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鐸聽完梅辛林的話,抬臂收回了手腕,理袖對江氏父子道:“你們先出去。”</br> 梅辛林目送而人步出,起身親自合閉了殿門。</br> 回身撩袍屈膝跪下,拱手作揖下拜,對張鐸道:“我知道,這句話在你這里是死罪。”</br> “那你為什么還敢說出口。”</br> 梅辛林道:“我本以藥石為伍,無意于你的朝堂和私事,但你的生父臨死之前,要我一定看顧好你,我當時沒有做到,讓你在亂葬崗爭了八年的命。后來好不容易找到你,原本以為,把你交給徐婉,會讓你有一個好出身,誰想又令你在高門之中,受了十幾年的罪,我實已深負摯友所托。如今,你已不需我看顧,萬事皆有節制,我本已有臉,在九泉之下,向你父親復命,然而,今卻見你唯獨在那個女人的身上,幾番破戒……”</br> 他說至此處頓了頓,再開口時,聲色俱厲。“你不曾反思過,其中的威脅嗎?”m.</br> 張鐸沉默須臾,平道:“朕明白。”</br> 他不顯情緒,梅辛林也不再顧忌言辭,直身抬頭,直視其面道:</br> “這個女人,你若單單是喜歡她的容貌身段,納為妃妾,交給禁苑管束也無妨,但這一年多來,你視她為何人,恐怕連你自己都不清楚。”</br> 張鐸聞話笑笑,沒有否認。</br> 梅辛林續道:“我看了你十多年,你每一走一步,都無異于赤足踩刀刃,稍錯一點,就會被千刀萬剮,但你一直很果斷,沒有吝惜割舍任何一條性命,可這個叫席銀的女子……呵,”</br> 他說著,搖頭笑了笑,續道:“前年雪夜,她爬上你的馬車時,你就沒有殺她,如今她與岑照勾結,你也沒有殺她,我看,你是殺不了她。”</br> 聽到勾結二字,張鐸才稍稍皺了皺眉。</br> “江沁跟你說了秦放的事?”</br> “是。他視自己為你的家奴,不敢再出言勸你了。我即便知道,你不肯聽,也不得不進這一言。長公主府上的那個人,根本就是當年的陳孝,席銀是什么,我不信你心里不明白。云州城一戰之后,岑照身為叛軍戰俘,是被你下過廷尉獄的,當年你已經對他動過殺心,為何之后又放過了他。</br> “因為平宣。”</br> “你自己信嗎?這個說辭。”</br> 張鐸沒有言語。</br> 梅幸林道:“趙謙說過,云州城破之后,他原本想為違逆你的意思,放岑照走,但是岑照沒有走,而是與劉必一道被押回了洛陽,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算準了,他自己不會死在洛陽。可他問卦的尊神,不是長公主,是你留在身邊的那個人。”</br> 梅幸林這一番話,把很多事,都挑明白了。</br> 張鐸嗽了兩聲,端起茶盞喝了一口。</br> “你說的這些朕沒有什么不認的。”</br> “你是明白,你非但沒有禁錮她,還把她從清談居帶上了太極殿?你這縱容岑照,把刀往你要害處抵!”</br> “我知道。”</br> “那你還要留著她?”</br> 張鐸笑了一聲,抬頭道:“自負而已。”</br> 梅辛林聽完,喉嚨里如燒火炭,他不想再說話站起身,將自己的藥箱收拾起來,冷不防地又刺去一句。</br> “將至中秋,氣陰濕,逆有舊傷在身,在勉強用凍水,恐寒經過傷處入骨,陛下內火虛旺,若求下火之法,需開內禁苑,立后納……。”</br> 張鐸聞言,不自在地挪了挪膝,厲聲道:“住口!”</br> 梅辛林冷哼了一聲,背起藥箱,徑直跨了出去。</br> ***</br> 琨華殿,宋懷玉等人日日夜夜,萬分慎重。</br> 席銀的日子倒是忽然安靜了下來。</br> 沒有了琨華殿和人太極殿的勞役,也就見不到什么人的,只有胡氏偶爾受宋懷玉的命,過來與她送些東西。</br> 席銀整日整日地寫張鐸的那一本《就急章》,快兩年了,她的字骨,終于有了三分他的樣子。</br> 張鐸每日回琨華,都會在觀音案下看到一疊席銀的字,堆得整整齊齊,甚至還刻意用那把從前承懲戒她的玉尺子壓著。</br> 宋懷玉回過一次,說是席銀趁著他不在琨華殿中的時候,偷偷送進來的。</br> 臨近中秋。</br> 荊州戰事,正逼緊要關頭,金衫關的羌亂又去起,張鐸白日里根本抽不出時間來留意席銀這個人,入睡前,到是會留那么一刻的時辰,把席銀的字翻完。</br> 在這當口,席銀的確沒什么臉來找他,不過,她這個認錯的法子,還算合時宜。</br> 字,是張鐸的字。</br> 寫字的人嘛……好像也就勉強能算作是他張鐸的人。</br> 張鐸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又遭一日會靠著這種全然沒有道理的聯想上來稍微滿足自己的占有欲。他不禁去想,如果此事讓趙謙知道,定會讓他笑一輩子。</br> 不過,中秋將至,至親若仇,摯友尚遠。</br> 天地間陰氣隨時令聚合,琨華殿內,冷夜無人掌燈,難免令旁人覺得悲涼。