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時，似乎多多少少都有和狗對峙的經(jīng)歷。</br> 無論是被關(guān)在黃金籠子里的，還是流浪在荒野地里的，它們目光兇狠，四肢戒備，呲牙咧嘴，毛發(fā)聳動，露出鋒利的牙齒，出于撕咬的本欲，伺機而動。</br> 席銀早就不記得自己年幼的時候，到底被多少只狗追咬過，但她記得它們的嘴。和眼前的這只雪龍沙一樣，獠牙慘白，舌頭潮濕，還散發(fā)著肉糜腐爛的腥臭味道，一旦追咬上她，不撕掉一層皮是絕對不會松口的。</br> 任何記憶都會混沌，骨頭和血肉的記憶卻是無比深刻的。</br> 她瑟縮在門前，眼看著雪龍沙從矮梅下繞出來，聳著雙肩，一步一步地朝她逼過來，不由地瞳孔收縮，手腳發(fā)冷。她想要尖叫，卻又明知徒勞。只能逼著自己挪動發(fā)僵的身子，連滾帶爬地從地上掙扎起來，撲到門前。纖長的指甲猛地杵斷在門面兒上也全然不覺，一味拼命地拍打著門板，哭喊道：“救救我！求你救救我。”</br> 里面絲毫沒有回應(yīng)，甚至連燈焰都不曾晃動。</br> 席銀將自己臉貼在門上，不吝哭腔，卑微地哭求著，試圖換取他的憐憫。</br> 然而，他無動于衷。</br> 把她柔弱襯成了一個笑話。</br> 過去的幾年，席銀一直活在男人們垂涎的目光里，岑照教過她，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絕色的女人，想要在這個混亂的世道中活著，一定要善露柔弱，不要疾言爭辯，也不要挺身抗爭。不過從頭至尾，岑照并沒有深刻地為她剖析過其中因由，只縱容著她生來的那分膽怯和脆弱，小心地把她推到了市井之中。而她如魚得水，不出一年，就成了樂律里炙手可熱的樂伶，人們貪視她的美貌，喜歡她那一雙常氤水光的眼睛，繼而追捧她的琴藝，為她一拋千金。她因此得以養(yǎng)活自身，甚至供養(yǎng)盲眼的岑照。m.</br> 自從她識得男女之間的情愛起，還沒有男人像張鐸這樣對對待過她。</br> 不想摟摟她溫暖的身子，不想摸摸她柔嫩的手，反而絕情地把她推給一只不通人情的畜生。</br> 畜生無情無義，識不出她的美，也不會理會她嬌柔凄慘的哀求。毛立眼吊，只會對著“臭皮囊”垂涎三尺。</br> 月寒風細細。</br> 席銀心中漸漸生出一絲絕望，膝蓋一軟，在門前跌坐。手掌猛地按在地上，便是一陣劇痛鉆心，她這才后知后覺地發(fā)覺，指甲折斷處已經(jīng)滲出了血。</br> 那血腥氣引得身后的血龍沙更加躁動。</br> 仰頭大吠一聲，朝后退了兩三步，作勢撲咬。席銀下意識想要逃，奈何背后是門無路可退……</br> “別過來！別不過來……不要咬我！”</br> 聲音之凄厲，令站在庭外江氏父子膽寒。</br> “父親，郎主真的是要這姑娘的命嗎？”</br> 江沁搖了搖頭，“既要命，十日前又何必救她。”</br> “可這雪龍沙兇悍，她一個姑娘，哪里撐得過一晚上。即便不被咬死，膽兒也破了。還怎么活得下去。”</br> 江沁嘆了口氣，側(cè)身透過門縫朝里看去。</br> 滿庭的物影都被這一人一犬給搖了。</br> 她的慘叫聲絕望凄厲，一時清晰可聞，一時又被狂妄的犬吠拆得七零八落。</br> 他不忍再聽再看，轉(zhuǎn)身扯了扯江凌的袖口。</br> “走。”</br> 江凌絆了一腳，卻又退了回來。</br> “不走，我得在這兒守著。萬一郎主施恩呢。”</br> “施恩也輪不到你去護她，走吧。”</br> “什么意思啊……父親，你把話說明白呢。”</br> 江沁扯著江凌徑直朝前走，仰面看了一眼頭頂?shù)牧髟评试拢鞠牖貞?yīng)他，但話到口中，又覺得好像不必要。</br> 樹影張牙舞爪地爬滿窗紗。</br> 張鐸獨自坐在觀音相下，單手挑藥敷傷。</br> 門上不斷傳來骨頭和木頭面碰撞的聲音，也不知是人骨還是獸骨，力道時強時弱，伴隨著越來越詞不成句的哭喊聲。</br> 他卻充耳不聞，細致地將藥粉勻滿肩膀后，才披衣彎腰，親手去收拾將才的那一地狼藉，而后取香燒熏爐，撿起今日在刑室穿的袍子，熏該其上。</br> 然而，一回身，卻迎上了那尊白玉觀音相的目光。</br> 慈悲憐憫，和徐婉留存在他記憶里的目光是那樣的相似。</br> 其實他已將至而立年。</br> 這世上的家族人情也好，權(quán)力傾軋也好，在他看來，大多都流于表面，膚淺，易于掌控，他唯一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溫柔端莊的母親，為何會僅僅為了一道“克父”的批命，就把他丟棄于市。</br> 那時他才六歲，連說話都還不利落。</br> 沒有人敢收留他，于是，年幼時所有的記憶，除了城外連片的煙樹，就是亂葬崗上的那一處洞穴，以及洞穴后面的一座觀音庵……這些地方收納了他的身子，至于每一口吃食，都是在亂葬崗上，和那些野狗搶來的。