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了。”</br> 張鐸側過身,把她的腦袋從被褥里掰出來,“再躺一會兒,吃東西。”</br> “我吃不下……”</br> 說是吃不下,后來卻就著絲莼吃了一大碗米粥,最后還餓,又要吃胡餅。</br> 胡餅很酥,落了一榻的麥粉渣滓,席銀叼著剩下的那半塊胡餅,挽起袖子小心地去撿,晃眼間見張鐸坐下來,伸手一把將那些渣滓掃了下去,伸腿抖開被褥,閉眼躺下。</br> 席銀坐在他身邊,惶恐地咀嚼著那半塊胡餅。</br> 悉悉索索的聲音如鼠偷食,張鐸卻睡踏實了。</br> **</br> 臨近年關,厝蒙山的人馬開拔。</br> 與此同時張平宣也到了江州,江州守將黃德在除夕這一日,收到了張鐸在半道上寫個他的一字令——殺。</br> 黃德的妻子蔣氏將蒸熟了一籠麥飯,遣女婢來喚幾次,也不見丈夫過來,便親自過來請,見黃德立在拴馬木前皺眉不語,上前關切道:“怎么了。”</br> 黃德忙將手令放入袖中,回身道:“你女人別問。”</br> 蔣氏跟在黃德身后道:“是荊州亂了嗎?”</br> “不是。”</br> “既荊州未亂,郎君憂慮什么。”</br> 黃德站住腳步,“長公主殿下安置在什么地方。”</br> 蔣氏應道:“殿下不住官署,如今暫住在城西的煙園。她身旁的周氏使人來問過幾次了。”</br> “問什么。”</br> “問郎君什么時候送她出江州。”</br> 黃德忙道:“那你怎么答的。”</br> “照郎君教的話答的,殿下身子有虧,應再緩一兩日。”</br> 黃德垮肩點頭,“好,遣人看著煙園。”</br> 蔣氏聽出了黃德聲中的惶恐,移步上前道:“究竟怎么了,郎君說出來,我行事也好有個底。”</br> 黃德猶豫了一陣,張口剛要說話,卻聽外面人來報。</br> “將軍,有人強入煙園。”</br> “誰!”</br> “荊州軍副將,趙謙。”</br> 蔣氏看向黃德道:“郎君有收到荊州來的消息,說趙將軍會來接應長公主嗎?”</br> 黃德的額頭冒出了冷汗,“沒有……”</br> “那這趙將軍怎會突然返回江州。”</br> 黃德陡然提聲道:“怎么會!那混小子不要命唄!”</br> 蔣氏不敢再應聲,攏著袖子惶恐地看著黃德,。黃德跺腳道:“要出事,要出大事了。”</br> **</br> 煙園穿廊上,趙謙抱著劍靠在廊柱上看著張平宣,背后是一群屏息戒備的執刀府兵。</br> 張平宣跪坐在廊上,抬頭看向他道:“沒有軍令,擅自離軍,是死罪。”</br> 趙謙側面笑了一聲,那聲音聽起來有些嘲諷的意思,卻不知是在嘲諷張平宣,還是諷刺他自己。笑過后來,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直身走到她面前,一把拍在案上,“誰逼我死啊。”他說著雙手撐案,迫近張平宣的面容,“要不是你,要跟張退寒鬧到這個地步,惹得他要殺你,我會來江州?”</br> 他說到此處,一下子沖出了火氣:“張平宣!你要嫁給誰我管不了你,但你能不能給我活得好一點?啊?”</br> 張平宣閉著眼睛,任由他滾燙的呼吸噴在臉上。</br> “我怎么不好了?”</br> 趙謙拍案,幾乎是在喝斥她:“好個屁!你好好地在厝蒙山行宮呆著不行嗎?非要來趟荊州這一灘渾水!你自己來就算了,還要拖著你肚子里那個一起來!”</br> 張平宣將身子朝后一靠,“所以呢?”</br> 她說著睜開眼睛,“我,我腹中的孩子,與你什么相干?”</br> “是跟我沒關,但我……但我……我……”</br> 轉折的句式已在口中,但趙謙搜腸刮肚卻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話,來將其補完。</br> 張平宣伸手拿起他拍在案上的那封信,一眼掃過,放平聲音道:“張鐸要殺的消息,是誰遞給你的。”</br> 趙謙摁了摁太陽穴,憤懣地吐了一個人名。</br> “顧海定。”</br> 張平宣將那信一把揉了,投入了博山爐中,抬頭望著趙謙道:“你自己走吧,回荊州去,你根本沒有必要為了我,把你在張鐸那兒的前途毀了。”</br> 趙謙反手用劍鞘戳著陶案,切齒道:“媽的張平宣,你是不是不會說話啊,我趙謙這輩子管什么前途……”</br> “你也別給我拍案戳地的!你指望我跟你說什么,哦,帶我從這里出去,帶我一道去荊州城,我倒是想,你怎么辦,在荊州受軍法處置,還是回了洛陽,等著張鐸把處死啊?”</br> 趙謙從這一番話里隱隱約約聽出了一些令他又是欣喜,又是難受的意思,唇角不自覺地有些發搐:“你……你是什么意思。”</br> 張平宣笑了一聲,故作輕蔑地吐了一個字。</br> “滾。”</br> “張平宣你把話給我說清楚。”