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銀被宮正司的人帶回來的時候,太極殿的朝會還沒有結束。</br> 宮正司正要將席銀押入掖庭,宋懷玉匆匆從太極殿處敢來,在闔春門前攔住宮正司一行人。</br> “徐司正。”</br> 徐司正拱手朝宋懷玉做了個揖,辨其來處道“宋常侍,陛下對這個宮人有什么旨意嗎?”</br> 宋懷玉看了一眼被反綁的席銀,她衣衫有些凌亂,發髻也散了,束發的紅玉簪松垂在肩頭,眼眶紅腫,臉頰上的淚痕還沒有干,眼見是經歷了一番徒勞的掙扎和抓扯。</br> “徐司正要帶這個宮人去掖庭?”</br> “是,宮人私逃,宮人私逃,恐涉大罪,宮正司有責問明因由,在行處置。”</br> 宋懷玉收回目光,直身道:“陛下有旨,要親問,先將人帶到琨華殿去。</br> 徐司正有一絲猶疑。</br> 席銀是張鐸帶入宮的女人,造冊后就一直被留在張鐸的寢處琨華殿中,然而除了琨華殿之外,太極殿的東西后堂,張鐸也沒有禁她的足。白日里,有尚書臺下祠部江沁親自教她習字,并授書講學,至于宮禮,則是由宋懷玉親自調(和諧)教。是以,她一直是宮正司管制不到的一個宮人。</br> 如今她犯私逃的禁,被皇帝勒令綁回,按照宮正司的行事規矩,宮人私逃,除自犯死罪之外,還恐涉及內宮人與外臣勾結的不軌之行,處置之前,皆要在掖庭考竟訊問。但皇帝西下旨要親問,徐司正就不得不從新審視這個宮人的身份了。</br> “宋常侍。”</br> “宮正請說。”</br> 徐司正上前一步,輕道:</br> “這個宮人,該不該稱一聲內貴人。”</br> 宋懷玉聞言輕嘆了一聲。</br> “陛下赦不赦她還不知道,宮正如今不宜問這話,還是先將人帶去琨華,好生看著。”</br> 說完,他避開徐司正,走到席銀面前,低頭道:</br> “陛下要你在琨華殿好生想想,自己的錯處。”</br> ***</br> 她究竟有什么錯處。</br> 這句個問題一拋向她,她就莫名地猜到,張鐸不會要她的性命。</br> 罪行是顯而易見的,私逃,抗旨,堪當一死。</br> 但錯處……</br> 比起罪行,這個詞實在太輕了,席銀跪在琨華殿外,反而想不出來。</br> 琨華殿上的漆瓦、金鐺、銀楹、金柱、珠簾,窮極伎巧。</br> 然而在那蓮花紋雕的玉璧后面,殿門洞開,迎向席銀鋪開一張莞席。莞席旁架著漆紅的刑杖。宮人們屏息肅立,耳中連風掃寒枝梅的悉索聲都清清楚楚。席銀望著那根冷冰冰的刑杖,抿緊了嘴唇。</br> 這顯然是張鐸用來破她心防的東西,換做從前,不肖這硬木落到她身上,她就不知道吐了多少軟話,然而如今,她卻抿著唇,閉著眼,試圖跟自己心里那本能的膽怯抗爭。</br> 有些改變是潛移默化的,人自身并不知道。跟著張鐸的這一段日子,如身后有人執鞭,逼她行端立直,她好像因此也長出了了一段脊梁骨,可那是執鞭人想要看到的,也是執鞭人不愿看到的。</br> 辰時過了。</br> 席銀身后想起一連串的腳步聲。</br> 接著玄袍掃起地塵,一路揚至她眼前,終在莞席處落定。</br> 琨華殿內宮人盡皆跪伏。</br> 席銀還未及抬起頭,便聽張鐸道。</br> “想明白你的錯處了嗎?”</br> 席銀松開緊咬的嘴唇。m.</br> “你放奴走吧……”</br> “朕問你錯處!”</br> 這一聲之厲,引得在場的宮人瑟身,席銀也是渾身一顫,抬頭時,竟見他雖衣冠齊整,眼眶處竟有些發青。</br> “我不該抗旨不尊,我不該私逃,可我不能再留在你身邊,我不想哥哥誤會我失……”</br> 失了什么,她沒說出口,但張鐸猜到了。</br> 她不想岑照誤會她,在他這里失了貞潔。</br> 猜到的那么一瞬間,張鐸懊惱地發覺自己竟然有一種沖動,這個沖動他之前也有過——既想摸一摸她那雙無骨的軟手,也想就這么一刀殺了她。</br> “下去。”</br> 這一聲壓得極低,跪伏的宮人甚至沒有聽清,面面相覷卻沒有一個人敢起來。</br> “都給朕下去!”</br> 他一聲怒喝,嚇得宮人們連滾帶爬地起身,慌亂地往玉璧后面退,誰知又聽張鐸道:“宮正司的人站著。”</br> 這句話一出口,席銀地喉嚨里吞咽了幾口。</br> 不禁朝那張莞席和刑杖看去。</br> 張鐸看著她的目光,竟有些自亂。</br> 那些東西,他起初并不打算施加在席銀的身上,擺在她面前,無非是要她一絲懼怕而已。</br> 而要來這一絲懼怕,只不過是想要她留下。可是,她好像是做好了抗爭的準備似的,咬著嘴唇,定定地望向他的身后。</br> 張鐸騎虎難下。</br> 因為怕傷絕席銀的心,張鐸對岑照落不了刀,不想她過于難過,于是放她去見岑照。他自信她還會回轉,然而僅僅一面,她就決絕地拋下了他。