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銀聽著張鐸的話,心緒混亂。</br> 張鐸與岑照實是背道而馳的兩個人。</br> 相比之下,岑照并沒有刻意對席銀做什么,他溫柔地接納了她的脆弱和卑微,張鐸本身卻像一根鞭子,把她那一身襤褸的衣服打碎,又逼著她去找體面的衣服自己穿上。</br> 席銀又累又怕,時常懷念在岑照身邊的時光。</br> 然而,她也只敢對著張平宣說出這層思念,當著張鐸,一個字都不敢吐。</br> 他要她扶她去,那就去吧,還能如何呢。</br> 但張鐸真的沒有一絲要憐惜席銀的意思。</br> 傷重步履不穩,他幾乎把一半的身重都壓到了席銀的身上。</br> 席銀只得一手撐著他,一手撐著傘,靠壁往前挪,好容易在跨門上見到了鱗甲未脫的趙謙。</br> 趙謙是從領軍營里過來的,走得利落,連傘都不曾撐,見到張鐸與席銀狼狽的模樣,徑直打趣道:</br> “嘖,你能走啦。”</br> 說著又對席銀笑道:“銀子,他不好照顧吧。脾氣差得很。”</br> 席銀生怕張鐸聽入心,忙道:“將軍切莫胡說。”</br> 趙謙笑道:“還這么怕他,他就想你對他好點,我跟你說,他這孤貴人,八輩子沒人對他好了。”</br> 說完又朝張鐸得意地揚了揚下巴:“是吧。”</br> 張鐸不置可否。</br> 抬臂示意席銀松手,站直身子道:“你跟著尚書令一道來的。”</br> 趙謙收了笑,正色應道:“對,一道出的宮,不過我回軍營銷了幾筆賄贓,比他慢了一步。”</br> 張鐸道:“誰捧來的錢。”</br> “鄭揚麾下副將龐見的小兒子,呵,有道得很嘞,命人牽馬托來兩個大翁子,說是黃酒,我看馬累的噴氣,隨意劈了一只,里面沃得全是實銀。你之前……”</br> 他說著,看了一眼席銀,壓聲道:“你要不讓銀子回避。”</br> “無妨,讓她聽,她聽不明白。”</br> 趙謙訥笑,玩味地看著席銀,笑道:“也是。”</br> “接著說。”</br> “哦,對,你之前讓我教龐見殺帥自立,我看他是要動手了。鄭揚病篤,又是戰時,死了一點也不蹊蹺,這事干凈得不能再干凈了。臨戰不換帥,我這里借此,不上奏秉選新將,大司馬那里也舉不出什么人來,拔擢龐見統領東伐大軍的詔,陛下應該是會擬的。不過龐見的將職一貫是買的,將才嘛,我看沒什么,性子到自負得很,鄭揚一死,匯云關恐怕守不住。”</br> “匯云關讓了。”</br> 趙謙忙道:“匯云關讓了,云洲不見得守得住,你怎么想的,要讓劉必插到洛陽來嗎?還是你和岑照之間有什么默契。若戰燒云州,我必掛帥,到時候怎么打,你先給我個意思,不然我怕我勇武過人,要壞事。”m.</br> 他雖在說正事,人卻依舊不正形。</br> 張鐸哂道:“你沒見過岑照演陣吧?去試試。”</br> 趙謙一窒,壓聲道:“你這一說,我還真怵了。”</br> “所以,不急,先看匯云關戰果。”</br> 趙謙撇嘴,“你被打得下不來榻,當然坐得住,陛下和大司馬他們坐不住了啊,這不,”他朝跨門后努了努嘴,“派了這個人憨人來,代天子問病。這旨意我是親耳聽著陛下下的,我看那意思啊,是怕你裝病不肯入朝,來探你的實情,你演好啊,別叫他看出端倪。”</br> 張鐸笑道:“我如今用演嗎?”</br> 趙謙按了按鼻子,上下打量他道:“也是,我現在都能一棍子把你敲趴下。”</br> 話一說完,就引出了席銀的笑。</br> 張鐸回頭道:“笑什么。”</br> 席銀忙垂頭:“不敢,就是趙將軍講話,實在……”</br> 趙謙道:“我這照實說的,你問銀子,當時梅辛林怎么說來著,他說你是去找死,還差點就真死了。”</br> 說完,他突然反應過來,一拍腦門道:“你不會是故意去挨這一頓打的吧!”</br> 張鐸咳了一聲,站得久了有些氣促。</br> “不然。避得開如今這個局面?”</br> 趙謙聞言邊笑邊點頭,“你對你自己也是狠啊。張退寒,我看大司馬不打死你,總有一天要被你玩死。”</br> 誰知說完卻聽張鐸鼻中哼笑。</br> “匯云關一丟,就快了。”</br> 趙謙背脊一寒,不好再續說什么,轉話道:“對了,見常肅還帶銀子去啊,不怕常肅拔劍砍她,那可是個只有硬骨頭,沒有顱腦,倫理綱常日日舉的的大君子,自以為是得很。”</br> 趙謙這話一說完,張鐸立即見地上那抹清瘦的人影試圖往后縮。</br> 他反手一把拽住人手</br> “我剛才跟你說的什么,這么快忘了?”</br> “奴沒忘。”</br> “那躲什么。”</br> 說罷又對趙謙道:“你回營。”</br> 趙謙沖著席銀攤了攤手,露了一個滿含“自求多福”意味的眼神,轉身離了。