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照忽然不肯去碰眼前松紋青帶了,手指慢慢地在額前曲握成拳,寒聲道:“誰脫的她的衣裳。”</br> 見了將才那個弓/弩手的下場,此時沒有一個人敢應聲。紛紛避了岑照的話,有人甚至在朝后退。</br> 岑照剛要轉身,衣袖卻被地上的女人一把扯住,與此同時,他聽到一句多少有些詭異的話,“不用了,你根本沒有教過我什么是衣冠廉恥,我如今,一點都不覺得難看……”</br> 話說得仍舊很輕,似是自賤之言,旁人聽不出揶揄的意思,卻又莫名地覺得很……辛辣?</br> 岑照閉上青帶后的眼睛,燈火的光焰在眼前混成了一片紅霧。張鐸那個人用兩年的時間,毀了青廬的十年,席銀曾經的膽怯,卑微,柔弱,以及那些令人心疼的哭聲,在一句話之后,都消彌了……</br> 岑照不自覺地搖了搖頭,面對此時的席銀,他竟說不上痛惜,還是悔。</br> “哥哥拿衣裳給你披上。”</br> 說著,他反手褪下身上的袍子,蹲下身裹到席銀身上,不知道是不是觸碰到了她的創口,竟引起她身上一痙攣。</br> “別碰我。”</br> 她雖然說了這樣的話,卻到底沒有掙扎,抬頭平靜地對他說道:“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br> 江風怒起,天邊黑云翻涌,眼見暴雨就要來了。</br> 岑照臉上,翻過烏云的青影,看不清面目。</br> 他彎腰將席銀從地上抱起來,低頭道“不管你還信不信哥哥,你都是哥哥唯一的妹妹。”</br> 說完他抱著她朝前走了幾步,“前面是什么?”</br> 懷中的人寒聲道:“你還要想我當眼睛嗎?”</br> “阿銀。”</br> 岑照嘆了口氣,溫熱的呼吸輕輕地撲在席銀額頭,“哥哥求求你,不要這樣,讓哥哥抱你進去好不好。之后你要說什么,問什么都可以。”</br> 席銀抿著唇,半晌方冷道:“前面三步是墻,往右十余步,是艙門。”</br> 岑照聞言,終于露了些笑容,溫應了一聲“好。”</br> 照著她的話,一路抱著席銀走進船艙。</br> 之后又磕碰了幾下,才尋到床榻,彎腰將席銀放了下來。</br> 外袍裹在席銀身上,他便只剩下一身禪衣,那纖瘦的輪廓上隱見關節骨骼,他摸索著沿著榻邊坐下,試圖伸手去摸她的頭發,席銀卻偏頭避開了他的手。</br> 岑照沒有說什么,笑笑,垂手放于膝上。</br> 他明白自己在掩飾一些情緒,但又不肯承認,以至于喉嚨有些不自在。</br> “你……怎么了。”</br> 席銀沒有出聲。</br> “你嫌哥哥的手臟嗎?”</br> 席銀笑了一聲,“不是,是怕你嫌我臟,畢竟我侍過寢,我已經是他的內貴人了。你還要碰我嗎?”</br> 岑照如同被刺到了要害之處,后背脊梁猶如針刺。</br> 他強迫自己平靜,里內的翻騰之氣,卻逐漸涌上了心頭。</br> “為什么要跟了他。”</br> 席銀望著岑照,偏頭道:“你在意嗎?”</br> “你是我的妹妹。”</br> “不是!”</br> 席銀提了聲,“我是你的棋子。我和長公主殿下一樣,都是你的棋子!”</br> 岑照垂下頭,拇指幾乎被他掐得發烏,半晌他才壓下聲音道:“不要再提張平宣。”</br> “為什么不提?荊州三萬人,她也在其中,你的孩子也在其中,你究竟為什么能做到這一步!”</br> “因為,她是仇人之妹。”</br> 他至今仍然收斂著聲音,不肯高聲與席銀說話,但同時,那話聲中的悲哀如孤枝上的凝霜一般寒冷。</br> 席銀一怔,“你說張鐸是你的仇人?”</br> 岑照點了點頭。</br> “你聽說過十二年前的陳氏滅一案吧。那個時候,你應該還很小。”</br> 他說至此處,輕咳了一聲,稍稍平復了一陣,方道:“當年,陳氏一門百余男丁,全部被張鐸腰斬于市,我是陳門唯一的余人。其實,對于我而言,這個天下姓什么,我從前一直都不在乎,我以為人的修行,在于山水江河之中,而不在于金戈馬蹄,直到我父兄幼弟慘死,我一夜一夜的做噩夢,夢見他們斥我虛妄地活了十幾年,往封山英菁華,終敵不過一把砍刀,我這十二年,沒有一日睡安穩過。”</br> 說完,他朝向席銀,“阿銀,如今,這個天下姓什么我仍然不在乎,我只是要一人性命,為陳家百人安魂。”</br> 話音落下,室內的燈火明明滅滅,他原本溫和的神色,也漸漸變得有陰森。</br> 席銀在這一刻才終于明白,他身上那些看不見的傷口究竟是什么,終于明白,他那么溫和的人,為什么時常被噩夢糾纏,夜夜驚厥。</br> “阿銀,哥哥不該報這個仇嗎?”</br> 席銀抿了抿唇,搖頭道,“不對……”</br> “什么不對……”</br> “你要的根本不是他一個人性命,為了逼他回來,你要的是整個江州城所有人的性命。”