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氣短。</br> 一時(shí)之間,皇帝腦中十方洞天,金鐸轟鳴。五指繃張,以至于手背經(jīng)脈凸暴,看起來十分駭人。</br> 然而又懸掌在案,遲遲不落。</br> 他不是不明白,張鐸在探他的底線。</br> 是以這一巴掌,他不敢落,也不能落。</br> “朕……說過。”</br> 這一句幾乎是從喉嚨僅剩的縫隙里逼出來的。</br> 話聲起來,皇帝終于慢慢地捏回五指,從玉簟上站起身走到張鐸面前。</br> 嘴唇有些抑制不住地發(fā)抖,以至于咬字不穩(wěn)。</br> “朕說過……江山與張卿共治。中書監(jiān)既有憐美之心,那此奴,朕就賜與中書監(jiān)為私婢。”</br> 張鐸在席銀眼底看到一絲不可思議的驚駭。</br> “先認(rèn)罪,再謝恩。”</br> 席銀回過神來,想要松開他的手伏身,奈何他卻將十根手指扣進(jìn)了她的指縫之間,沒有一絲要松開的意思。太極殿上她不能問他此舉何意,只得這般握著他的手,伏身下拜。</br> 其后倒是真的聽了他的話。</br> 先認(rèn)罪。</br> 把那何該千刀萬剮,九族盡誅的罪清清楚楚地呈盡。</br> 而后才叩頭,以謝皇帝寬恕之恩。</br> 其間張鐸遷就她伏低的身子,一手握其掌,一手撐膝,彎著腰陪她把那不算短的一番言辭,一句一句,咬字清晰地說完。</br> 席銀在很多年以后,看似輕描淡寫地回問過張鐸。</br> 太極殿上,為何要她先認(rèn)罪,再謝恩。</br> 張鐸沒有說話,翻了一本無名的私集給她看,其上有一言道:“既起殺心,則刀落無悔,人行于世,莫不披血如簪花。皮開肉綻,心安理得。”</br> 席銀至死最愛的莫過于:“人行于世,莫不披血如簪花”一句。</br> 狂妄無極,生死風(fēng)流。</br> 但每回品讀,卻往往念及后面的那一句。</br> 皮開肉綻,心安理得。</br> 滿城名士皆是寒山雪蕊,獨(dú)作文之人,是頭熱血滾燙的雄獸。</br> 可他未必不是這一朝的風(fēng)流,是席銀的清白。</br> ***</br> 二月末,天轉(zhuǎn)大暖。</br> 皇太子劉律同其母鄭氏因謀逆之罪,同廢為庶人。皇后囚于廷尉,太子封禁南宮。</br> 眾臣于殿上跪求,才求得皇帝收回了賜死的詔書。</br> 與此同時(shí),太子的母舅鄭揚(yáng),為替親妹與外甥求情贖罪,拖著病體上奏請戰(zhàn)東伐,千里奔赴洛陽受令舉旗,東伐至此序幕大開。</br> 三月三,臨水拔除(1)。</br> 洛陽巨賈魏叢山在私園芥園舉臨水會。王公以下,莫不方軌連軫,男則朱服燦路,女錦綺燦爛。都人野老,云集霧會。其間卻獨(dú)不見張氏父子。有傳言稱,張奚急病一場,已幾日不得下榻了。至于張鐸,他向來恨清談玄學(xué),是以他不在眾人到正好盡興。</br> 洛陽永寧寺,九層浮屠百丈于高,四角金鈴懸風(fēng),聲余十里。</br> 席銀立在塔下,雙手合十,長誦佛號。</br> 趙謙箕坐(2)在茶案一邊,沖著席銀的背影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br> “第一次見你帶女人來觀塔啊。”</br> 張鐸揭爐燃香,“不是第一次,十年前同母親來過。”</br> 趙謙抿了嘴,端身跪坐。“這座塔有什么好看的。”</br> 張鐸推過一盞茶:“你還記不記得,陳孝從前演過一卦,但他不敢說。”</br> 趙謙拍了拍大腿,“哦,你說‘浮屠塌,洛陽焚’那一卦啊。