</br> ***</br> 尚書令常肅歷經兩朝,以直諫聞世。</br> 自問是一朝文儒的中流砥柱,今代天子撫恤下臣,姿態自然是立得足,然而張鐸不請他去正堂,而是把他晾在西館,茶奉了三巡,人也不見來,他早已里內氣懟,心緒不順。</br> 陡見了張鐸,看他面色蒼白,唇無血色,思張奚公私分明,一分情面也不留,險些把這個兒子打死的傳言到不是虛的。然而他掃了一眼他身旁,悄生的這么一絲憐憫,又被那一個絕色的女婢給摁滅了。</br> 常肅最恨世家皇族的攜妓之風,甚至曾為此直諫過皇帝,在大殿上把皇帝逼得面色青白下不臺。從前聽聞張鐸獨居清談,女色不近,到肯舍他一青眼,唯恨他不識陰陽倫理。然而如今見他也是如此,鄙夷更甚。于是整衣起身,并未寒暄,也不肯照皇帝的意思,關照他的病勢而免除跪禮,只肅道:“陛下親下撫詔,中書監跪聽。”</br> 誰想張鐸卻撫袍徑直坐下,反道:“重傷再身,實跪不得。”</br> 說完回頭看向身旁的席銀,“你跪下聽。”</br> 席銀一怔,看著常肅,輕道:“奴嗎?”</br> “對,替我聽。”</br> 他說得無情無緒,拋袖理襟,交手端坐。</br> 席銀無法,只得怯怯地走到他旁,靠著他跪下來。</br> 誰想他卻伸手在她腰背處狠狠一敲,她吃痛,險些撲到在地。</br> “奴……”</br> “儀態不對。”</br> “奴……奴不會啊。”</br> 他伸手扶她起來,平聲道:</br> “聽天子訓,背不可佝,腰不可折,疊手,慎重觸額。眼視前膝,敬屏息,不可聳肩,要有戰戰兢兢之態,但身不可晃。”</br> 席銀從前哪里知道這些,聽他教授,忙順著他的話去調整儀態。</br> 常肅見二人如此,不由立眉而怒:“這是陛下的尊意,豈能讓奴婢亂禮!”</br> 張鐸點著席銀的背脊彎處,頭也沒抬。</br> “何為亂禮。”</br> “你……”</br> 常肅雖素知此人不尊殿禮,竟不知他冷狂至此,一時聲啞,緩過意思來后,便氣得牙顫:怒目喝指道:“張大人,我替天子行下撫之行,即便你重傷在身,也該掙扎涕零,以表尊重,你竟挾妓入堂,更以此妓為替聆聽圣訓,妄玷圣意,這是為臣之規行?”</br> 誰知張鐸扶正席銀的手臂,平續道:“如尚書令所見,我身邊并無親族旁系,通共此女一人,乃陛下親賜,我感懷天恩,珍重之至。”</br> 常肅怒斥:“難怪大司馬要對你動此狠法,你簡直枉為人臣,枉作人子!”</br> 他說完此話,只覺睚眥欲裂,竟有些立不穩身。</br> 張鐸抬起頭道:“尚書令不宣撫詔,罪同逆詔。”</br> “你……”</br> 席銀在二人交鋒之間,戰戰兢兢,漸有些跪不住,然而身旁人卻舍了一只手臂給她,抵在她的腰間。不讓她偏倒。即便此時,他也是傷痛至極。</br> 席銀側面想說些什么,卻聽他道:“回頭,不要言語。”</br> 常肅怒意攻心。</br> 本就屬直耿之人,有火素不善壓制于言行,此時在言語和道理之間皆被人轄制,哪里肯就罷,引經史之言,攜圣賢錚言,鞭辟入里,強斥于室。</br> 說至最后,更是砸盞泄恨,毒道:“連劉必等逆賊,也知婢妾卑賤,股掌之物而已!”</br> 席銀不知避,只覺一物迎腦門而來,正要閉眼,卻被人拂袖擋去。</br> 面上只濺了伶仃的幾滴子水。而那玉盞則當的一聲打在屏風上,應聲碎成了幾塊。</br> “尚書令,這是的我官署,請尚書令自重。”</br> 常肅忍無可忍,喘息道:“我要入朝諫你藐視圣恩之罪!”</br> 張鐸冷道:“既如此,江凌送尚書令。”</br> “不必了!”</br> 常肅從席銀身旁拂袖而走。</br> 席銀看著他的背影憤懣地轉過跨門,這才松了腰上的力,跪坐下來。</br> 回頭卻見張鐸面色清白,忙膝行扶住他:“可是將才那一下,繃扯到傷口了。”</br> “別碰我。”</br> 席銀手足無措,只得又松開他。</br> “為了奴……你何必。”</br> “呵呵。”</br> 他撐著胸口笑了一聲:“你是妓嗎?”</br> 席銀一怔,旋即道:“奴跟你說過,奴不是妓!”</br> “你這會兒當著我敢說了,將才呢。”</br> 席銀抿唇,眼底一下子蓄了淚。</br> “你知道他為什么會說你是妓嗎?”</br> 席銀含淚搖頭。</br> 張鐸撐著席面坐直身,挽起衣袖,伸手抬起她的臉來。</br> 這一觸碰,席銀忍了半晌的委屈,頃刻間全部涌入口鼻眼耳,五官酸脹,呼氣滾燙。</br> 誰知他竟忍痛摳緊了他的下巴,寒聲道:</br> “洛陽城的女人,以媚相惑人,以眼淚求生,都是妓。”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