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獄與廷尉獄不同，后者隸屬廷尉，主理國之要案，前者則置于洛陽令官署。</br> 李繼先后遣了兩個監官去提解人犯，都被辭回。氣得氣不打一處來。“這洛陽令是灌了渾湯？廷尉過問的案子也拿捏？”</br> 監官道：“趙謙在洛陽獄，這個人犯，怕是中書監有關聯啊……”</br> 李繼立時有些明白，負手踱了幾步，回身道“既然如此，你跟我一道再走一趟。”</br> 一行人至洛陽令官署，李繼下車，正冠理襟直入正堂。</br> 卻見趙謙坐在案后，洛陽令無可奈何地立在下面，看見李繼進來，忙拱手行禮。</br> “李大人，下官實在冒犯。”</br> 李繼壓其手以作安撫，示意他退下不需多言。自抬頭對趙謙道：“趙將軍，既然拿住了行刺大案的要犯，為何不即時押解廷尉，反至洛陽獄？”</br> 趙謙起身大步走到他面前。</br> “廷尉避不開大司馬。”</br> 李繼聞言，知道張鐸是在問責上次廷尉考竟之事。背脊一寒，拱手到：還請大將軍轉告中書監，上回考竟，下官誠不知實情。”</br> 趙謙道：“實情是什么，中書監已不想過問，此舉無非不想廷尉正大人難做。”</br> 李繼聽出了這句話的言外之音，忙道：“此女牽連甚大，廷尉必然秘審。”</br> 趙謙道：“倘若司馬大人問起？”</br> “必無可奉告。”</br> 趙謙拍掌，“好，既如此，洛陽令，把人帶出來。”</br> 堂外傳來腳步聲，李繼回身，見一女子身著囚衫跟著獄卒走進來。眉眼盈盈，身段風流，自成一副媚態。見了堂中人，模樣有些局促，不自覺地攪纏著十只柔軟的手指。李繼也算是見識過不少洛陽城中的美人，然恍一見她，仍不免神魂離身。</br> “看什么看。”</br> 趙謙喝了一聲，李繼吃窘，忙回身掩飾道：“戴鐐，帶走。”</br> “慢著。”說罷，趙謙跨一步擋在人前：“我親自替你們把人押過去。”</br> 李繼道：“如何說得過去。”</br> “中書監不喜歡不相干的人碰她。”</br> 李繼一愣，又看了席銀一眼，壓低聲音道：“既要審問，難免要脫一層皮。不可觸碰是何意。趙將軍今日在這人，不妨把話說明白，也少得我叨擾中書監大人養病。”</br> 趙謙朝席銀招了招手。</br> “小銀子你過來。”</br> 席銀應聲走到趙謙身后，悄悄抬頭看向李繼，見人也正看她，便又趕忙垂了頭。</br> 趙謙回身對她道：“這位是廷尉正李大人，為人無定……欸這個……不對，‘為人無定’是張退寒說的，要我說，是剛直不阿，定能解你的苦衷。去了廷尉，大人問你什么，你就說什么。不準隱瞞，也不準妄言。不然你們郎主饒不了你。”</br> 席銀細聲應道：“是，奴明白。”</br> 趙謙笑道：“懂事。”</br> 說完，又對李繼道：“我說明白了？”</br> 此話無非在說，這女人是張鐸的人。</br> 想這兩“父子”明面兒上認他掌管刑獄，暗面兒里對他唯有利用，難免心中不快，但奈何他忌憚張奚，更懼怕張鐸，面不敢表，口不敢言，只得悻悻地點頭道：</br> “那就有勞趙將軍。”</br> 說罷，揮手令廷尉獄過來的人退下。</br> ***</br> 有趙謙在，廷尉獄提審的那一套規矩一概免了。</br> 廷尉獄的獄卒難免失望。</br> 在洛陽，進了廷尉獄的女犯，都是身犯重罪，幾乎沒有活著出去的，所以但凡是出身賤口或佃客，沒有士族關照的女人，多數會在獄中淪為“官妓”。</br> 如今見這么一個絕色的女犯，侵犯不得也就罷了，竟然刑也不讓動，至使他們連看其皮肉意淫的樂趣都沒了。個個心癢難耐。幾個不怕死的日日尋茬兒在其牢室外走動窺視，但凡瞧見些腰臀，就能回去穢論一整日。</br> 是夜，天降暴雨。</br> 鐵針一般的雨水敲打得滿城青瓦噼啪作響。</br> 雨聲嘈雜，物影凌亂，地面反潮，到處都是黏黏膩膩的，一個剛剛受個刑訊的女犯被脫拖行而過，濃厚的血腥氣勾引著腥臭的欲望。</br> 看守的人肆無忌憚地在牢室外淫談。</br> 席銀閉著眼睛坐在莞草上，望著牢室外唯一的一盞孤燈。渾話入耳，她身上漸漸粘膩起來，耳后生癢，兩脅生汗。</br> 沒有人教過她如何分辨男人的惡意與好意。</br> 而她從前又聽了太多這樣的淫言穢語，過早地了解了自己的身子，識到了情/欲的“甜美”。</br> 此時走出了清談居，遠離了那個陰毒卻無欲的人，被迫收斂起的渾念好似又被滋長了出來。</br> 但一想起張鐸的目光，她又慌顫。</br> 不由攏緊了囚衫的衣襟，拼命地將手交握在一起，不讓它們摸向不該去的地方。