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鐸在清談居庭門前看見了趙謙所說的場景。</br> 席銀裹著他的袍衫蹲在門洞后,手中掰撕了一塊腌肉,小心地遞到雪龍沙的嘴邊,雪龍沙一張嘴,她便趕忙松了手,戒備地蹲在一旁看著,見那狗兒老老實實地吞了,又抬起頭來盯著著她手中的肉搖尾巴,這才又朝門前挪近了幾步。</br> 那雪龍紗身上的傷處被她用布條纏了個嚴嚴實實。毛發不聳立,也就沒了平日里的兇相,可憐兮兮地趴在門口,模樣看起來,竟然有些滑稽。</br> 趙謙徑直走上前,彎腰摸了摸雪龍沙的頭。</br> 席銀見他懟到面前,忙起身退了一步。</br> 趙謙笑著抬起頭:“別怕,我在這兒,張退寒不敢打你?!?lt;/br> 席銀聞言,這才朝趙謙身后看去。</br> 張鐸負手立在門前,正低頭看著地上的雪龍沙。</br> 雪龍沙嗅到氣味,忙收起前爪下意地向后縮去。一時傷口擦碰,痛得嗚咽出聲。</br> 張鐸眉頭一蹙,心中忽地泛起一絲異樣的感覺。</br> 同樣是用暴力抑制獸類的兇性,他施暴之后毫無憐憫,甚至渴望飲血啖肉。以至于雪龍沙一見他就恐懼地要躲。</br> 而她平復下來之后卻還想得起給那只畜生端一碗水,撕一塊肉。于是那狗不僅不怕她,甚至還肯愚蠢地對著她搖尾巴……</br> “我讓你收拾庭院,收拾好了?”</br> “好了……”</br> 她應地有些踟躕。</br> 趙謙拍了拍手,站起身:“張退寒,說話能不那么生硬嗎?平宣是一段時間不會理你了,這可是你身邊唯一的姑娘了,氣走了,我看誰照顧你。”</br> 張鐸抬腿往里走,冷道:“我讓你來做什么你忘了?”說著,又回頭對她:“你也進來?!?lt;/br> 趙謙抱臂不以為然:“為你操心你也不明白,算了。”說完笑著沖席銀招了招手:“別站在那兒吹風,關好門進來。”</br> 趙謙一進庭中,就要去推清談居的門,卻聽得背后一聲冷喝:“站著?!?lt;/br> 他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回頭捏著耳朵道:“你這里面是有寶貝不能讓人看嗎?誰都不讓進?!闭f著又睇向席銀:“姑娘,說說他那里面有什么。”</br> 有什么?</br> 席銀悄悄看了一眼張鐸。他立在矮梅下一言未發,面目卻有些駭人。</br> 她自然什么也不敢說,但細想之后,發覺他雖權極洛陽,生活起居上到當真簡陋的厲害,若說東西家當,除了一堆治傷的瓶瓶罐罐,就只剩那一尊白玉觀音了。但奇怪的是,他不許那尊觀音相沾染一絲灰塵,自己卻又從不上香禮拜。</br> “姑娘。”</br> “在”</br> 她回過神來,卻見趙謙的臉已然快懟到她面前了。</br> 忙下意識地垂下頭,攪纏著腰間的絳帶。</br> “奴……奴不知道?!?lt;/br> “睜眼說瞎話。”</br> 這句話卻是出自張鐸的口中。</br> 席銀不及應聲,卻聽趙謙回頂道:“還不是維護你?!?lt;/br> “你住口。”</br> 趙謙攤手道:“好,我閉嘴,你們說正經事吧。說完我好帶她走?!?lt;/br> “什么,帶我走?”</br> 席銀一怔,不禁脫口問:“帶我去找我兄長嗎?”</br> 誰知話聲未落,卻聽張鐸寒聲道:“不要再讓我聽到你提他?!?lt;/br> 這話果然奏效,她脖子一縮,把后話吞了回去,靜靜地等待著他的處置。</br> 張鐸側對趙謙道:“你把她帶到洛陽獄,先不要送去廷尉,等李繼來提人?!?lt;/br> 趙謙捏了捏鼻子:“成,洛陽獄怎么審她,傷成這樣……”</br> 她說著,上上下下掃了她一遍:“已經可以裝個樣子了,別動刑了吧。”</br> 席銀心驚膽戰地聽著二人的對話,“公子要把我……交出嗎?”</br> 張鐸沒有說話,趙謙笑道:“別怕,他把你交給我了,就委屈你跟著我,去洛陽獄見識幾日。到時候,他們問你什么,你就聽著,知道什么說什么,別的不用管了,交給我來應付?!?lt;/br> “什么意思……洛陽獄……我……”</br> 張鐸朝她走近幾步,伸手抓起她被咬傷的手臂,挽起她的袖口,露出那觸目驚心的傷口,對趙謙道:“她這是咬傷,洛陽獄有這種考竟的法子?”</br> 趙謙撇了撇嘴,喃了一句:“人是正經衙口,哪里像你那兒那么黑……”</br> “說什么?”</br> “哦,不是,我說那到沒有。”</br> 張鐸看了他一眼,續道“那就不像,她身上的鞭傷是前幾日的舊傷,到了廷尉糊弄不過去?!?lt;/br> 席銀聞言,下意識地要抽手,誰知又被他硬生生地握。</br> “想跑?”</br> “我不想挨打……”</br> “我知道你不想挨打,但誰不是這樣過來的。還想不想報復差點害死你和兄長的人。”</br> 不知道為什么,他這話說得隱晦不明,她卻好像聽明白了,低頭看向張鐸那只同樣受過傷的手臂,抿著嘴唇不再出聲。