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就不要吧，席銀倒是早已習慣了他的無常。</br> “你不生我的氣了吧……”</br> 殿上梁木高懸,十二銅柱燈照影如陣。而她細柔的聲音,若絲綢撫皮，不知關照到了張鐸的那一縷魄,竟令他的心緒潮退波平,再也翻不出大浪來。</br> “朕根本沒有必要為你動怒。”</br> 這話說出來,張鐸自己也沒有底氣，說沒有必要動怒，那適才五內翻騰的又是誰？</br> 念此一時懊惱。</br> 他不由寡下臉來，對她正道：“你跟著江沁和朕學了這么久，一直沒有修明白，如何立身處世。”</br> 席銀捏回手中的鈴鐺,輕道：</br> “我記得你教過的，士人修身治國平天下……那是他們必有的志向。可是女子……也要懂立身處世的道理嗎？”</br> “朕要你懂。”</br> 豈止是要她懂，他甚至希望，她能比洛陽城中那些門閥氏族的子弟，懂得更多些。</br> “但是席銀,你一直令朕失望。”</br> “不是……”</br> 她仰著脖子，輕聲辯駁，“我……我覺得我還是有長進的,只是在你面前，我……”</br> “你時時沉湎過去,淪于私情,以至于到如今還是戰戰兢兢的模樣。”說著,他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銅鈴鐺，寒逼道：“怕此物被毀而屈膝于人，他日若有人要你為此物交奉性命，你也拱手奉上嗎？”</br> 人與人之間，似乎總是在微妙之處，欠缺一絲默契。</br> 他將才給了席銀一個縫隙，去表達自己在他面前的窘迫，卻立馬又拿出她最害怕的態度，把那一絲縫隙給填上了。</br> 席銀不敢看他的臉，垂頭望著腳尖，“我……”</br> “不要跟朕狡辯，你已經為岑照交奉過兩次性命了，第一次在太極殿朕救了你，第二次在廷尉獄大牢，朕赦了你。席銀，后日你就十八了，可你連活都不知道怎么活。”</br> 席銀被他說紅了眼，低聲道：“對不起……”</br> 張鐸朝她走近幾步，席銀感覺到那一道青黑色的人影壓迫過來，忙將頭埋得更低了，張鐸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她迫于張鐸的手力，不由自主地踮起腳來，眼睛卻還是垂視在地。眼角的淚水懸而未落。</br> “再哭。”</br> 他說著，用拇指擦去了她的眼淚。</br> 他手指的皮膚并不似岑照那般細膩光滑，使力也不溫柔，但好在他望著席銀的目光很誠懇，不夾雜絲毫的挑逗和揶揄。</br> “我不屑詆毀中傷任何一個人，你應該明白。”</br> “我知道。”</br> “那你就不要哭了。”</br> 他說完，松開她的臉頰，朝外喚道：“宋懷玉。”</br> “老奴在。”</br> “傳江沁入宮。”</br> “陛下，這個時辰了，不如明日……”</br> 張鐸仰起頭沉默了一陣，應道：“也成，那就明日，在太極殿東后堂見他，召尚書省，趙謙一道議事。”</br> 宋懷玉道：“陛下，趙將軍明日奉旨監斬。”</br> “嗯。”</br> 張鐸的手指一捏一放。</br> “不用召他。”</br> ***</br> 席銀是在張熠被梟首的那一日，知道了岑照與張平宣的婚訊。</br> 那日天陰蔽日，無數烏青色的云朝著東邊的一處光洞翻涌而去，一看就要落雨，江沁從東后堂走出來，見席銀在漆柱旁立著。</br> “內貴人。”</br> 江沁喚了她一聲。</br> 席銀聞聲，忙回頭屈膝行禮：“江大人，奴不敢當。”</br> 江沁笑道：“自從陛下親自教授以來，很久沒有見到內貴人了。貴人功課必有長進。”</br> “不曾……”</br> 席銀低下頭：“字仍舊寫不好，書也念得不順暢。陛下前日才說，我一直令他失望來著。”</br> 江沁搖了搖頭：“內貴人不需自謙，將才見內貴人在東后堂，替陛下掌墨，順筆，其間行儀端正。替大臣們傳遞奏疏，也神色泰然，不卑不吭，想來陛下的用心不曾白費。”</br> 席銀聽他說完這番話，到是露了笑容。</br> “我也私下覺得，自己是有長進的……”</br> 她說完，壓低了聲音問道：“江大人，我能問您一件事嗎？”</br> 江沁應道：“內貴人請問。”</br> “我將在里面聽到，陛下要大人為長公主殿下擬定封號。”</br> “是。長公主殿下一直未曾受封，因此未入宗務，如今，殿下要行婚禮，自然要先行冊禮，方可論婚儀。”</br> 席銀悻悻地點了點頭。</br> “內貴人不是要問什么嗎？”</br> “是……我想問，若長公主殿下行過冊禮，再嫁給哥哥，那哥哥就是駙馬督衛了吧。”</br> 江沁點了點頭。</br> “若長公主殿下受封，其夫君，自然以帝妹婿的身份授駙馬督位。不過岑照其身有殘，此位實為虛職。”</br> 席銀抿了抿唇。</br> 岑照終于要結親了，新婦是一朝的長公主，出身高貴，通曉禮樂，堪為其知音，一定不會辱沒了他的清白之性，而且又能帶給他遵位……</br> 想到這些，席銀心里雖有酸澀，卻也由衷為岑照欣喜。