冰冷的執(zhí)念——堅硬如他的筋骨□□,遍布世人執(zhí)刀揮劍,詆毀抨擊后留下的瘡痍,卻一直自忍,自信,從來不曾改變過。</br> 與之相反,那些把所有的肉都烤熟,摒掉所有血腥氣的人,他們說話時清傲的語調(diào),矜持的神色,在席銀眼中,倒是越發(fā)虛偽了起來。</br> 因此,席銀回避掉了行宮里的很多事,白日里顧著張平宣的身子,夜里獨自一個人縮在張鐸的榻上,捏著他給她的那只大鈴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睡覺。</br> 張平宣自從來到厝蒙山行宮,情緒一直不好。</br> 母體的損益影響胎兒,哪怕她也是竭力在配合梅辛林的診治,胎像卻還是極不安穩(wěn)。</br> 席銀白日間幾乎不敢小睡,一刻不怠地守著她。</br> 但其間,席銀幾乎不敢說話,遭了張平宣的訓(xùn)斥,也自個吞了,盡量地去遷就她。</br> 十二月初,金衫關(guān)戰(zhàn)事初露勝態(tài),荊州議降一事卻陷入了焦灼的險境。</br> 荊州城外,趙謙騎著馬在營門前眺望荊州城。</br> 才下過一場大雪,眼前的城樓被雪覆蓋,白茫茫的一大片,連城樓上駐守的士兵都看不清。</br> 距離趙謙送岑照入城已經(jīng)過去了快一個月,其間,降約幾次遞出,又幾次被尚書省駁回,趙謙雖然知道,這是張鐸先定北亂,而后集兵南下之策,但越是拖得久,他心里越是不安。</br> 長風(fēng)撲來,城邊的高草如馬一揚前蹄,嘶鳴起來,趙謙拽住韁繩,調(diào)轉(zhuǎn)馬頭,卻看見了許博騎馬從內(nèi)營奔出,在他面前勒住馬頭道:“荊州城內(nèi)有變,你我要設(shè)法困城。”</br> 趙謙道:“什么變故。”</br> 許博身邊的親兵道:“趙將軍,具我軍在荊州城內(nèi)的探子回報,劉令幾次議降不成,惱羞成怒,已將駙馬鎖拿囚禁。”</br> 許博接道:“不過,這個消息還沒有公出。”</br> 趙謙道:“嗯,我也收到了這個消息。劉令怕是也看出陛下的意圖了。”</br> 許博搖了搖頭:“還不至于,我在江州和他打這么多年的交道,他這個人,雖然也算在戰(zhàn)場上歷練過,但大局之關(guān)甚薄。若是勘破陛下的意圖,這個時候,已經(jīng)在籌劃破圍了,不可能還這般冷靜地按兵不動。”</br> 趙謙聞話,在馬上沉吟了半晌,心里已然有了念頭。</br> 許博見他若有所思,直言問道:“趙將軍猜到什么了?”</br> 趙謙抬起頭,遲疑了一陣,方吐了兩個字:“岑照。”</br> 他剛一說完,一陣帶著衰草苦氣的風(fēng)卷塵撲來,把連營中無數(shù)旌旗吹得獵獵作響,二人的馬蹄不安地盤桓起來。</br> 許博索性翻身下馬,摁住馬頭道:“這個人在娶長公主殿下之前,與西漢四皓齊名,云州之戰(zhàn),你與他交過手,有何評價。”</br> 趙謙應(yīng)聲道:“此人雖然眼盲,但極善排兵布陣之道,連當(dāng)年的鄭揚老將軍,與他對陣都十分吃力。”</br> 許博一面聽一面點頭,“這是兵法。戰(zhàn)局觀概又如何?”</br> 趙謙越說額頭越?jīng)觯皖^對許博道:“許老將軍,你應(yīng)該知道,當(dāng)年云州城是如何拿下的,由岑照謀劃,末將才得已在云州城外,不損兵卒,一舉生擒劉必。末將不說在戰(zhàn)局觀概一項上他與陛下相比如何,但至少凌于末將之上甚多。”</br> 許博忖度著找謙的話,又道:“若駙馬變節(jié)倒向,將陛下的意圖告訴劉令,這件事情就麻煩了。但我現(xiàn)在不明白的是,如果駙馬倒向,為何不幫劉令脫困,反而令荊州按兵不動?這不是等著金衫關(guān)揮軍南下嗎?”</br> 趙謙道:“因為岑照不敢。”</br> 許博一怔,“趙將軍難道有陛下的密詔?”</br> “密詔談不上,末將在江州接岑照之前,的確西先受過陛下傳來的信——陛下此次準(zhǔn)他為使,前來荊州議和,目的就是為了拖住劉令,若劉令拖不住,岑照就是棄子。因此此次護(hù)送岑照入荊州城的人皆是末將的親兵,劉令若欲有破困之舉,他們就會立即斬殺岑照。岑照應(yīng)該知道,荊州反,則他亦死,因此他即便變節(jié)倒向,也不能讓劉令有破城而出的舉動。”</br> 許博喟道:“陛下對此人有殺心,竟還敢這般用他。”</br> 趙謙笑了笑道:“你我都是下戰(zhàn)場的莽夫,都不擅長斡旋之道,況且,這場議降和金衫關(guān)動冬獵一樣,都是幌子,終究是要露出里子來,議降不成,回來也同樣可以議死罪。趙將軍,你現(xiàn)在明白,為何陛下不讓這個主將去荊州議降了吧。雖然他囚禁你的女兒逼你在渡江之戰(zhàn)時竭力,但陛下從來沒有要真正拿捏你的生死。”</br> 許博搖了搖頭,喟笑不語,半晌方開口轉(zhuǎn)話道:“如今這個局面,你怎么看。”</br> 趙謙迎風(fēng)朝荊州城看去。</br> “我如今最擔(dān)心的,是我們猜不透他的下一步。”</br> 許博順著他的目光一道望向云雪之間的荊州城樓,“金衫關(guān)戰(zhàn)情如何?趙將軍,你那里有卻信嗎?”</br> 趙謙應(yīng)道:“羌人已被驅(qū)出金衫關(guān)外十里,年關(guān)之前,大軍便可揮師南下。”</br> “趙將軍,你我所受的軍令是困城,不論這位駙馬有什么意圖,我們都必須在金衫關(guān)結(jié)戰(zhàn)之前,困死劉令,不能讓他與南邊劉灌的五萬大軍匯合。其間不論發(fā)生任何事,趙將軍都不得輕舉妄動,聽從軍令,否則軍法處置。”</br> 趙謙聞話一怔,顯然,張鐸知他易受張平宣的影響,早已把拷他的鐐銬交給了許博。</br> “末將明白,荊州是戰(zhàn)場,即便我不顧自己,也不會罔顧萬千將士的性命。一切,遵將軍軍令行事,若有半點差錯,末將自請死罪。”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