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宣聲淚俱下，反手抓拽住張鐸的袖子，一點一點屈下膝蓋，在張奚身前跪了下來。</br> 張鐸看著她那痛不欲生的模樣，不忍再對她使力，慢慢松了手上的力道，撐著張平宣與她一道蹲下身去，強壓著心頭的氣焰，逼著自己平聲道:</br> “張平宣，這跟你沒有關系，要有錯也是大哥的錯。”</br> 張平宣張口無聲，身子幾乎匍匐于地，她甩開張鐸的手，朝著張奚的尸體膝行而去，撲伏在張奚胸前，哭得肩背抽搐。</br> “你為什么是這種人啊……為什么……為什么大哥是這種人……”</br> 她已然語無倫次，顧不上張鐸說了什么，口中斷斷續續地哭喃著重復的句子。</br> 散亂的濕發攪纏在一起，狼狽而無措。</br> 張鐸眼前的鎏金燈盞輝煌奪目，映著漆門外的雨幕，延展出一篇瀲滟的水光。</br> 他將手搭在膝上，轉身望向張平宣。</br> “你從前以為我是什么人。”</br> “我以為你是個好人……”</br> 張平宣說著，顫顫抖地直起身來看向張鐸，目光凄慘，每一句話，都似是從喉嚨里拼命擠出來的一般。</br> “你……你是我最尊重的大哥，我以前以為……無論你對旁人對狠，你都不會背棄母親，和我們這些兄弟姊妹，你不會做對不起張家的事，你會一直一直護著我們。所以每一回，父親責罰你，我……還有姐姐……我們都偷偷地怪父親對你太過嚴苛，就算是子瑜，私底下也處處在維護你，我們這樣待你，還抹不平你對父母的怨恨嗎？”</br> “我并不怨恨他們！”</br> “那你為什么要殺父親！”</br> “我說了，你看錯了！”</br> 他突然猛一拍佛案。海燈震顫，人影猛被撕亂。</br> “江凌！”</br> 江凌困于此局無解，忽聽張鐸厲聲喚他，也怕張鐸要對張平宣用極，立在雨中，一時竟不敢應聲。”</br> 張鐸轉身看向他：“你也忘了身份了嗎？把她帶走！”</br> “不！不要碰我……”</br> 張平宣的聲音若碎瓷刮地，說完，伏尸抱住緊了張奚了腰，“我哪里都不去，我要在這兒陪著父親，我要跟父親一道回家……”</br> 江凌看著面前的慘狀道“郎主，這……如何……”</br> 張鐸閉上眼睛，握拳的手背上經脈凸暴。</br> “張平宣，我是張家長子，父死，我即是宗族之長，你今日胡言亂語，我姑且念你受驚惶恐，但你不要在我面前過于放肆！跟江凌回去！”</br> 張平宣拼命地搖頭，尸體的腰束狠狠地勒入手指。</br> “你還有什么臉，做我的大哥……你還有什么臉，去面對母親……你要殺我，就趁現在吧，否則，我一定會把今日所見，全部都說出去！”</br> “張平宣！你以為我會對你念兄妹之情！”</br> 他被觸怒，一時也口不擇言起來。</br> 張平宣忽然咳笑了一聲，慘道：“對啊，兄妹之情……我可真蠢。當年你滅陳家滿門的時候……我就聽父親的話，看透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虧我……虧我后來，還順著席銀的話往下想了，猜你會為我意不平，恨陳孝辜負了我……讓他償我……今日我看出來了，什么生的恩，養的情，手足，同袍……在你眼中，都是虛妄，都比不過，你的野心。張退寒！”</br> 她提頂起胸口最后的一股氣，喊出他的名字，后面的話，幾乎從心肺當中嘔出來的。</br> “你不配有親族，你不配有！”</br> 張鐸問話，胸口上下起伏，拍膝起身，幾步跨到張平宣面前。一把將張平宣從張奚的身上拽了起來，一手扣捏住她的手腕，一手抽出她腰間的絳帶，兩三下就綁住了張平宣的手。</br> “把她帶回去。鎖起來！”</br> “是。”</br> 江凌應了聲，忙上前扶住張平宣。</br> 張平宣已力竭聲啞，失了張鐸支撐，幾乎是撲跌入江凌懷中。</br> 江凌生怕她再惹惱張鐸，架著她的胳膊，半扶半拖地將她帶出了永寧塔。</br> 夜已漸深，佛唱聲也漸漸停息。</br> 雨去沒有停息的跡象。</br> 雨幕之下，懸鈴孤獨。</br> 人眼不見的云陣，卻一刻不停地在雨上熱鬧翻涌。</br> 塔中海燈耀眼，血流丑陋。</br> 張鐸扶著燈案，慢慢地在張奚身旁坐下。</br> 他被張平宣頂亂的氣息，此時尚未平息。</br> 好在生死兩分，高下立見。</br> 張鐸望著張奚的尸體，半晌，終于從牙齒里切出了一聲笑。</br> “你的女兒，還真像你，至于我……。”</br> 他說著，仰面吐了一口氣。</br> 若說這一世，有沒有父子的緣分。</br> 張鐸認為尚且算有。</br> 正如張奚所言，張鐸少年時，張奚教過他，如何研一本經，傳過他釋道。但最后，張鐸把這一切都背棄了，選擇北上金衫關，棄置精神，操練血肉。