嗯,也對,他一舉世清流,是不敢說這種話……”</br> 說完,他又覺奇:“欸,你今日倒是自己提起陳孝來了。”</br> 張鐸不言語,低頭朝席銀看去。</br> 她身著一件絳花雙瓔裙,虔誠地跪在塔下,仰頭望著那四角的金鈴。</br> 清風(fēng)知意,吹拂起她的絳帶長發(fā),宛若降仙。</br> “嘖。”</br> 趙謙頂著下巴,品評道:“這塊銀子,越看越好看。不過比起你家平宣,還是差點(diǎn)意思。”</br> 話剛說完,眼里就被彈了茶水。</br> “閉眼。”</br> 他忙不迭地用手去擋:“你說魏叢山的臨水會上平宣在座,你不讓我去,把我扣在這里陪你看塔,現(xiàn)在好了,連銀子也不讓我看,你就不信我一氣之下,掛印東出,尋鄭揚(yáng)去。”</br> 張鐸抬手東指。</br> “交印,去。”</br> 趙謙咧嘴一笑,端茶道:“說說而已。”</br> 說完岔開話道:“你說,你們家這小奴婢,那么虔誠的求什么呢。”</br> 張鐸含了一口茶,平道:“無非關(guān)乎岑照。”</br> 趙謙笑道:“你這語氣真不善。”</br> “妄聽慎言。”</br> 趙謙一撇嘴,斜眼喃道:“老木頭。”</br> “你說什么。”</br> “沒……那個(gè)說正經(jīng)的在,岑照如今應(yīng)該到劉必麾下了。”</br> “嗯。”</br> “那平宣……肯與你說話了嗎?”</br> 他試探著問了一句,卻沒有得到回應(yīng),多少有些無趣,挑弄著茶席上貢著的一只晚山桃到道:“你逼陛下殺子囚妻,就是為了逼鄭揚(yáng)上奏東伐吧。”</br> 張鐸撐開腿,平聲道:</br> “你也憫老憐病?”</br> “鄭揚(yáng)已老,聽說從河西回洛陽的路上就已有嘔血癥,即便有命和劉必交鋒,你讓他拿什么命回來。”</br> 張鐸迎風(fēng)道:“他是張奚的最后一盟,此去本就不必回來。”</br> 趙謙不留神掐斷了桃枝,“張退寒,路走窮了也不好。”</br> “窮路登天你忘了?摁好的你的刀,好好在洛陽城蟄伏著,有讓你痛快圍殺的時(shí)候。”</br> 說完他便要起身。</br> 卻聽趙謙道:“我想問問你。”</br> “什么。”</br> “你是不是想取而代之。”</br> 張鐸壓盞,“你沒有問清楚,取誰而代之?”</br> 趙謙搖了搖頭:“我看不清楚。取大司馬,好像低看了你,取陛下……這話我也不敢說。”</br> 張鐸笑了一聲,端正坐下,“你什么時(shí)候看到這一層。”</br> “你在太極殿上帶那丫頭走的時(shí)候。”</br> 他說著,撐開手臂,指點(diǎn)梁頂。</br> “你逼陛下因謀逆大罪殺子囚妻,卻要帶走真正下那一刀的女人。你不是要與他江山共治,你是要……”</br> 話未說完,卻聽江凌拱手稟道:“郎主,女郎來了。”</br> 趙謙聽這話,一下子從坐席上彈起來。</br> “平宣?張退寒,我去給你請她啊。”</br> “我說了我要見她?”</br> 趙謙壓根沒理他的意思,慌亂地彎腰穿履,全然沒有了將才的凝重之態(tài),“人肯來見你,肯來給你說話,你就暗樂吧,還不想見,你什么人啊。我去了啊,你等著。”</br> “不用了。”</br> 脆聲入耳。</br> 張鐸抬頭,見張平宣已然端立在她面前,身后跟著席銀。</br> 趙謙忙起身道:“今兒可三月三,你沒去魏叢山的臨水會?”</br> “你閉嘴。”</br> 張平宣直直地凝向張鐸,眼眶通紅。</br> 趙謙頓時(shí)不敢再多言。</br> “母親要見你。”</br> 張鐸面入濃蔭,須臾之后方輕問道:“什么。”</br> “母親要見你。”</br> 她按平聲音重復(fù)了一遍。