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銀看著張平宣睡熟，這才從偏室內走出來,江凌抱著劍立在外面,見她出來剛要開口,卻見席銀做了個噤聲的手勢。</br> “殿下睡下了。”</br> 江凌點了點頭，壓低聲音輕道：“那內貴人今晚怎么安置。”</br> 席銀撫裙在臺階上坐下來，揉了揉肩膀，有些疲憊地笑道：“我沒什么，哪里不能將就一晚上。一會兒，我抱張毯子過來,在門廊上坐會兒吧。”</br> 她說完，抬起頭來轉了個話道，“對了,江將軍,你知不知道，荊州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原本以為顧海定傳信讓殿下南下荊州，是為了讓陛下投鼠忌器，可是,你們卻說殿下根本沒有進荊州城。我之前問了問殿下，可是，她聽我問她之后,好像很難過,我就又不好再問了。”</br> 江凌下了幾級臺階,欲言又止。</br> 席銀道：“關乎軍中機密嗎？將軍不能言？”</br> 江凌搖了搖頭,“不是……是不知如何對內貴人講。”說完，他亦嘆了一聲，遲疑了一陣，終于開口道：“其實，岑照已反，如今劉令在荊州的十萬大軍，匯同劉灌的那三萬軍都由他指揮調配，趙將軍獲罪出逃之后，軍中士氣大減，人心不穩，許老將軍已經連敗了三戰，如今，眼看就要壓到江上了。至于殿下為什么入不了荊州城，我尚不知道。只是聽送殿下回來的人說，殿下去城門下叩過門，但是荊州并未為殿下開城門。”</br> 席銀靜靜地聽江凌說完著一襲話，明白過來張平宣究竟在難過什么。</br> 岑照若真的反了，那張平宣進不了荊州城，便是岑照不肯見她。</br> “哥哥……真的反了嗎？”</br> 江凌本就有些不忍心跟她說這件事，今見她眼眶發紅，更不好再說什惡言，拿捏了半天，只能點頭“嗯”了一聲。</br> 席銀聽了他這一聲，低頭抿著唇，一言不發。</br> 江凌試探著道：“其實內貴人問過幾次荊州的事，我都沒說，是……”</br> “你們是怕我像陛下殺秦放時一樣。”</br> 她直白地幫他把后話說了出來，說完，順勢抹了一把臉，眼淚雖然是抹掉了，但也擦花了之脂粉。</br> 江凌看著她的模樣，沒有否認。</br> “對不起，內貴人。”</br> 席銀“嗯”了一聲，抬頭望向夜幕，臨近十五，月圓如銀盤。</br> 從前在洛陽宮中望滿月，她總希望能與岑照人月兩團圓，如今岑照與她一江之隔，席銀卻有了情怯之感。</br> “我不會再那樣了。”</br> “對不起。”江凌在階下拱手又告了一聲罪。</br> 席銀含笑搖了搖頭，她沒有再在張鐸面前糾纏岑照的話題，吸了吸鼻子，轉而道：“大夫的藥呢，我去煎。”</br> “女婢們已經煎上了。”</br> “好，今夜是大人值守嗎？”</br> “是，內貴人安心。”</br> 席銀到底沒有安心。</br> 無夢的人生早已不復反，即便她坐在門廊上打盹兒，也被一個又一個混沌的夢境侵襲地渾身冒冷汗。夢里有一雙眼睛，她好像見過，但是又不熟悉。可她還覺得那雙眼睛應該是岑照的。</br> 她至今依稀地能回憶起，那雙眼睛曾在樂律里中含笑望著她，“給你取個名字吧，叫……席銀。”</br> “什么……”</br> “席，銀”他一字一頓，溫柔地說給她聽。</br> “莞席的席，銀子的銀。”</br> 聲如春山渡化后的風，人若畫中寬袍的仙。</br> “阿銀，以后跟哥哥一起活下去。”</br> 席銀被這句話驚醒。</br> 醒來后竟發覺自己的后背幾乎被冷汗濡濕了。</br> 東邊發白，庭院中的藥爐上，湯藥已經翻滾。</br> 耳邊的哭聲來自張平宣，隱忍而凄厲，席銀靜靜地站在門廊上，望著東窗上那道被夕陽照出來的影子，一直等到那哭聲停息下來，才盛了藥，示意女婢端進去。</br> **</br> 日子一翻入了陽春，春汛時至，江水大漲。</br> 萬丈江水渡走一抔又一抔的岸邊化，和江上的殘焰映在一處，慘艷無雙。</br> 而此時江上的水戰，也逐漸從焦灼轉向明朗。</br> 許博本就善接舷戰，張鐸南下時，又沿路從云州，靈童，的調集了大批戰艦，而劉令的水軍因之前去年末的渡江之戰，本就損耗大半，軍中大翼，小翼皆有損毀，不及補充修繕，在接舷戰中幾番慘敗。</br> 這令鄧為明等人大松了一口氣。</br> 這日，鄧為明將走進張鐸的大帳，便見許博沉默地立在帳中，張鐸身穿燕居袍，壓著江沿岸的地圖的某一處，指給江沁看。三人似乎都在想什么，皆沒有說話。鄧為明不敢上前，只得走到許博身邊，輕聲問道：“怎么了？”