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銀被內禁軍從山門架了出來,腿傷未愈,她根本掙扎不得。</br> 內禁軍中的多數人都感懷這個女子對江州萬人的大義,絞殺的繩鎖是備好了,也繞上了席銀的脖頸,但臨著收絞時,卻無人肯上前去做行刑的人。</br> 江沁從山門后走出來,是時鄧為明,黃德許博等人也到了,夜風把火把吹得獵獵作響,人影在壁,猶如百鬼繚亂。席銀一個人跪在地上,手腕被反綁,無法去擦拭臉上的眼淚,也無法自護體面,但她還是盡力地胸中悲意忍吞下去,抬頭迎向江沁鄧為明等人的目光。</br> 張鐸不在,席銀也不怯了。</br> 但她依然記得兩年以前,張鐸在東后堂中,替她穩住手中茶盞的那一幕。</br> 朝臣來往的東后堂,一日之間,萬千機務,他是什么也沒有說,卻令她逐漸開始懂得,不要懼怕這些人物,不要自卑于微賤,不要困頓于身份地位。</br> “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嗎?”</br> 江沁低頭問席銀。</br> 席銀搖了搖頭,脖子上的繩索冰冷地摩擦著皮膚。</br> “我無話可說,在大人眼中,席銀一直是陳家余孽的細作,是蠱惑陛下的罪人,該殺一萬次,可若要席銀自己評述自己,那我不是細作,也不是罪人,我是個勇敢的女子,我不愧為陛下唯一的女人。我可以死,但我不準你侮辱我,因為你侮辱我,也是侮辱他。”</br> 江沁被這最后一句話,逼退了言辭。</br> 鄧為明忙道:“還不快堵了她的嘴。”</br> 席銀轉頭看向鄧為明,“你們為何不敢聽我說話,我說得并不是妖言,沒有那么可怕。”</br> 鄧為明結舌啞然,席銀則回看江沁,平道:“席銀記得,從前在清談居的時候,江大人對席銀并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席銀想知道,為何當年大人覺得席銀不該死,如今卻視席銀為罪人。”</br> 江沁沉默,須臾之后方仰頭嘆出一聲。</br> “因為,你逆了門第尊卑。”</br> 他說完,提聲正音,再道“奴為內妾,需卑行于庭,受中宮約束管教,然陛下專寵于你,遲遲不立中宮,致使子嗣凋敝,國姓無繼,只此一條,你已當受凌遲。”</br> 席銀垂目,“所以……為奴者,永不得與君王并行嗎?”</br> 江沁沉聲道:“此問粗鄙不受教化!”</br> “可我不覺得,大人的話是對的。”</br> 江沁何曾感想,此女臨死之際,還得以如此姿態,直駁他下給她的判詞,不由額前滲汗,抬起手,顫指向席銀,“放肆!”</br> “不是放肆!”</br> 她說著,彎腰伏身,行過一禮,雖雙手反綁,卻還是盡力周全了儀態。</br> “眾位大人,席銀命如塵埃,若陛下身故,席銀甘受火焚,做陛下陵中一層灰,可是,陛下絕不是你們口中,受女子蠱惑的君王。”</br> 說著,她聲音有些哽咽,“我……我只陪了他兩年……就連我這樣一個卑微愚鈍的人,跟著他,也逐漸明白敬重和自重,謙卑自倚,勇敢地生活下去。江大人,席銀不能認這個罪,這是我的尊嚴,也是陛下的尊嚴。”</br> 黃德聽完席銀的這一席話,摁在劍鞘上的手慢慢地松垂了下來,他側身向江沁道:“不如等陛下醒來,再處置此女吧。</br> 江沁搖了搖頭,“草莽不需顧后世,廝殺風流就夠了,而國統畢竟不是草莽。需延繼,發揚,傳承。此女令君王有失,不論她說什么,都必須受死。”</br> 說完,她看向席銀,</br> “塞口,絞殺。”</br> 席銀閉上眼睛,張鐸那張好像從來都不笑的臉,恍然出現在她眼前。</br> “我沒有辜你吧。”</br> 席銀在心里默默地問了他一句。</br> 眼前的人終于笑了,沖她難得溫和地搖了搖頭。</br> 冰冷的繩索抖然收緊,她一下子失掉了呼吸,這已然不是席銀第一次受這樣的刑法,但那種疼痛的感覺,卻一點也沒有麻木,她張開嘴,想再喚一聲張鐸的名字,可是那個姓氏勉強出了口,后面的兩個字,卻被絞在了喉嚨里。</br> “住手!”</br> 山門前忽然想起一女子清亮的聲音。</br> 江沁等人抬起頭,見竟是張平宣。</br> 她沒有多說什么,徑直上前,拽住了絞殺席銀的繩索,內禁軍本就不忍絞殺席銀,此時見長公主親自動了手,忙皆不敢跟長公主對抗之理,丟松了繩索。</br> 席銀的身子猛然跌落在地,張平宣忙蹲下身將席銀護在懷中,抬頭淚聲斥道:“你們這些大臣,枉稱仁義,用的手段,竟和我一樣卑劣。”