</br> 忽然，人聲戛然而止，接著便聽到一聲類似骨頭斷裂的聲音。</br> 她驚得差點掐斷了自己指甲，忙起身奔到牢門前，卻只看見玄袍的一角一掃而過。</br> 她認得那件玄袍，是張鐸的。</br> 此時照壁燈影下，張鐸與李繼對立。</br> 李繼低頭看著那個被江凌擰斷脖子的那個獄卒，不敢接話。</br> 張鐸沒有在此事上糾纏，至道：“抬走。”</br> 回身走到照壁前坐下。</br> “她招了些什么。”</br> 監官應道：“具其招供，她的確是十六日前入宮行刺之人，不過，她說她是受人脅迫，而脅迫她的人是內宮的宦者。”</br> 張鐸低著頭沒有出聲。</br> 李繼接道：“我問過宋常侍，當日是陳昭儀生辰，宮中宴飲，從樂律里接了一批伶人入宮奏樂助興，走得是闔春門。出宮辦這件事的是鄭皇后宮中的常侍陸還。張大人，宮中拿人茲事體大，又牽連皇后，已然越過了我廷尉的門界，今夜請大人過來，是要大人的意思。”</br> 張鐸沉默須臾，抬頭道：</br> “不必拿人。按住風聲就是。再等等。”</br> 李繼看了他一眼，見他折臂撐顎，食指拇指相互掐捏，目光陰騭無情，不由眉心發冷。</br> “將才的人，污了大人的清聽……”</br> “無妨。”</br> 他放下手臂，目光稍稍緩和：“她關押在什么地方。”</br> “最后一間牢室，下官讓人引大人過去。”</br> “不用，看守她的人也都撤走，她不敢跑。”</br> 說著，他已經站起身從李繼身旁走了過去，一面走一面抬手解下身上玄袍，搭于臂上。</br> 牢獄中的霉臭味很重，但也將他身上的木蜜香氣襯得十分濃郁。</br> 席銀抱膝坐在角落里，夜深人昏沉，已然是有些意亂情迷，卻被那陣熟悉的木蜜香氣陡然驚回了神。</br> 她抬起頭，一大片青灰色的影子就落了她一身。</br> 張鐸立在他面前，沒有戴冠，只用一根素帶松束其發。</br> 燈枯焰弱，人寂影殘。</br> “公子……”</br> “手。”</br> 他什么都沒說，只吐了這一個字。</br> 席銀怔了怔，這才猛地發覺，自己的手竟不知什么侍候伸進了自己的衣襟，手掌下壓著一團柔軟的凸起……</br> 她嚇得連忙將手抽了出來，面色緋紅，恨不得找一個地縫鉆下去。</br> 張鐸沒有再出聲，將臂上玄袍拋在她身下的莞席上。</br> 她哪里還敢去受他的好，慌道：</br> “奴不冷。”</br> “我知道你不冷。但你要知羞恥。”</br> 她一怔，五臟亂撞，什么也顧不上了，拼命地夾緊雙腿。試圖把身上那些‘卑賤’的知覺逼回去。然而，還未見效，卻聽他喝道：“撿起來，裹好！”</br> 她不敢再辭，連忙伸手去把那玄袍撿起來。</br> 她實有一身老天恩賞的身段和容貌。飽滿的雙乳在單薄的囚衫下若隱若現，腰肢柔軟，亂了情的眉眼，盈盈若含秋水。</br> 張鐸看著她裹衣，冷聲道：“輕賤自己的女人，最易被這洛陽城中的男人凌虐至死。你在青廬，看過那十幾個為岑照奉茶的家妓，什么下場？”</br> 席銀十指緊摳，順著他的話回想起了青廬前血腥的那一幕。</br> 當年晉王劉必欲請岑照出山，作其幕下客，奈何無論遣何人做說客，岑照都不肯答應。于是劉必使了一個美慘兩極的法子，從自己家妓中挑選了十二個美人，替他奉茶青廬。</br> 其言：“若先生飲茶，則為全劉必所求，若不飲，則殺奉茶者。”</br> 就這樣，劉必在青廬前斬殺了十二個美人。</br> 血流成河，數日不凈。</br> 想起當時的場景，席銀心中仍駭，不肯再憶，只顧拼命地搖頭。</br> 誰知他卻冷冷地逼來一個“說。”字。</br> 直逼得她心肺顫動。</br> “說！”</br> 他提聲又喝了一遍。</br> 她肩膀一聳，幾乎是喉嚨失桎，脫口道：</br> “他們奉茶不成，都被……都被梟了首……”</br> 說著說著，聲音顫抖，渾身戰栗，忍不住把頭埋入臂彎之中，張口咬緊了袖口。</br> 面前的人低頭看著她，伸手扯著她的衣襟，猛一攏緊，其力之大，幾乎勒住勒她的脖子，她被迫仰起頭，卻看見了他那雙眼睛。</br> 燈焰輝耀其中，其意則諱莫如深。</br> “記著她們的模樣，穿好你的衣服。”</br> 她不敢說話，拼命地點頭。</br> 他這才松開手直起身：“席銀，清談居有多干凈，你是知道的。你是清談居的人，我不喜歡你身上臟，那怕是言語沾染，也不行。所以，侮辱你的人我已經殺了。但倘若這些污言還能臟你的心，那我也會剜你的心。”</br> “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