</br> 張鐸點(diǎn)了點(diǎn)頭。</br> “好。”</br> 說罷,理襟起身,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頭道:“在哪里?”</br> 張平宣道:“你明知故問嗎?母親不出東晦堂。”</br> “好……”</br> 他又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朝前走。</br> “哥!”</br> 張平宣出聲喚住他,他也只是頓了一步,卻不再回頭。</br> 張平宣忙追出近幾步。“你要不先別回去……我再去勸勸父親。”</br> 張鐸抬頭望了一眼那浮屠四角的金鈴,聲送天際,卻也錚然入耳。</br> “不用勸,你幾時(shí)勸得住他,母親肯見我就行,別的都由父親。”</br> “這次不同!”</br> 她顧不上趙謙在場,撐臂攔住張鐸的去路:“父親聽宋常侍說了你在太極殿的事,知道你逼陛下殺子囚妻,迫使鄭將軍帶病領(lǐng)軍,急怒攻心,大慟暈厥,今日醒來就去了東晦堂。后來又把二哥和長姐都召回家中,我不知道父親意欲何為,便去問母親,可是母親見了我只是流淚,從頭到尾就說了一句‘她要見你。’”</br> 她說得急切,不免面色漲紅。</br> 張鐸按下她的手臂,抬袖擦了擦她額頭的細(xì)汗,笑道:“你不恨我了?”</br> 張平宣一窒,“我知道,陳孝死了,他無非長得像他而已。況且,他和陳孝一樣,都是沒有心腸的人,他要走,我就放他走了。而你是我親哥哥,我怎么能恨你。我是怕父親發(fā)狠,怕母親也棄你……”</br> 頭頂狂風(fēng)掠過,金鈴炸響。</br> 張鐸垂袖笑望著張平宣:“母親棄過我一次,我對母從不敢心存妄念。”</br> “哥……”</br> “你就別回去了吧。”</br> 他聲音平和,抬手扶正她鬢上的玉簪子。</br> 趙謙跟上來道:“張退寒,要不我跟你去,大司馬見了我尚會……”</br> “我與張家的事是你一個(gè)外人堪置喙的!”</br> 這一句語速極快,迫得趙謙強(qiáng)退了幾步,不敢再說話。</br> 張鐸這才重緩聲調(diào)。</br> “席銀。”</br> 席銀正在發(fā)愣,聽到這一聲忙應(yīng)道:“奴在。”</br> “陪著她,在這寺中逛逛也好,去清談居坐坐也成,或者你們想去臨水會也行。”</br> 他說著,伸手向江凌,伸手接過一包銀錢拋給席銀,轉(zhuǎn)身下樓而去。</br> “大哥!”</br> 張平宣扶于樓欄,扯聲連喚了他幾聲,也不聽他應(yīng)答。</br> 浮屠下凈無塵,伽藍(lán)之中無車馬,他徒行而過的場景落在席銀眼中,竟有一絲孤烈之感。</br> 張平宣扶欄垂頭,忍淚不語。</br> 趙謙多少知道些其中的原由,不好開口,便拿眼光睇席銀。</br> 席銀上前,扶著張平宣在茶席旁坐下。</br> 趙謙自覺此時(shí)不宜相勸,撓了撓頭,不知所措,終聽席銀道:“將軍去吧。奴陪著女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gè)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gè)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gè)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shí)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