</br> 席銀艱難地睜開眼睛,輕喚了一聲:“殿下……”</br> 張平宣回頭看向她,騰出一只手摘下她脖子上的繩索道:“還殿下呢,回頭……回頭我就去罵張鐸,說好了帶你回來麻,怎么又讓人殺你。”</br> 席銀一連嗽了好幾聲,“陛下……陛下不想的。”</br> 席銀面色由紅轉白,嘔意不止。</br> 張平宣忙安撫她道:“好了好了,你別說話……”</br> 江沁見此,轉身對黃德道:“把殿下帶走。”</br> 張平宣抬起頭,“我看誰敢碰我。”</br> 江沁道:“殿下不可胡鬧。”</br> “胡鬧?你們才胡鬧!”</br> “殿下!”</br> 張平宣根本沒有理會江沁的話,轉向行刑的內禁軍道:“還有你們,你們駐守江州這么多日,親自護送百姓和傷兵撤城,親眼看著江口決堤,水淹江州數日之久,你們不明白,到底是誰救了這一城的人的嗎?你們還定她的罪,還要殺她,你們良心不虧嗎?啊?”</br> 行刑之人被說得面紅耳赤,其中一個屈膝跪地,掩面道:“江大人,末將自請死罪,末將……不能……”</br> 江沁見此,扼腕嘆了一聲,低頭對張平宣道:“殿下糊涂,此女本就是陳家余孽派到陛下身邊的細作,陛下因他,才受重傷,如今生死未卜,殿下怎可救此等罪大惡極之人。”</br> “我看你才糊涂,你不是不知道,這兩年,洛陽宮只有她一個內貴人,她若是細作,不用等到現在,她早就把張退寒殺了!”</br> “殿下不得妄言啊!”</br> 張平宣的話,顯然逾越了朝臣的底線,鄧為明也白了面色。江沁雙膝跪地,拱手陳道:“殿下替其遮罪,此女今日更不得活,臣請殿下,顧全大局。”</br> 席銀伸手拽了拽張平宣的袖角,“殿下……不要爭……”</br> 張平宣低頭掰開她的手,“是你說的,有你在,沒有人能侮辱我。我也告訴你,有我在,誰也不能取你的命。”</br> 說完,她從袖中取出那只無舌的金鐸。</br> “你給我的東西,我現在還給你。”</br> 江沁見此忙道:“殿下,萬萬不可!”</br> 張平宣回頭道:“這本來就是她的東西,本來就是為了護她的,而江州被淹,消息無以傳遞,她把這個交給我,才讓江凌得以叩開陽郡的城門,令陽郡首納江州萬民。我如今物歸原主,為何萬萬不可?”</br> 江沁無言以對,懸掌卻不知落向何處。</br> 黃德見在場的內禁軍,包括江凌陸封在內,都面有動容之色,又見江沁胸口起伏,手指顫抖,料知此女殺不得了,忙上前道:“殿下,請聽末將一言,如今陛下重傷,此女……又確實與陳家余孽有所關聯,末將知道,其中或有隱情,但也需加以審理。不如暫將此女押在營內,等陛下無恙之后,再定罪行。”</br> 張平宣還要說什么,卻聽席銀斷斷續續應道:“多……多謝……黃將軍……”</br> 黃德拱手向她行了一禮。</br> “末將不敢受內貴人的謝,內貴人大義,救了我江州一城,也救了末將的妻子兒女,末將雖不能替內貴人脫罪,但末將要謝內貴人的恩德。”</br> 說完,他朝江沁走了幾步,“江大人,此時最重要的是救治陛下,清掃劉軍余黨。末將本不該在大人面前妄言,但末將身為江州守將,不能令江州萬民寒星,若此時身在陽郡的百姓,知道末將枉殺內貴人,末將便再無顏面,接百姓們回城。”</br> 江沁聽完黃德的話,愴然搖頭。</br> “自詡性情,殊不知,這根本就不是國運長續之道。”</br> 說完,他一把甩開身旁人的攙扶,朝著落花道,跌跌撞撞地獨行而去,此間長嘆凄厲,令人聞之心寒。</br> 席銀在張平宣懷中閉上眼睛,輕道:“謝謝殿下。”</br> 張平宣伸手理順她臉上的亂發“不要謝我,我若救不了你,我亦此生自恨。”</br> 席銀搖了搖頭,“我……我想去見陛下……”</br> 黃德蹲下身應道:“內貴人恕罪,末將……暫不能讓內貴人見陛下。”</br> 張平宣道:“為何?她絕不是什么細作。”</br> 黃德道:“末將明白殿下的意思,但是,陛下的確是在寺內遇刺,末將身為江州駐將,肩負陛下安危和城中安定,不得不委屈內貴人。”</br> 說完,他抬頭對陸封道:“岑照收押在江州府牢,立即審問。內貴人……就暫時交給你與將軍,在營中看守。若有必要,再提審。”</br> 陸封應道:“是,末將領命。”</br> 張平宣道:“為什么還要這樣對她。”</br> 黃德道:“殿下放心,我等絕不敢為難內貴人,還請殿下不要令我等為難。”</br> 席銀搖了搖張平宣的手臂,輕道:“殿下……我沒事,此時江州……還亂,我也不能給黃將軍他們再添亂了。您……去替我看看陛下吧,我不放心。”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