</br> 至此，這一世父子緣分，好像就盡了。</br> 不留意之間，張鐸觸碰到了張奚蜷縮的手指。人一死，氣息盡抽，就剩下一副柴軟無趣的皮囊。</br> 張奚的身子已經開始涼冷。</br> 身上衣裳被張平宣將才的那一番抓扯掀亂了，露出胸膛上的皮肉。</br> 張鐸想起，張奚執本講授時，曾說起過：“儒家以衣冠寓道，衣冠即‘禮’之外化，是以，士者不得一刻瀆衣冠。”</br> 張奚將他自己所講的道理，踐行很好。</br> 二十多年來，張鐸的是第一次看見長奚裸露出身上的皮膚。</br> 他不禁伏低身子細看。</br> 名義上的父子，也著實有一身全然不同的筋骨。</br> 張鐸瘡痍滿身，如同幾經焚毀又被反復重筑的城池。而張奚的身子，瘦弱而完好，詮‘刑不上大夫’的儒家之理，從沒有被金屬，木竹羞辱過。</br> “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出自《莊子·德充符》，注釋見作話。）你教我的，我從沒有忘記過。不外乎闡釋不同，你不認我，我不認你。”</br> 說罷，他伸出手臂，攏理好他的衣襟。</br> ***</br> 席銀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見張鐸回來。</br> 雪龍沙躁動了一日，終于在起更的時候，伏在她腳邊慢慢睡了過去。</br> 庭中雨聲不絕，席銀抱著膝蓋坐廊上，望著漫天的雨簾怔怔地出神。</br> 起二更時，前門終于從傳來了消息。幾個奴婢在庭門前喚她：“席銀，江凌帶女郎回來了，好像不大好，江凌不讓我們伺候，你趕緊去看看。”</br> 話音剛落，雪龍沙陡然驚醒，對著庭門狂吠起來。</br> 席銀忙摁住它的頭：“你不要叫了。”</br> 那幾個仆婢趕忙退了幾步，驚惶道：“這雨下到現在都沒停，連畜生也跟著躁動，怕不是要出事吧。”</br> 席銀聞言，心里也有些亂，趕忙江雪龍沙拴在廊柱上，取傘向前門奔去。</br> 前門上，江凌正手足無措地扶張平宣下車。</br> 張平宣雙手被綁在身前。周身無力，渾身濕透，目光無神，連說話的氣力都散了。</br> 席銀忙撐傘迎過去，撐住她的身子對江凌道：“這是怎么了，為什么要綁著她……”</br> 江凌接過傘道：“你最好別問，郎主的原話是，把女郎鎖起來，但她這樣……我……”</br> 席銀迎著雨抬起頭，雨水的力道，幾乎逼得她睜不開眼睛。</br> “為什么要鎖起來，女郎到底怎么了。”</br> 江凌道：“讓你別問你別問！不過，你可算救了大命，若讓其他的奴婢見她，我怕郎主那兒還要多幾條命債，你在最好，趕緊扶女郎進去，給她換身衣裳。”</br> 張平宣一絲力氣都使不上，的席銀已然有些撐不住她，然而掃看周身，又不見傷處。</br> “那也得請大夫來看看啊。女郎是傷到什么地方了嗎？怎會狼狽如此啊……”</br> “還請大夫呢？千萬別提，今晚你好好守著女郎，無論外面有什么動靜，你都不要管。”</br> 席銀聽完江凌的話，還想再深問，誰知張平宣腳下一絆，猛地撲到在地。席銀忙蹲下身去扶她，她卻根本無心起來，身子軟地像一團泥。</br> 席銀心里焦急，惶道：“都這樣了，還要鎖起來嗎……”</br> 江凌低頭道：“她看了不該看的東西。席銀，我也要告誡你，不該問的別問。”</br> “好好……”</br> 席銀點著頭，把張平宣的手臂架到自己肩膀上，踉蹌地撐她從新站起來。</br> “我帶女郎去她的屋子。大夫不能請，那你……那你吩咐奴婢去替我熬些湯水來。”</br> “什么湯。”</br> “不拘什么，要滾的。”</br> “好。”</br> 江凌一面說一面前跨幾步，推開房門。</br> “一定要守好她，她是郎主唯一的妹妹。”</br> “我明白，你趕緊去吧。”</br> 江凌應聲正要回轉，袖口卻被張平宣那雙綁住的手，死命地扯住。</br> 江凌一時不敢輕動。</br> 張平宣撐著席銀，半晌方憋足了一口起氣，啞咳了幾聲，抬起那張被碎發切割的臉，眼底透著凄涼。</br> “你去，你去……告訴他，我……我張平宣，再也不是他的……妹妹。”</br> 席銀一怔，望向江凌。</br> 江凌也是一臉惶然。</br> “女郎……實非你所見。”</br> 張平宣含雨嗆笑了幾聲，沒有應他。</br> 反而轉向席銀，手指抓緊了席銀的肩膀，指甲幾乎嵌入肩肉里去。</br> “阿銀，你也騙我……他殺人……怎么會是為了我們……他都是為了他自己……”</br> 話未說完，她實在心碎力竭。手指松垂，癱軟在席銀身上。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