</br> “真好……”</br> 她說完，合十雙手，下顎抵在指間上，閉著眼睛踮了踮腳，發髻上的蝴蝶流蘇釵輕輕顫動。</br> 江沁聲音卻漸漸沉下來。</br> “內貴人何出此言。”</br> 席銀睜開眼睛：“哥哥有了良配，再也不需要受苦……”</br> “內貴人難道不擔憂嗎？”</br> “擔憂什么？”</br> 江沁朝前走了幾步，避開殿外侍立的宮人，輕道：“岑照究竟是何什么樣的人物，內貴人心中可有計較？”</br> 席銀道：“我當然知道。他將我養大，是我最親的人。我雖然愚昧無知，但他卻是青隱的高士，他懂很多很多的東西。”</br> “他教過你什么呢？”</br> “他教我音律，我的琴技都是他授的。”</br> “除此之外？”</br> “他……他眼盲，不然他也會教我寫字讀書的。”</br> 她急于替岑照辯駁，以至于說的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br> 江沁道：“真正教內貴人讀書寫字，立身處世的人，內貴人為何不肯似維護岑照般的維護。”</br> 江沁說的人自然是張鐸。</br> 但這樣的問題，張鐸那個人自己，是絕對問不出口。</br> 他只會一味地喝斥她，有的時候，甚至會拿生殺大權來嚇她，讓她幾乎忘了，他那只握過刀劍的受，也曾經捏著她的手寫過很多字。</br> 如今，她的那一體字，雖不傳神，但從字骨上來看，大半都像他的。</br> 而從前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言語，也潛移默化，逐漸滲入她的皮骨。讓她慢慢地明白，究竟何為羞恥，何為侮辱。</br> “我……”</br> 江沁的話，令她著實有些羞愧。</br> 但要說她全然不維護張鐸，到也不是實情。</br> 實是張鐸過于剛硬，除了那一頓幾乎要了他命的杖刑，短暫地打破了他的肉身，致使他被迫流露出血肉之身本質的脆弱之外，大多時候，他都自守孤獨，不給旁人一絲余地。</br> 江沁見她不言語，正聲又道：</br> “從北邙山青廬，到長公主府，岑照此人，或許并非如內貴人所想的那般超然世外。如今，長公主與陛下不睦，岑照之后的路會如何如何走，我尚不敢妄言，但為臣者，時常為主君先憂，我不得不提醒內貴人一句，莫為前事遮眼，枉作眼盲人。”</br> 說完，拱手一禮，撩袍朝柱后走去，席銀追了幾步道：“大人的話，奴聽得不明白。”</br> 江沁道：“都是字面之意，并不值得深想，內貴人肯記著，時時回念便好。”</br> 席銀仍未停步，追到他面前道：“可我聽大人的意思是，哥哥有異心……不會的，哥哥這一生，只想和阿銀守在青廬，哥哥到今日這個地步，也是受世道所逼。”</br> 江沁搖了搖頭。</br> “所以，是長公主殿下逼親。”</br> “不是……”</br> 席銀言語有些混亂，思緒也絞成了一團。</br> 之前他尚想急切地替岑照辯解，可聽了江沁的這一番話以后，她竟不知該如何辯解。</br> “江沁。”</br> 江沁聞聲忙拱手行禮，席銀回過頭，見張鐸已從后堂跨了出來，身后跟著胡氏和宋懷玉。</br> “誰讓你跟她說這些的。”</br> “是，臣有罪。”</br> 江沁撩袍跪下，伏身請罪。</br> 張鐸揉了揉握筆后發酸的手腕，走到他面前道：“你以后不得再把她視為你的生徒。”</br> “是。”</br> 張鐸至此也不再多說，徑直朝玉階下走去。</br> 席銀忙追到張鐸身邊道：“為什么不能和我說這些。”</br> 張鐸側面看了他一眼：“你身邊的人是什么樣的，你得有眼力，自己去看，而不是輕信旁人所言。你今日若因人言而生疑，他日也會因人言棄己。”</br> 席銀跟著他的步子，亦步亦趨。</br> “我現在有些害怕……我沒有那個眼力。”</br> 張鐸頓住腳步，轉身正視她道：“你并不愚蠢，你比這世上很多人都看得清楚，但你過于柔善。”</br> 他說完，又覺得說得并不夠痛快徹底。</br> 索性揮手示意宋懷玉和胡氏退下。低頭看著她道：“朕唯一的妹妹，要嫁給岑照，這實非朕所愿，從前朕可以殺了的岑照，為平宣另覓好的夫婿，但在朕如今這個位置，就沒有必要了。”</br> 席銀輕問。</br> “為什么……”</br> 張鐸仰起頭，陰云未散，云涌處的光洞卻越撕越大。</br> “自從張奚死后，朕明白了一件事，這人一旦死了，世人看到的就只有他生前的虛名，至于他們背后的卑劣和懦弱，就都被抹去了，張平宣也好，你也好，朕不想你們被蒙蔽一輩子，所以，縱使有豺同行的路險一點，朕也可以走。”</br> 席銀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急忙搖頭。</br> “席銀，沒有人逼你，以后就算你真的做了什么錯事，也不會有人敢處置你，如今朕斥你，也只是不想看自己身邊的女人，一味作踐自己。”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