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銀呆立著沒有動。</br> 張鐸徑直走到榻邊,掀開被褥沿邊坐下。</br> “過來。”</br> 席銀梗著脖子。熏爐燎起的熱風鉆入她的脖子,一路撫至后腰。</br> 春夜,濃郁的沉香氣,觀音像,古雅的天家宮室,剎寂的陳設(shè),壓抑之下,喧浪涌動。</br> 席銀忍不住去看他那身禪衣下的脛肉和骨骼。</br> 岑照有風流之姿,身段纖瘦欣長。</br> 張鐸卻有著一身征人久經(jīng)殺戮后,修煉出的脛骨,剛硬無情,可殘損之處,卻暗滲著他毫不自知的人欲。不光是在于“情愛”,也在于世人征戰(zhàn)的血性,以及對權(quán)勢的執(zhí)著。</br> 望著這一副包裹在白綢之下的身子,席銀臉色漸漸地燙起來。</br> 在女人用身子交換安定的亂世里,最好的歸宿,是把自己交給一個不會凌(和諧)虐自己的人,被這個人占有,同時也被這個人堅定地護在身后。</br> “啪”的一聲,打斷了席銀的思路。</br> 她抬起頭,卻見張鐸的手在榻面上用力地拍了一下。</br> 若是換做樂律里的尋歡之人,這個動作無異于猥瑣而無趣的撩撥。</br> 而張鐸此人過于剛直,且力道之大,幾乎拍皺了褥面兒,就令這一番動作莫名地正經(jīng)起來。</br> “過來。”</br> 席銀聞言,忙把頭垂下來,挪到他身旁坐下。</br> 心里的那些荒唐念頭起來以后,她是一點都不敢抬頭去看張鐸了,也不敢有絲毫的肢體接觸,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把手握在一起,放在膝蓋上。</br> 好在,他沒說什么,也沒做什么,獨自朝里躺了下來。</br> 席銀悄悄地背過身去看張鐸。</br> “躺下。”</br> 他不輕不重地說了兩個字,全無情/欲沾帶。</br> 席銀猶豫了須臾,終于起身脫掉了身上的袍衫,縮進了他的被褥中。</br> 與其周身的寒朔不同,張鐸的身子十分溫暖。</br> 席銀悄悄蜷縮起雙腿,原本冰冷的腳趾,不經(jīng)意間觸碰到了張鐸的膝彎。</br> 席銀渾身一顫,腳趾瞬間如沾火炭,身如升在冰火兩重天上。而身旁的人卻一動也沒動。</br> “以后,這個地方你可以坐,偶爾朕也準你躺躺。”</br> 席銀把頭埋進被褥,彎腰緊緊地抱著膝蓋。</br> 此時此刻,她應(yīng)該對張鐸說些什么呢,躺在他的床榻上,那是不是也意味著,張鐸要要她的身子了。</br> 她怕得很,盡力想著在他與自己的身子之間留出間隙。</br> 然而張鐸竟然翻身過來,直面向她。</br> 鼻息撲面,她面紅耳赤,身子僵得像一塊丟在火堆里烤的石頭。</br> “我……我不侍寢。”</br> 張鐸原本要脫口而出的是:“你配嗎?”這三個字,然而,話到口中,卻又被一種十分安靜的力給抵了回去。他看著席銀的眼睛,問道:“為什么。”</br> 她在他身邊縮得像一團球,也不應(yīng)答,只是拼命的搖頭。</br> 其實答案早就呼之欲出了,只是她從前吃過虧,知道無論如何,不能在這個時候提起岑照,所以,只能用這種姿勢來表明。</br> 張鐸翻身仰面而躺。</br> 燈尚未吹,宮室之中的一切都一清二楚。</br> 他習(xí)慣了事事確切清明的感覺,此生即便入無邊苦海,也尚有力自救,不會永墮混沌。</br> 唯一糊涂不可解的公案,此時就躺在身邊,沒有她,他會活得游刃有余,而有了她,雖是一路磕絆,卻也有冷暖自知的切膚實感。</br> 他想著,竟將一只手從被褥中伸了出來,環(huán)在席銀的脖子上。</br> 溫暖的感覺令席銀的心臟幾乎漏跳了一下,然而,那只手并沒有進一步的動作,輕輕地摸了摸席銀的脖子。</br> 常年握刀劍的虎口處尚有舊繭,刮蹭著席銀的皮膚,令席銀微微覺得刺痛。</br> “放松。”</br> 張鐸如是說。</br> **</br> 席銀一夜未曾合眼。</br> 身旁的人睡得也很不安穩(wěn)。</br> 半夜時,他的肩膀時不時地發(fā)抖,席銀翻身起來看他,卻又不敢喚他醒來。</br> 哪怕是在夢中,他人仍然隱忍地很好,緊緊地閉著嘴唇,一個糊涂的字眼都不肯吐出來。正如她所想的那樣,他不準任何人猜透他對徐婉的心,以此來要挾自己,是以寧可看著她自戕。</br> 他不給世人留一分余地,也就不肯給自己留一點出口。</br> 席銀看著燈下他緊縮的眉頭,腦子里所有亂七八糟的念頭都停歇了。</br> 她猶豫地伸出一只手,輕輕摁在他肩頭,學(xué)著張鐸之前的口吻,輕聲道:</br> “放松。”</br> ***</br> 第二日辰時,席銀獨自從張鐸的榻上醒來,宋懷玉立在帷帳后,嚇得席銀忙攏起被子坐起來。</br> “宋常侍……”</br> 宋懷玉躬身道:“姑娘不必急,老奴為你備好了衣衫,胡宮人會服侍姑娘沐浴更衣的。”