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李繼和江沁之間、因?yàn)橄y而起的拉鋸逐漸演變成了尚書省與江沁等言官的拉鋸,張鐸在這個過程之中,始終沒有為席銀說一句話。</br> 日常除了處理四處送來的政務(wù)以外,都在安安靜靜地養(yǎng)傷。一如他對梅辛林的配合,內(nèi)禁軍營里的席銀也一如既往地配合著洛陽廷尉一輪又一輪訊問。</br> 從始至終,席銀都沒有覺得疲倦又或者是委屈,相反,在江州城的一偏室中,沉默地陪著她的那個人,給了她無窮的勇氣。</br> 藏于人后固然有平寧的人生,但踽踽獨(dú)行未必不能功德圓滿。</br> 更何況張鐸就在江洲,沒有走。</br> 對于席銀而言,江州城是她和張鐸的人生真正交匯的地方,亦如洛陽在張鐸身上烙下瘡痍,江州的所有經(jīng)歷,如一抔干燥的灰塵落了她滿身,言官筆下,她永遠(yuǎn)不可能留下字面上的清白,但她并沒有因此而再難過。</br> 她很喜歡,她獨(dú)自一個人,面對洛陽千夫所指的這一段時光。</br> 那是完完整整,屬于席銀自己的一次對抗。</br> 在完成這一次對抗之前,她一直不知道張鐸從前所走的那條路有多么孤獨(dú)。但如今她逐漸開始明白,很多曲解和誤會,根本不需要開口辯駁,人活到最后,在世人眼中都是殘缺的。</br> 過了五月之后,對席銀的處置,終于在李繼平和的一段判詞下有了定論。</br> 這日,宋懷玉親自來見她。</br> 宋懷玉示意內(nèi)禁軍替席銀解開鐐銬,含笑對她道:“老奴來接內(nèi)貴人。”</br> 席銀看著地上卸掉的刑具,如同那些遙遠(yuǎn)的,喧鬧的偏見和惡意,一點(diǎn)一點(diǎn)平息下來,最終化為了灰塵,堆在她身邊,她抬頭輕聲道:“廷尉大人定了怎么處置我嗎?”</br> 宋懷玉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除宮籍,逐出洛陽宮。以后,老奴也不能再稱您內(nèi)貴人了。”</br> 宋懷玉原本以為她會難過,正想寬慰她幾句,誰知,她卻抱著膝蓋點(diǎn)了點(diǎn)頭,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好。”</br> 而后又問道:“岑照呢。如何處置。”</br> 宋懷玉不知道如何開口,到是一旁的江凌應(yīng)道:“判了凌遲。后日是刑期。”</br> 宋懷玉覺得這話對席銀來說過于血淋淋,不由阻道:“江將軍……”</br> 江凌沒有應(yīng)宋懷玉,走近席銀身邊道:“席銀姑娘,陛下說,如果你還想再見他一面,明日可以隨末將去。”</br> 席銀垂下眼瞼,默默地?fù)u了搖頭。</br> 江凌道:“既如此,末將就去回稟。”</br> “等等。”</br> 江凌站住腳步,回身等她言語。</br> 席銀遲疑一時,起身望著江凌道:“殿下呢。”</br> “殿下昨日去過江州府牢,不過,只留了半個時辰便離了。”</br> “那殿下此時在何處。”</br> 江凌搖了搖頭。</br> 席銀忽然朝江凌走了幾步,語聲有些急切,“你們看著殿下。”</br> 江凌仍就搖頭,寡應(yīng)道:“陛下不準(zhǔn)。”</br> 席銀無言以對,她忽然想起,她在江上和張鐸一起看過的那一叢又一叢的榮木懸棺。</br> 雖然她無意于將那些草木的命運(yùn),和它們內(nèi)在的枯槁與張平宣的人生聯(lián)系起來,但是她還是敏感地預(yù)見到了,九月花盛一日,夕則殘敗一地的凄艷之兆。