</br> 好在他習慣孤冷地生活,方不覺夜長天寒。</br> 九月底,趙謙奏報荊州城破,許博的軍隊分兵駐守荊州,留待朝廷遣使受降,趙謙則將領軍返洛陽。顧海定果然奏請,以駙馬岑照為此處受降的使臣,張鐸允準,令中領軍護送其前往荊州。</br> 這一日,太極殿召見的詔令,傳到張平宣的府上。</br> 張平宣陪著岑照一道在堂前跪接。宋懷玉宣了詔后,親自攙扶岑照起身,而后方對二人行禮道:“長公主殿下大婚,老奴還未曾給殿下和駙馬磕過頭呢。”</br> 張平宣道:“那倒不必,只問宋常侍一句,我母親可還好。”</br> 宋懷玉道:“金華殿娘娘聽說殿下大婚,甚是愉悅,聽說,這連著幾個月啊,也肯認真用些飲食了,若殿下能與駙馬一道去看看娘娘,想來對娘娘的身體,心緒,都大有益處。”</br> 張平宣點了點頭:“好,有勞宋常侍,來人,送常侍出去。”</br> 宋懷玉躬身道了一句不敢,轉身帶著人退下了正堂。</br> 張平宣扶著岑照的手道:“你明日入宮覲見,我隨你一道去。我想帶著你,去見一見母親。”</br> 岑照拍了拍她握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含笑應道:“好。”</br> 張平宣扶著他穿過跨門,朝后廊走去,一面走,一面道:“荊州……有多遠啊。”</br> 岑照溫聲對她道:“荊州屬舊楚之地,距洛陽,有千于里。”</br> “千余里,那么遠嗎?”</br> “是啊。”</br> 岑照輕嘆了一聲,停下腳步道:“早年,我不曾眼盲之時,曾游歷過荊州。水草豐茂,民風淳樸,是很好的地方。”</br> 張平宣抬頭望著岑照:“那這一回,也讓我陪你去吧。”</br> 岑照笑了笑:“你想去看那里的山水嗎?”</br> 張平宣搖了搖頭:“不是,我怕……他忽然準你參政,其中……會有陰謀。”</br> 她說完,抿了抿嘴唇,又道:“我若在你身邊,他……也許會有些顧忌。”</br> 這話,張平宣自己說得都沒有多少底氣,說到最后甚至自嘲地笑了笑:“呵,我也是我高看了我自己,他如今還有什么可顧忌的。”</br> “所以,你何必車馬勞頓。”</br> 張平宣悻悻然地點了點頭。</br> “岑照。”</br> “嗯。”</br> “我……”</br> “殿下不必說,岑照明白。”</br> “好,我不去,但我心里總是覺得不安。你為什么要讓顧海定,薦你去荊州啊。”</br> 廊上的風細細的,女婢們來來回回的腳步聲也放得很輕,從他們身邊行過時,甚至刻意遠退,只在廊壁上,留下些若有似無的回響。</br> 岑照松開張平宣的手,后退了一步,向她彎腰拱手道:</br> “長日受公主庇護,實在慚愧。”</br> 張平宣見他如此,也沒有阻攔他。獨自垂頭沉默了一會兒,方輕輕地點了點頭。</br> “是了,你這樣的人,是不該一直曲在琴臺前。我總想讓你不受世人詬病,堂堂正正地在洛陽城中行走,卻又總是把你拘在我的身邊,動彈不得,如今想來,竟都是大過錯。”</br> 岑照直起身,聲音仍然從容而溫和。</br> “我并不敢讓殿下說這樣的話。”</br> 張平宣笑著搖了搖頭:“你不忍心怪我罷了。你就是這樣的人。席銀以前……跟我說過,從前無論她做了多少錯事,犯了多么大的過,你都舍不得處罰她,最多最多,不過罰她一頓飲食,就罷了。”</br> “阿銀和公主不一樣。我撿到她的時候,她看起來,還不到十歲。在樂律里中四處偷食,被人打得遍體鱗傷,人又瘦小,腸胃薄得很,就剩那么一口氣了。對于阿銀來說,只要能活著就好了。哪怕犯一些過錯,哪怕傷一傷自己,都沒有關系。”</br> 張平宣有些不解,“犯錯也沒有關系嗎?”</br> “是啊……我撿到她的那年,眼睛虧損得很厲害,所以,我并沒有辦法,護她長久,只能教她,怎么靠著自己謀生。殿下是高門貴女,殿下這一輩子都不知道,在洛陽城中,一個孤女,要怎么求生,不犯錯,不傷己,是活不下去的。”</br> 張平宣朝著廊欄走了幾步。</br> 潭中的菡萏已經凋謝殆盡了,潭水降了不少,很多地方都露出了臟兮兮的淤泥,張平宣只看了一眼,就將目光避了開去。</br> “你這么說,我倒是有些明白,她為什么會和張鐸有些相像了。圣人之言再怎么振聾發聵,也教化不出,從一開始就在淤泥里掙扎的人。你知道嗎?以前,我沒有這樣想過,我覺得,我哥哥,只是過于沉默,不愛跟父親和母親說話罷了,但他對我,很是照顧,從來不會令我受一點點責罰。所以那個時候,我甚至還覺得,父親和母親對他過于嚴苛。可是……”</br> 她說著說著,眼眶有些發紅。</br> “可是當我看見他在永寧寺塔殺了父親,后來又殺了二哥,燒了東晦堂,我才明白,我和他……根本做不成兄妹。”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