</br> 岑照試圖去抓席銀的手,“哥哥不會讓阿銀死。”</br> 席銀慘然笑道:“你以為我受得起嗎?棄三萬人,我獨活?”</br> “阿銀……”</br> 岑照的聲音,竟然也有些發抖,“你什么時候,學會這樣說話的……”</br> “他教我的。”</br> 說完,她又頓了頓,“他說皮開肉綻,也要心安理得。”</br> 岑照聽完這句話,脖頸處漸漸浮起了一根青色的經脈。</br> “你就那么聽他的話嗎?就因為他教你寫字讀書,等一切塵埃落定,哥哥也能教阿銀寫字讀書,也能……”</br> “那你為什么以前不教我?”</br> 席銀提聲打斷了他的話。“為什么任由我在樂律里被人侮辱,為什么不告訴我,什么是禮義,什么廉恥。”</br> 岑照一時啞了喉嚨,席銀慘笑自答道:“因為你知道,他也曾在亂葬崗里拼命求生,他和我一樣,都曾經拼盡全力,不分是非黑白,只想在人世間活下去,你知道他一定會撿我,會把我留在身邊。從頭到尾,你都在利用我,去拿捏他,可是哥哥……”</br> 她眼底滲出了眼淚,“你就算錯了一樣,他根本就不會喜歡我。你也只能利用我的愚蠢而已。你放心,即便我死,他也不會回頭,而即便他棄掉我,我也不會恨他,他要走他的道,我也有我自己的路要走。”</br> “所以,你要棄掉我了嗎?啊?阿銀?”</br> 岑照摸尋著他的衣袖,“阿銀,你是我的人,我不容許你把自己的心交給我的仇人。”</br> “對不起,哥哥,我已經交了。”</br> 她說完,一把拽開被他捏住的袖口,“你救過我的性命,也把我養大,沒有你我也早死了,我曾經愛慕你,也想過永遠不離開你,但如今我對我自己食了言,愛了恩人的仇人,你若要我的性命,我無話可說,但我永遠,都不會再為你回頭。”</br> 她的話說不出有多狠絕,卻就是扎入了岑照的心肺,令其由內生出一種絕望之感。</br> “阿銀……不要說這樣的話。”</br> 席銀望著他,笑道:“你會愿意一輩子對著你養出來的卑賤之人嗎?”</br> “不是,哥哥不會讓你一直這個樣子,張鐸教給你的東西,哥哥都可以教給你,只要我能報了滿門之仇,哥哥就帶你回青廬,教你寫字畫畫,教你奏古琴,你不是一直想學古琴嗎?阿銀,哥哥都教你,你幫我哥哥一次,你不要對我這么絕,求你了阿銀……”</br> 席銀閉上眼睛,淚水在岑照越見卑微的聲音中奪眶而出。</br> 她緊緊地抱著膝蓋,看著那個在榻上胡亂摸索的男人,手指刮擦磕碰的模樣十分狼狽。</br> 這和她記憶里那個從容溫和的岑照全然不同。</br> 他好像真的有些怕了。</br> 怕她走,怕她真的不要他了。</br> “別找了!”</br> 岑照的手一頓,“你到底在哪里……”</br> “我沒有走。”</br> 她說完,把袖子遞到了岑照微微有些發抖的手中。</br> 岑照一把捏住她的袖子,手指之用力,拽得關節處都發白了。</br> 席銀望著他的手指,凄道:</br> “有這個必要嗎?我背棄你,你把我殺了泄憤就好,究竟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這一副模樣。”</br> 岑照拽著席銀的袖子跪坐下來,肩膀塌軟,面色蒼白頹然。</br> “我也沒想過,你對我說出那些話的時候,我會慌,我一直以為,你不會離開我,即便把你送到張鐸身邊,你也不會愛他,你看到的,想的,都還是我。我從來沒有想過,今日,我會這么狼狽地和那個不在眼前的人來要你……”</br> “可是,我算什么呢。”</br> 席銀將頭枕在膝蓋上,靜靜地看著岑照。</br> “他有國運要擔,你有家仇要報。為了國運,他該棄我,為了家仇,你也要毀我,其實你們怎么對我,我都不恨,事到如今,我并不想在你們任何一個人的庇護下活著。我喜歡張鐸,是因為他教會了我,身為女子,在亂世里,如何孤勇地活下去,不為一碗米磕頭,不為一兩銀子脫衣。守住自己的身子,自己的本心,還有自己的良知。有錯就擔,不論有多矛盾,多痛苦,最終都要心安里得地去求生。”m.</br> 說完,她伸手,輕輕地摸了摸岑照眼前的松紋青帶。</br> “哥,我不知道你還想要怎么利用我,但無所謂,我對張退寒,一直都是一廂情愿,他不是很喜歡女人,哪怕我想,他也不怎么愛碰我。你拿著我,他也不會赴你的局,我沒有想過我還能回到他的身邊,但你也留不住我,除非你只要這一副身子,無妨,我心我自守,其余的,你要就全拿去。”</br> 岑照一把握住眼前的手。</br> “呵……”</br> 他埋頭一笑,“你覺得他不愛你嗎?”</br> “他怎么會愛我?他始終都在罵我,一直都有心要處死我。”</br> 岑照捏緊張了席銀的手指,搖頭道“不是,阿銀,那個人一定會回來找你。”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