</br> 這不是她能逆轉(zhuǎn)的,甚至不是張鐸能逆轉(zhuǎn)的。</br> “陛下呢。”</br> 她試圖將這一抹慘景從眼前揮去,轉(zhuǎn)而問起了張鐸。</br> 宋懷玉應(yīng)道:“陛下在江邊見一個人。”</br> “何人。”</br> 宋懷玉回頭看向江凌,“還是江將軍來說吧。”</br> 江凌沒有遲疑,徑直應(yīng)道:“岑照。”</br> **</br> 岑照再一次看見天光的時候,眼前是浩浩湯湯的江水,耳邊浪聲轟鳴,江邊蔥蘢的高樹,碧冠參天。樹下的巨平石上鋪著一方樸素的莞草,莞草上放琴案,張鐸穿著一件素色的袍子,與岑照一樣,不曾束冠戴,盤膝坐在案后,正扼袖撥著青銅爐里的沉水香。</br> 陸封上前,替岑照卸掉刑具,而后退到一旁,示意押解他的人也退下,仍由他一個人朝張鐸走去。</br> “坐。”</br> 案后的人沒有多余的話,甚至沒有看他。</br> 岑照低頭看著案上的酒盞笑笑,“后日就是行刑之日,刀下見就罷了。何必讓我這一段殘命,暴殄天物。”</br> “一杯酒而已,不算。”</br> 他說完,抬手將酒盞遞向岑照。</br> 岑照笑著接了過來,盤膝坐下。</br> 他在府牢中受了刑,遍體鱗傷,任何一個動作,都痛得令他骨顫。</br> 他忍著痛,仰頭一口飲盡了杯中物,擱盞道:“你能喝酒了嗎?”</br> 張鐸自斟,“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br> 岑照笑了一聲,“下刀三寸,真的足以斃命嗎?”</br> “足夠了。”</br> “那我下了幾寸。”</br> “第一次親手的殺人,難免欠那么一寸半寸。”</br> 岑照看著酒盞上的金飾,笑著搖頭道:“好毒辣的話啊。”</br> 他說著抬起頭,“從我的父親,到張奚,再到如今的我,洛陽所有的文人,都敗給了你,張退寒……如今我也承認(rèn),你有這個資格蔑視我們。”</br> 張鐸抬手再斟了一盞,推遞到他面前,“蔑視二字是你說的,并不是我的想法。”</br> 岑照端起酒盞,十幾年來,他自遮雙目,不見面目,此時看見酒水中的自己面目,竟覺得有些陌生。可見玉色仙容都是虛妄,如同那些和“春山”“晶雪”關(guān)聯(lián)的雅名一樣,只能在詩集里浪蕩一時。</br> “你是從什么時候知道,我是陳孝的。”</br> “我一直都知道。”</br> “為什么。”</br> 張鐸搖了搖頭,飲酒不答。</br> 江上的浪濤滾滾入耳,雖是夏季,但由于江風(fēng)過于凌冽,還是將原本不該在此時離枝的落葉,吹下了一大片來。</br> 岑照伸手輕輕地拂去落在肩頭的葉子,忽道:“你為什么不肯說當(dāng)年放我走的人就是你……”</br> 張鐸端酒的手指稍稍一僵,“你又是什么時候知道的。”</br> 岑照搖了搖頭,“張退寒,當(dāng)初陳家滿門下獄候斬,而你是監(jiān)刑的主官,放眼當(dāng)時的洛陽,若不是你首肯,絕不會有人,敢私自放了我,就算有人敢,我也可能平安地在北邙山,尋到一安生之所。但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放我。”</br> “不重要了。”</br> 他應(yīng)完這一聲,仰頭一飲而盡。</br> “你們只用殺我一個人就夠了,但我要?dú)⒌萌藢?shí)在太多。