</br> 他說完,胡氏便從紗屏后走了出來,還未說話,就沖著席銀匍匐下來,“姑娘,奴從前冒犯姑娘,實在該死。”</br> 席銀仍將自己籠在被褥中,看著胡氏,輕道:“你別這樣,先起來。”</br> “奴不敢……”</br> 席銀無可奈何地朝屏外看去,“宋常侍,你說句話啊。”</br> 宋懷玉立在屏后,含笑道:“姑娘受吧,該的。”</br> 該什么該。</br> 這不就是以為她做了張鐸的女人嗎?之后可怎么辯得清楚,席銀掀開被子,赤腳踩了下來,胡氏忙起身替她披衣。</br> “姑娘,莫凍著了。”</br> “你……你讓我自己來。”</br> 胡氏聽了這話,松手退到了一邊,仍然低眉順眼地侍立著。</br> “你……你出去吧。”</br> 胡氏沒有挪動,席銀無法,只得重新拿捏言辭,抿了抿唇,試探著出口:“你退……退下。”</br> 胡氏看了看屏外的宋懷玉,見宋懷玉對她點了點頭,這才行了個禮,繞到紗屏后面去了。席銀忙穿好對襟,系上絳帶走出來,卻見外面已備好了妝奩,宋懷玉親自侍立。</br> “以前,老奴從未對姑娘盡過心,今日請姑娘賜老奴一分薄面。”</br> 席銀不敢過去,下意識地朝后退了幾步,“我是陛下的奴婢……”</br> “是,老奴明白,但這宮里啊,奴婢也分貴賤,能入陛下眼的,就是內(nèi)貴人。”</br> 他說完,看了一眼胡氏,“還不扶內(nèi)貴人過來坐。”</br> 席銀幾乎是被一眾人硬生生地架到了妝奩前,珍珠攢成的花,金銀錯落的簪子,玉石墜子,每一樣都是她從前最喜歡的東西,如今明晃晃地鋪在她面前,卻似乎與她格格不入。</br> “陛下呢……”</br> 宋懷玉一面伺候她梳頭,一面道:</br> “陛下在尚書省,去時留了話,叫不讓攪擾姑娘。”</br> 正說著,殿外的內(nèi)侍道:“宋常侍,太醫(yī)正來了。”</br> 宋懷玉放下玉梳整了整袖口,道:“應(yīng)是來給陛下回話的,讓他候一候,我就來。”</br> 席銀聽了這話,連忙抬頭道:“陛下昨夜,命我聽醫(yī)正回話來著。”</br> 宋懷玉道:“姑娘的話當真?”</br> “我何敢妄言,說完,她隨手撿了自己慣常束發(fā)的那根銀釵,挽定發(fā)髻,不顧宋懷玉出言阻攔,奪路出了內(nèi)室。</br> 殿外是一派明媚的春光。</br> 梅辛林見出來的人不是宋懷玉,而是席銀,又見她周身裝束與琨華的其他宮人不同,不由笑了笑,拱手行了一個禮。</br> “內(nèi)貴人。”</br> 席銀額前凸了經(jīng),百口莫辯,只得硬道:“陛下尚在尚書省。奴引大人前去。”</br> 梅幸林道:“不必了,尚書省議外政軍務(wù),臣不便稟內(nèi)禁之事。臣在金華殿后傳。”</br> 說完,便要辭去。</br> 席銀跟了一步道:“金華殿娘娘……尚全?”</br> 梅幸林頓住腳步,回頭道:“有賴姑娘相救即時,雖有寒氣入侵肺經(jīng),但性命無憂。”</br> 席銀松了一口氣,“那便好。”</br> 梅幸林看著她,忽道:“內(nèi)貴人可知道,陛下尚無正妻,亦無姬妾,這一聲‘內(nèi)貴人’……”</br> “奴知道,損陛下名聲嘛……沒事,梅醫(yī)正,陛下是神仙一樣的人,即便有人要置喙,也是說奴淫(和諧)蕩惑君,日后,陛下將我送到宮正司就好了。”</br> 她說完,抬手挽了挽因為將才過于急切而漏挽的碎發(fā)。</br> “對了,梅醫(yī)正,什么樣的食飲,有益于眠呢?”</br> 梅幸林道:“內(nèi)貴人問此作甚。”</br> “陛下夜里睡不安穩(wěn),問他因由,他肯定不會說,里內(nèi)是疏解不了了,只能求些外力來助,奴實在粗陋,對此知之甚少。”</br> 梅辛林聽完這一句話,多少有些明白,張鐸為什么獨獨對這個卑微的女人另眼相看,為什么的一定要把她留在身邊。</br> 她自認粗陋,事實上理解張鐸的所思所想,本性之中,又帶著與張鐸相克的溫柔。</br> “陛下曾在戰(zhàn)時受金戈之傷,后又多次被施以鞭杖,內(nèi)有虛燒之火,自難成眠。蕓菊煎茶飲,有所助力。”</br> 席銀垂著頭,認真地記下,而后又道:“梅醫(yī)正,你還會去長公主殿下的府上,給哥哥看傷吧。”</br> 梅幸林道:“岑照,已經(jīng)大愈無恙,臣供應(yīng)內(nèi)禁苑,無詔,并不會再去。”</br> 席銀目光暗淡。</br> 梅幸林道:“姑娘為何如此問。”</br> 席銀道:“我能求您一件事嗎?”</br> “請講。”</br> “近來,江大人也不進宮為我講學(xué)了,我也不知道求誰,您能幫我給兄長代一句話嗎?”</br> “什么。”</br> “您告訴兄長,阿銀不是內(nèi)貴人,阿銀沒有做皇上的女人。”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