</br> 許博不大喜歡鄧為明這種不熟軍務的督官，沒什么好臉色，示意他噤聲。</br> 鄧為明正想再問，忽聽江沁道：“如今荊州城南面的那個城門口子已經開了，劉灌分了一半的軍力，大概萬余人駐守在城門外，為的是江戰一旦失敗，好立即從荊州南撤。以我們現在的軍力，即便打敗劉灌的那一萬五千軍馬，劉令等人，也未必不能逃出。</br> 張鐸敲了敲圖面，平聲道：“那就又是拖耗。”</br> “是啊。”</br> 江沁嘆了一聲。</br> “還有一件事情，臣有些擔心。”</br> 張鐸抬頭示意他往下講。</br> 江沁道：“此次江戰，似乎并未看見岑照臨戰。”</br> 鄧為明忍不住道：“或許，岑照并不熟悉江上的船艦。”</br> 許博搖頭應道：“臣也有此疑惑，去年末的渡江戰，臣就與劉令麾下幾將交過手，此番水戰，仍不見他們在戰陣上有任何的改變，仍然是以小翼輔助大翼的強攻之法，但是，諸多戰艦皆以受損，之前荊州困城，他們無法即時修繕，所以一但接舷，立即沉毀的十之七，這種打法，全然沒有月前荊州破城戰的章法。但是，令臣更不明白的是，即便如此，劉令還是不肯停戰，一直在試圖渡江，大有哪怕損百人，也要渡一人之的態，所以，臣也覺得，那個岑照，在江戰上避開了。”</br> 張鐸取了一支朱筆，平道：“他們在哪一處渡江。”</br> 許博上前指與張鐸，“在此處。”</br> 他說著，用手指點了點，“此處是江道的狹處，大約只有五十來米。”</br> 張鐸順手圈出許博所指之處。</br> 那個地方，后面即是江州。</br> “江州……”</br> 張鐸提起筆，輕念了這兩個字。</br> 鄧為明道：“難道他們要圖謀江州，陛下，如今江州只有內禁軍，是不是該把黃德將軍調回……”</br> 話還沒說完，忽聽江沁道，“陛下，一旦渡江，就該一舉破城，乘勝追擊，此時分兵回護江州，實無必要！”</br> 張鐸看了他一眼，“你在慌什么？”</br> 江沁跪下道：“臣已冒死進言多次，陛下……”</br> “行了，再往下說，就是諷君。”</br> 江沁止了聲，伏地不語。</br> 許博與鄧為明都不大明白君臣二人言語之外的真意，皆不敢冒然開口。</br> 良久，江沁才叩首道：“臣知罪，臣萬死。”</br> 張鐸將圖紙拂開，冷道，“先渡江，此時不是回護的時候。”</br> 說完又對許博和鄧為明道：“你們退下。”</br> 許鄧二人見此情形，也不敢久立，應聲退出帳外。</br> 張鐸這才低頭道：“起來。”</br> “臣不敢。”</br> 張鐸冷笑一聲，蹲下身道：“朕一直不明白，即便是朕喜歡席銀，朕還是朕。但你卻一直認為朕會為了席銀而陷昏聵。究竟是為何。”</br> 江沁跪地沉默不語。</br> 張鐸冷道：“答話。”</br> 江沁疊手再叩一首，“陛下若只當她是一奴妾，以嚴刑管束，臣等無話可說，但臣請陛下捫心自問，陛下知道，她是岑照的棋子之后，有想過把她從身邊拔除嗎？陛下甚至不惜為她去……”</br> 他聲無所繼，咬了咬牙，勉強道：“成大業者，怎可為一女人卑膝。”</br> 張鐸笑了笑，隨口道：“你說朕跪梅辛林。”</br> 江沁聞言渾身一顫，匍匐叩道：“陛下！此話怎可再臣面前出口啊！臣請陛下收回此話，臣……臣萬分惶恐！”</br> 張鐸看著他兩股戰戰地跪伏在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直身道：“江沁，朕就覺得，她配活著，配和朕一起活著。再者，你將才有一句話，朕不贊同。”</br> 他說著站起身，低頭續道：“律法嚴明以正官風，以懾民心，以鎮君威，什么時候是用來虐殺女人的。”</br> “……”</br> 江沁無話。</br> 張鐸走回案后坐下，平聲道：“席銀的取舍都是朕教的，你竟然覺得朕會不懂。多舌之人，可恨至極。”</br> “陛下若覺臣為多舌之人，臣自請絞舌。”</br> “江沁！”</br> “陛下。”</br> 江沁深吸了一口氣，悵然道：“您身在極位，本該以門第為重為擇選妻妾。可是，陛下至今未立后冊妃，整個后宮只有席銀一人，這如何是子嗣傳承之道，即便此女有孕，賤奴之子，又怎配得大統。”</br> “那朕呢。”</br> 他在案后抬起頭，“朕長于亂葬崗，自幼無姓。徐氏二嫁，朕認異姓為父，冠張姓，跪張家祠堂，最后也滅了張家滿門，朕如今，除了自己的姓，就是斷了根，不除這個姓，就是忘了本，朕是如此，那朕子嗣的母親，需要什么清白的門第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