陳望也好,張奚也好,每一次我都在想,有沒有可能留他們一條性命,但事實(shí)上,哪怕我為此讓過步,最終,還是要取他們的性命。這其中沒有輸贏的快感,反生一種脅迫。我大多時候,無暇與此抗?fàn)帲贿^當(dāng)我一時有余力,也會去和這種脅迫掙輸贏。”</br> 說完,他仰面一笑。</br> “可惜,我最后也沒能贏過它。張奚被我逼死,你要受凌遲之刑,至于我的妹妹……也活不下來,我的母親……”</br> 他忽然之間,不肯再往下說了。</br> 岑照聽他說完,即笑了一聲,這聲笑里藏著某種荒謬的悲憫,來自一個即將死去的死囚,對一個皇帝的悲憫。</br> “你也是個可憐人。”</br> 說完,他伸手撥了一根琴弦,那幽玄的聲音一下子被風(fēng)聲卷入了云天,岑照順著那風(fēng)去的方向,抬頭望去。</br> “我死以后,替我告訴張平宣,陳家滅門絕后,也容不下她與我的后代。她和席銀不一樣,我對她,沒有情,也沒有愧疚,沒有過去和將來,她從頭至尾,都只是我用來挾制你的一顆棋子而已。我一個人死就夠了,她不用跟著我來,因?yàn)榧幢闼襾恚S泉路上,我也會把她棄了。”</br> 張鐸望著岑照撥弦的那只手,因?yàn)樾逃崳闹讣自缫呀?jīng)消磨了,嶙峋的手指帶著和席銀一樣的風(fēng)流之態(tài)。張鐸只看了一眼,就將目光收了回來。</br> “她一生敬重張奚,必有同命之患,你我無論是溫言,還是絕情語,都無非是在為她做了斷而已。”</br> 岑照握了手指,“這么說,你原諒她了。”</br> 張鐸搖了搖頭,“原諒是假的。”</br> 他說著閉上眼睛:“同樣的問題,我也問你,黃泉路上也要棄掉她,這話是真的嗎?”</br> 岑照望弦沉默,良久,方搖了搖頭。</br> “好好照顧我的阿銀。從今日起我把她交給你了。至于你的妹妹……”</br> 他哽了一聲,“我準(zhǔn)你,把她放在我身邊。”</br> 張鐸笑笑,并沒有應(yīng)他的話。</br> “陸封。”</br> “末將在。”</br> “把他帶回去。”</br> 陸封應(yīng)“是。”內(nèi)禁軍即可將他從莞席上拽起,他順從地伸出手,由著自己重新被帶上刑具,側(cè)面對張鐸道:“張退寒,從此別過。”</br> 此句說完,押解的人,已然將他拖下了巨平石。</br> 張鐸望著江上翻卷起的白沫,直到他行遠(yuǎn)了,方起身拱手朝那人遠(yuǎn)去處,拱手行了一禮,埋頭道:“別過。”</br> ***</br> 岑照死后的第三個月,席銀在洛陽,收到了張平宣寫給她的最后一封信。</br> 胡氏將信帶來的時候,懷中還抱著一個嬰孩。</br> “殿下生下這個孩子不久,就在駙……不是,在岑照的墳前自盡了,送信的人已經(jīng)去琨華殿報喪了。”</br> 席銀伸手將那孩子摟到懷中,抬頭向天際看去。</br> 已是九月天的黃昏,城中的榮木花此時盡露衰亡之相。</br> 一夕則生,一夕則死。</br> 榮極之后,不欠世道,也不欠自己。</br> 席銀在嬰孩的啼哭聲中回過神來,忙搖著手臂哄它,胡氏逗弄著孩子的小手。</br> “是個姑娘呀。”</br> 席銀點(diǎn)了點(diǎn)頭。</br> “對了,等送信的人從琨華殿回來,我想見見他。”</br> 胡氏搖了搖頭,“恐怕……也回不來了。”</br> 席銀一怔,“為什么。”</br> “聽說,送信的人,是趙謙趙將軍……”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