眼眶微微發紅,眼底漸漸蘊起水光。</br> “想……我要怎么做。”</br> “廷尉問你什么,你說什么就是?!?lt;/br> 他說著,就要轉身,誰知她卻主動拽住了他的手臂:“我會被判罪嗎?”</br> “不會?!?lt;/br> 他說得利落。她卻不肯松手。</br> 張鐸順勢將她往趙謙身旁一帶,“人我交給你了。”</br> 她被他扯得有些站不穩,趙謙想去扶,卻被張鐸冷冷掃了一眼,頓時又不好觸碰,手伸出一半就縮了回來。一時氣不過,索性斜眼睛瞪張鐸,“你再使勁兒嘛,一會兒人手給擰斷了,我看你這屋子交給誰打理。”</br> 說罷,又對席銀道:“姑娘放心,張退寒把他妹妹氣得不理他了,他指望著你照顧他,他不會讓你有事的的啊?!?lt;/br> “你在胡言亂語什么!”</br> “哪胡言亂語了,你給我實說,李繼真要用刑怎么辦,你不是不知道廷尉獄對女犯的那一套?!?lt;/br> 張鐸忍無可忍,“我說你是不是蠢,你交到廷尉去的人,李繼不問我的意思他敢用刑嗎?”</br> 趙謙笑道:“那你嚇她干什么。”</br> “我在教我的人你哪兒那么多話?!?lt;/br> “哦,教你的人?!?lt;/br> 趙謙陰陽怪氣地重復了一句他的話,說著說著笑出聲來,看張鐸青了臉色,連忙把席銀擋到自己身后,正色道。</br> “你放心,話我是胡說的,但人我一定給你護好了?!?lt;/br> 張鐸冷道:“你若誤事,別怪我不留情面?!?lt;/br> 說罷,轉身進了清談居。</br> 趙謙這才轉過身,看了一眼席銀手臂上的傷。</br> “</br> 得勒,我得帶你回中領軍營拾掇拾掇,他不讓動那些見血的東西,這傷就可以找梅辛林給你治治了。”</br> 他一面說一面自顧自地往前走。</br> 席銀卻愣著沒動,趙謙卻已經走出去好幾步了,見她還再發呆,忙又轉返道:“張退寒不喜歡人家碰他的東西,好比這間清談居,奴婢們好奇窺探一眼都會被他剜眼。所以你行個好,跟著我來成嗎?我不想斷手斷腳。”</br> 席銀抬起頭:“公子究竟要做什么?!?lt;/br> 趙謙搖了搖頭:“他要做的事,我也并非全然明白。不過,他每走一步,都有他的計算,穩當得很。再有啊,他的話,只要不涉及大司馬,差不多算是一言九鼎,所以他說不傷你,就沒有人敢傷你。”</br> 席銀捏了捏手指。</br> “我不怕受傷?!?lt;/br> 這話不說趙謙了,就連席銀都有些自驚,不由地抬起那只受傷的手臂,又看了一眼懸在矮松上的鞭子……</br> 雪龍沙匍匐著嗚咽了一聲。滿園沉寂,她心理卻起了一圈無名而陌生的快感,飄飄忽忽,不可明狀。</br> 趙謙有些不可思議的上下打量著她道:“張退寒給你灌什么藥了嗎?你知道廷尉獄怎么對付女犯的嗎?”</br> 這話到似乎嚇著她了。</br> 她悄悄吞了一口唾沫,聲音輕了下來。</br> “只要不死就好,我要報復差點害死我和兄長的人……”</br> 趙謙聞話,沉默一時,有些不快,哼了一聲道:“這一定是張退寒教你的。”</br> 席銀一愣,“您怎么知道。”</br> “我怎么知道?這世上除了他,誰會教女人自己去報仇。要換我,早就提刀替人姑娘去了?,F而今,我倒是真看不懂他了。不惜擔大過救你性命,讓你陪著他住在清談居,還請大夫來看你……我還以為他這老光棍兒是要開大竅了,結果,就是為了把你也拖到他那道上去,你別理他,真活該他獨死!”</br> 說完,他又覺得話好像說過了,忙拍了拍后脖子。</br> “不過也是,他這人就這樣……”</br> 究竟是哪樣呢,話到嘴邊,又說不上來。</br> 反正自從認識張鐸以后,他再也沒有遇見過和他相似的人。</br> 從前陳孝活著的時候,似乎還有個對照。</br> 清俊疏朗的名門公子,和身世坎坷的權臣后代,一個身在玄雅之境,受萬人追捧,一個手段狠辣,受滿城詬病。</br> 清流,濁漿。</br> 涇渭分明,互為映襯,互為佐證。</br> 可自從陳孝死后,人們談及張鐸,都不知從何評起。</br> 失去了一個絕對清白的佐證,他做的事,就變得道理混沌起來。</br> 雖是替天子行殺伐,大逆不道。但卻也為家國御外敵,舍身忘死。</br> 是以沒有一個人認可他,但也沒有人敢斥責他。</br> 而他也從不屑于剖白自己。</br> 趙謙當真說不上來,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br> “公子以前一直都這樣嗎?”</br> 趙謙聞言回過神來,反問道:“???什么樣?”</br> “這樣……”</br> 她悄悄看了一眼清談居,拿捏了一回言辭,輕聲道:“這樣對待……女人?!?lt;/br> 趙謙笑道:“從來沒有過,除了他妹妹張平宣,張退寒從來不和女人接觸?!?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