</br> “我說得不夠清楚嗎?我讓你滾回荊州!”</br> 趙謙受完她這一句重話,握拳埋頭,沉默了良久。</br> “張平宣。”</br> “不要再跟我說話,滾……”</br> “張平宣,只要你能活得好,我趙謙,不介意被你利用。”</br> 話聲剛落,頭頂錯時而開一叢白色的花被風陡然吹落,落在張平宣的膝邊。她低下頭去看那朵花,漸漸抿緊了嘴唇。南方的花種類太多,她尚認不全,事實上,她從前也不喜歡這些膩歪的草木,熟悉的也不過是趙謙出征前,送她的那幾種,最后那一次是榮木花。</br> “純粹”的人,哪怕再蠢,也難以用難聽的話去詆毀。</br> 張平宣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咬破了嘴唇,腥甜隨著吞咽擴散入口鼻。但她感覺不到什么痛,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傷在哪一處地方。</br> “趙謙,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說你才明白。”</br> 面前的男人習慣性地抓了抓頭,流露出一絲憨色。</br> “我哪輩子就明白了,你愛慕陳孝,嫁給了岑照,我這個粗人該死心了。你不用問我,我對你的心早就死了,但那又怎么樣,我只是不去想娶你的這件事而已,其他的心都還在。”</br> “呵,趙謙你是不是蠢,哪有人上趕著……”</br> “我這個人啊。”</br> 他放下劍,伸出大拇指反指自己,“就怕你不利用我。”</br> 張平宣眼底發燙,她望著趙謙搖頭道:“從小到大,我都不值得。”</br> “我知道。但我從小到大,就喜歡你這么一個人。你以前特別好,我是說遇岑照以前啊,高傲,但有禮有節的,說的話也都有道理,后來不知道為什么,你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有一段時間,我都不是很喜歡你了,可我轉念一想,以前你再不心,張大司馬和徐夫人都很疼愛你,張退寒也護著你,現在你父母都不在身邊,張退寒也不對你好了,至于那個岑照……對你如何我就不說了。那我就在我如果也不喜歡你了,你也太可憐了。所以就這么遭吧,接著喜歡你。”</br> 張平宣眼角滲出了眼淚,但她強忍著沒有出聲。</br> 趙謙最看不得張平宣哭,尤其是對著他哭。</br> 不出聲,光流眼淚,然后拼命地用袖子去擦,把眼周的皮膚擦紅了也全然不在乎。</br> “別哭,求你了,我受不了你哭。”</br> 趙謙蹲下身,試圖說些什么安慰她。然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哪一句刺傷到了她,只得胡道:“我說錯了,我哪有不喜歡你的時候,我嘴巴硬罷了,我一直都很喜歡你。”</br> 張平宣沒有應趙謙的話,只復道:“快走。”</br> “我走了,你還活得了嗎?”</br> 張平宣猛地推了趙謙一把,“你到底明不明白,張鐸為什么要殺我!”</br> “因為你違逆他……”</br> “根本就不是!”</br> “什么……”</br> 張平宣凝著趙謙的面目,“他要殺我,就是怕你會這樣,壞了他在荊州的大計。岑照是我的夫君,是我腹中骨肉的父親,我救他是天經地義的事,哪怕我根本斗不過我那個哥哥,我也要試一試,但我不想利用你!真的……趙謙,我不想利用你……”</br> 她說著說著,肩膀抑不住顫抖。</br> 忽然,鼻中滲入一陣的花香氣,五感流竄,沁人心脾。</br> 張平宣揉了揉朦朧的淚眼,低頭看時,卻見趙謙不知什么時候撿起了那朵落在她膝邊的花,送到了她面前。</br> “不要哭了。我又不蠢,許博早就給我說過張退寒的意思了,在他南下荊州之前,我絕不能輕舉妄動,否則軍法處置。你放心,我這條命是他從金衫關撈回來的,軍法處置就軍法處置吧……”</br> 他說著,揚了揚手中的花,那幼白的花瓣,受不起南方冬日濕潤而寒冷的風,瑟瑟地顫抖著。</br> 說話的人聲音卻漸漸平寧了下來,甚至帶著一點溫和的笑意。</br> “張平宣啊,我看不得誰欺負你,就算那人是張退寒,我也不準。”</br> 說完,他又把手抬高了些,松開蹲麻了的腿,一屁股盤膝坐下,仰頭道:“吶,給你花。你拿好啊,荊州城外的草都被許博燒光了,估計是找不到花了,這或許……是我這輩子能送給你的最后一朵花了。”</br> 他一面說,一面垂下眼,眼底閃過一絲落寞。</br> “可惜榮木花開過了,平宣,我之前一直都覺得,榮木……花是四方天下之中,最襯你的那一種。”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