最初他怕狗，只敢偷食，時常被追咬，后來他也學會了拿石頭嚇他們，躲在它們看不見的地方，丟石頭去砸，等他們被嚇跑，他再過去撿食。可這樣總是吃不飽。</br> 于是，等他再大一點，他開始把柳條攢成鞭子去和它們對抗。</br> 當那骯臟惡臭的狗皮，第一次“鞭子”切開時，他亦是平生第一次有了“求生”的快感。</br> 他至今都還記得，自己是如何用鞭子將那只狗勒死，就著鞭出的傷口，在溪流邊徒手剝開了狗皮，把肉撕下來，用竹簽串起，拿回洞穴里烤熟。</br> 油脂滴入火堆中，茲拉作響，挑動起口腹之欲。</br> 他迫不及待地咬入口中，里面的肉還沒有熟透，可就是這種略帶血腥氣兒鮮香，讓他欲罷不能。</br> 那年他十歲。</br> 衣不蔽體，滿身是傷，卻一個人行著自己不大不小的殺伐。呷摸著嘴巴，嘗到了洛陽城弱肉強食的滋味。</br> ***</br> 燈焰漸弱，觀音的神色似乎也隨之陰冷。</br> 突然一道沉悶的鞭聲從外面?zhèn)鱽恚瑥堣I猛地回神來。</br> 庭中風靜，除了席銀的幾乎嘶啞的哭聲，還有一絲獸類的嗚咽聲。</br> 張鐸望著那樽觀音相沉默了須臾，轉(zhuǎn)身走到窗后，抬眼看去。</br> 亂影襲窗。</br> 她握著鞭子，渾身顫抖地站在階上，胸口上下起伏，目光怔怔地看著手中的已然染血的鞭子。眼神說不上驚恐，甚至帶著一絲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喜悅。</br> 張鐸望了一眼階下雪龍沙，它也是四肢顫抖，拼命地想要回頭去舔舐背脊上的傷。</br> 眼底兇光稍退，露出一絲怯。</br> 張鐸沒有出聲。</br> 背過身，靠著窗盤腿席地坐下，仰頭露了個意味不明的笑。</br> 背后又傳來一聲鞭聲，接著就是那女子失態(tài)發(fā)狠的聲音：“我讓你咬我……我讓你我欺負我……我打死你！”</br> 鞭聲隨著她失控的喊叫混亂起來，有些打在皮肉上，有些打在臺階，樹干上。越來越急促，越來越?jīng)]有章法。</br> 雪龍沙的狂吠逐漸弱下來，慢慢被逼成了一陣一陣凄慘的嗚咽聲。</br> 那女人的喊叫聲也漸漸退成了哭聲。</br> 東方發(fā)白，天色漸曉。</br> 晨曦鋪撒入窗時，庭中所有的聲音都平息下來了。</br> 張鐸抬起手，松了門閂，反手使力一推。</br> 大片大片的晨光與她的影子一道撲入，她坐在門口，一動也沒動。</br> “活著嗎？”</br> “活著……”</br> 聲音之嘶啞，幾乎吐不出別的字。</br> 張鐸站起身，撩袍從門后跨出，袍衫掠過她的手臂時，她幾乎本能地抓起了手邊的鞭子，卻又被人一把握住。</br> “很好。”</br> 好什么……</br> 她松開鞭子，把身子朝邊上挪了挪。</br> 鞋已經(jīng)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裙裾下面露出著一雙慘白的腳。腳趾交疊在一起，惶恐又無辜。</br> 庭院中，場面慘烈。</br> 矮梅的最后一季花盡數(shù)散落，有些被踩踏成了泥濘，有些被吹上臺階，有些沾在她的傷口上。</br> 她把自己頭埋入臂彎，盡力抱緊了自己。</br> 手臂上的咬傷還在流血。</br> 而那只雪龍沙此時渾身是傷地匍匐在她腳邊，已然是奄奄一息了。</br> “為什么……”</br> 她沒有抬頭，也不知對著誰問了這么一句。</br> 身旁的人蹲下身，托著她的下巴抬起她的頭。</br> “什么為……”</br> 話還未說完，卻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臂，不及反應(yīng)，就已經(jīng)被狠狠地咬了一口。</br> 這一口，她幾乎把僅剩的一點氣力全部用盡了。</br> 張鐸齒縫里“嘶”地吸了一口氣，卻沒有試圖抽身，任憑她像狗一樣發(fā)泄。</br> “如今再叫你殺人，你怕不會手軟了吧。”</br> 她不吭聲，牙齒拼命地咬合，像是要把他的手咬斷一般。</br> 張鐸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頭發(fā)：“這么恨我？”</br> 男人溫暖的手指穿過她長發(fā)，游走過她敏感的頭皮。</br> 她鼻息酸熱，口涎滾燙，不知從什么地方發(fā)出一聲極尖極輕的哭聲，像一只被掐住了喉嚨的貓。</br> “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要這么對我……”</br> 她雖在說話，卻還是“叼”著他的手臂。</br> 張鐸索性坐了下來，把手臂架在膝蓋上。</br> “誰對你好過。”</br> 他說著，撿起她身邊的鞭子，低頭在她耳邊道：“你還怕狗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