</br> 智慧謀略此時化為虛煙,升入云霄散了。</br> 他此生很少困惑,如今卻不知道怎么留下眼前這個卑微的女子。</br>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我的人。”</br> “我不是你的人!”</br> 她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一般,赫然提高了聲音。</br> 然而卻被同樣厲狠的聲音壓了回去:“你放肆什么!”</br> 她一怔,腿一軟,朝后跪坐下來,身上綁著繩子,無法靠手支撐平衡,險些朝后栽倒。</br> 張鐸下意識地上前幾步,一把將她扶住,卻不想碰到了她那只受傷的胳膊。席銀一時沒能忍住,痛吟了一聲。張鐸連忙移開手。</br> “松綁。”</br> 宮正司見狀,忙上前替席銀松綁。</br> 綁繩一脫身,那只脫臼的手臂就垂了下來,張鐸抬頭看向宮正司的人,一旁的徐宮正會出了他面色上的怒意,跪下慎道:“陛下恕罪。”</br> “傳梅醫正過琨華。”</br> “是。”</br> 宮正司的人應聲退出。</br> 張鐸看向地上的席銀,她疼得整張臉都發白了,卻強忍著,一聲不吭。</br> “你有傷,朕今日不處置你。”</br> 說完這句話,張鐸當真慶幸她今日有這只脫臼的手臂,給了他一個臺階,不然,他要如何才能撤掉這一頓能要了她命的杖刑。</br> 然而,她卻絲毫不領情,抬頭看向他。</br> “你為什么,一定要把奴留在你身邊呢?”</br> 是啊。</br> 為什么呢。</br> 張鐸望著她那雙蓄滿眼淚的美目,月光星輝皆藏其中。</br> 但除了這一副皮囊之外,她還有什么呢。沒有學識,沒有眼界,年紀輕,沒有經年沉淀的智慧,經常根本聽不懂他的話,他圖她什么呢。難道就是那一身皮肉嗎?可如果是這樣,他為什么不直接要了她的身子,用根鐵鏈子把她鎖在床頭,反而要這般困惑,不知如何把她留下來。</br> “陛下身邊,如今有那么多的宮人,她們比奴知禮儀,會好好地服侍陛下。以后,陛下會立皇后,還會納好多好多的姬妾。她們都會長長久久地陪著陛下,好好地照顧陛下,我在洛陽宮,是一粒微塵。但哥哥身邊,只有席銀一個人。”</br> “所以你心疼他。”</br> 張鐸低頭,竭力收斂著話聲中的情緒。</br> “不是……我很喜歡哥哥。”</br> “你不覺得齷齪嗎?”</br> “所以我不敢跟他說啊……”</br> 愛而不敢言。</br> 張鐸忽覺這句話,似乎也很契合他自己的處境。</br> 可是這又很荒誕,他用了十幾年的時間,從亂葬崗走上太極殿,位極人間,別說喜歡一個女人,哪怕百個千個,也不在話下。但為什么對著席銀,他卻說不出口呢?</br> 他想著蹲下身,手搭在膝上,傾身逼近她的面龐。</br> “那朕呢。”</br> 席銀朝后縮了縮。</br> “什么……”</br> “你心疼過……”</br> 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br> 這是一副什么姿態?是在向她乞討憐憫嗎?</br> 可是他好像也只能在席銀這個人身上,才能要到那么零星半點真切的悲憫。</br> 想著,張鐸狠狠地捏緊了膝蓋上的拳頭,站起身快步朝后走去,隨之揚聲道:“來人。”</br> 守在殿外的宋懷玉忙邁了進來。</br> “陛下……”</br> “醫正看過她的傷后,送她去掖庭,朕不想再見到她。”</br> “是。”</br> ***</br> 席銀被帶去了掖聽,入住琨華以來,這是第一日,張鐸身邊沒有席銀。</br> 入殿伺候的宮人,心里既膽怯,又喜悅,殷勤慎重,生怕有一點不順張鐸的心。</br> 燈火,茶水,應答,都很周道,就連立在他身旁的儀態都是端正優雅的。但是,他心里卻不平寧。</br> 這么些日子,他好像習慣了耳邊有些輕輕的鈴鐺聲,伴隨著席銀的行動坐臥。</br> 他也習慣了在他政閑觀書時,席銀安靜地伏在他身旁,皺著眉,練他的《就急章》。他如果看到有興致的地方,偶爾也肯與她講解些典故,她有的時候不懂裝懂,模樣很蠢,被揭穿之后,羞紅臉的窘樣又令人可憐。</br> “陛下。”</br> “朕在,說吧。”</br> 宋懷玉側身立在屏后:“趙將軍請見。”</br> “傳。”</br> “是。”</br> 趙謙尚未解甲,只將腰間配到解下,遞與宋懷玉,徑直入殿行過禮,開口道:“我看李繼在外面。”</br> 張鐸應聲:“嗯,朕今日要復廷尉和尚書省并奏的奏疏。”</br> 趙謙道:“處置岑照嗎?”</br> 張鐸將壓在手臂下的奏疏遞給他。</br> “你先看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